二-送行
這一天的夕陽好美,正正地在西邊天空落下,留下紫、橙、金黃交融的霞光,給流雲鍍上了奢靡的顏色。
大理寺少卿季昌浩正當值,匆匆從前堂趕來天牢門前,向左右為難的守衛遞了個眼色,躬身向一旁長身而立的貴人行禮:「四殿下,您怎麼來了?」
這多少有點明知故問,羿琰只是微微頷首,直截了當:「我來送一程韓將軍。」
目光示意了一下他身邊少年提著的黑漆食盒,這少年名為九梵,是羿琰貼身的小侍。
季少卿面露難色:「殿下,您也知道:韓將軍是陛下欽點的要犯。」
「我知道。」羿琰臉上沒一絲多餘的表情,眼底反射著晚霞的光,看不透,「請少卿去按流程上報吧,我等著。」
少卿猶豫了片刻,動了惻隱之心:「您進去吧,別太久,下官就在這兒等著。」
羿琰道了聲「多謝」,帶著九梵跟著門口的守衛,踏入了永遠幽暗潮濕、泛著霉氣和血腥味的天牢。
守衛細細檢查了食盒,禮貌而仔細地確認了兩人身上並無兵刃,便帶著他們穿過一層一層的門,開關了一個又一個的鎖,耳邊滿是經過的牢房裡哀嚎、哭喊或是咒罵,在最裡間,羿琰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沙場上叱吒的將軍如今鬚髮有些凌亂,一身素衣仍是乾淨的。他起身,行動間鐵鏈碰撞出不和諧的聲音,笑著對羿琰說:「我知道你會來。」
沒有行禮、沒有敬稱和謙稱,眼底里是坦然而溫和的顏色,這樣柔軟的笑容在北庭軍中時都不會露出來。
羿琰和九梵進了牢房,守衛說了聲「得罪」之後將牢門重新鎖緊,守在門外。
九梵忙著把帶來的酒菜布在石頭矮案上,羿琰直接在案邊席地坐了,眼圈有些發潮,暗暗平復著情緒,只是低頭說:「來看看先生。」
韓傑今年四十有二,經年在北庭吹風,疏朗的眉眼滿滿刻著北風吹出來的粗糲。他也不拘束,端起剛剛斟滿的酒碗,一飲而盡:「蒼陽醇,好酒!」
他不待羿琰開口,直接目光灼灼地看向面前稚氣未退的皇子,開門見山:「你不該來。」
羿琰抬起頭,目光毫不閃避,聲音雖壓得很低,但堅定得像瀚州草原的獨狼:「我來救先生。」
「糊塗。」韓傑笑,「都白教你了,身在帝王家,卻偏要行婦人之仁,逞草莽之勇。」
「知恩圖報,聖人之道。」被訓斥了的羿琰嘴角倒是微微露出一抹笑來,這幾日緊繃的神經在韓傑面前略略鬆了下來,「朗朗白日,也不該讓無辜之人蒙冤。」
「你不適合天啟,幹嘛要趕回來。不如老實待在北庭,吹吹白毛風,會比較冷靜一點。」
「先生……」羿琰笑,也幹了一碗酒。
「謝謝你今天來送我。其實我這條命本來就是那場浩劫里撿的,是我自己老了不識時務,也怪不得別人。四殿下你要是還認我做『先生『,就趕快麻利兒地回北庭去。聽說最近被海拉部那些蠻子打得連輸了幾場大陣,衛國戍邊難道不比救我這個老不死的重要?」
「先生說的都對。」羿琰不爭了,他也知辯不過韓傑,不如低頭喝酒吃肉。一白館的炙羊肉燒的真是不錯,味道和北庭的很像。
對面的韓傑喝得美了,用筷子敲著碗邊唱起了祝酒的草原長調:
金杯銀杯的奶酒,紅衣紅裳的姑娘。今夜賓主盡歡暢,思鄉的事,留給明天再想……
將軍略帶醉意地仰頭打了個酒嗝,
咂了咂口中回味的酒香,側眼給羿琰下了逐客令:「琰兒,你該走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別任性,別被天啟這座城吃了。」
別像你阿母當年一樣……
————
羽族少年輕手輕腳地攀上大理寺天牢高聳的院牆,輕輕落在院角柴房房頂上,腳步比一隻黑貓更輕。
天已經暗了下來,大理寺院里看上去沒有什麼變化,但細細分辨能看出暗處埋伏了雙倍全副武裝的武衛。甚至能感覺到有布置壓制秘術的結陣。外松內緊,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
牆外暗巷裡有了一些腳步聲,五六個黑衣人帶著兵刃靜靜埋伏下來。
羽人耳音極好,聽到他們之間的耳語交談,隨之心下大大地失望起來:
堂堂大晁四皇子,劫獄這麼大的事就帶出來六個家丁?這是救人還是送人頭?說好的羽林禁衛呢?打起來呀?!
唯恐天下不亂的羽人,眉頭鎖成了疙瘩,只得靜下心來等著天牢門前的動靜,看官服齊整的大理寺少卿在門前不停踱著步子。
————
過了片刻,天牢灌鉛的鐵門吱吱呀呀地拉開了一線。守衛帶出來兩個身影,前面那個高而挺拔,一身暗色外氅,大熱天仍帶著兜帽罩住了面龐。後面的少年提著黑漆的食盒,緊緊跟著,寸步不離。
季昌浩已經等在院子正中,躬身一禮:「問四殿下安。」
「多謝少卿,今日有勞。」聲音很低,還略略有些啞。
少卿從身後護衛手裡抄過了油紙燈籠,逼近了一步:「四殿下,得罪了。」
他揚手扯下了外氅的兜帽,抬高了舉著的燈籠。這一瞬間全院的人包括房頂上的羽人都屏住了呼吸。
燭火透過油紙打在那張臉上,五官稜角分明、冷峻清朗,正是四皇子羿琰。只是一向疏離的眉眼如今汪著潮紅,大抵是剛才哭過,才不願直接示人。
季少卿看清了,也不知那一瞬是慶幸還是失望,只是感覺內心裡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後直接跪倒:「微臣得罪,非常之時,望殿下體諒。」
羿琰苦笑,他又有什麼不能體諒?
在天啟他甚至湊不出一支有能力劫獄的私軍,也真是浪費了大理寺如此的興師動眾。
————
車輪粼粼,車廂里九梵一直提著的一口氣才吐出來。他小心地從一直抱著的食盒夾層里拿出一枚機關雀,一顆蒼鐵扳指,擦乾淨了遞給主人——正是剛剛韓傑暗中塞給羿琰的。他說這一世走到如今什麼也沒剩下,就還留了這兩個貼身的玩意兒,就當給故人留個念想。
羿琰接過了,一邊仔細收好,一邊笑九梵演技太差。出門時若不是大理寺諸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套外氅兜帽上,他這心裡有鬼的小表情可就要藏不住了。
九梵低頭赧然一笑,又低頭從食盒夾層里摳出來一個小木匣,裡面是原樣帶回來的假死丹丸:「主人,這丹丸?」
「留著吧,也是重金買的。」羿琰隨口答了,心下想著這顆沒在韓先生這裡送出去的丹丸,說不定最後倒是給自己留做一條後路了。
下午他已和家令布置好了府里諸人的遣散事宜,此時也不想回府,讓車夫直接找個僻靜安全的地方停下,就著風燈的微光,細細研究那個看著有點年頭的機關雀。
他小時候聽阿母說過,有種機關小雀灌注了精神力進去,能接連翻越幾座大山,徑直飛上千里送信。但他也一直沒見過,當個傳說聽著,不知是不是就是眼前這種。
小雀一共就半掌大,翅膀上曾經靈巧的小機關銹死了不少,羿琰也不敢太用力,小心翼翼地尋找還能動的關鍵。
在用指尖按下一處小鈕之後,雀肚子里「啪」一聲開了一線小門,卻是個暗格,看上去裡面還有點東西。
他對著光,把小雀肚子里那張卷得規規整整的小帕用指尖拈了出來,展開來。
本是素白的帕子已經泛了黃,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上面是草草地寫著的七個人名,而這字跡他太過熟悉:正是他父皇、當今大晁承熙帝羿景恆的親筆。
第一個名字:羿景恆。
第五個名字:韓傑。
第七個名字他也熟悉:檀香杜魯。
滿大晁能做出眼前這隻機關雀的,估計也只有這個老河絡:檀香杜魯。
————
檀香杜魯,中陸的河絡人,曾是大晁的大司築。
這是個承熙帝登基之時新設的官職,也沒什麼必要的職責,供檀香杜魯滿天下尋找有趣的建築和機關,編輯成冊,偶爾在含章宮裡小試牛刀,建個亭台院落。院落里他還喜歡搭配上機關迷宮,樂此不疲。
而杜魯對羿琰來說,又是不同的。
羿琰七歲時候那場大病,昏迷不醒,太醫束手無策,最後已幾乎探不到呼吸。是檀香杜魯帶羿琰趕上馬車,三天不眠不休趕到了銘濼山深處,央求高人救命。歷經曲折,調養了一個冬夏才算治癒,送回了天啟。
正好錯過了九年前那場朝堂風暴。
檀香杜魯從那時起發了誓再不回朝堂、再不進天啟,一晃九年,杳無音信。
羿琰不想碰那段記憶,揉了揉眉心,重又把小帕卷好,卻怎麼也塞不回去小機關雀的肚子里。翻來覆去嘗試無果,他有些壓不住煩躁,索性都先放回暗盒裡,自己下了軺車。
面前正是橫跨了小半個天啟的平湖,身處的這邊是西南岸,蕭條清靜,但一眼就能看到平湖北岸的繁華喧鬧。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花船畫舫停泊其間。
偏東一點就是皇城,若沒有宮牆遮擋,說不定能看到他阿母的寢宮望舒宮。也不知此時阿母是否已睡下,舊疾有沒有好一點……
溫潤的初夏之夜,氤氳著帝都的潤澤與繁華,熟悉又陌生。
羿琰看著對岸星星點點的燈火,虛了虛眸子。
也許韓先生說的對:他不該屬於這座城。
————
正念著心事,聽背後馬蹄聲及近,錦衣少年翻身下馬行禮,一身的風塵僕僕,遞上一封素箋:「殿下,澈公子急信。」
羿琰接過了,信箋上沒有抬頭沒有署名,只有一句附言:等我,別妄動。切切!
從來淡雅清雋的字體,這幾個字卻能依稀看出寫時的急迫潦草。於是羿琰嘴角揚起笑意來,戲謔地想:從來是「山陵崩於前亦不動聲色」的澈公子,這是也急了呀。
「知了。戎澈現在在哪兒?」
「龍息穀。」
羿琰揚了一下眉峰,有了些興趣:「那是哪兒?」
戎澈自小和他在望舒宮裡一起長大。他知道戎澈是從來都有妙計的。但這次是等不及你了,正好你也不用卷進來。
正巧九梵匆匆趕了回來,氣喘吁吁地稟報:「主人,開陽門外急信,他們到了。」
「好,走著。」羿琰夜藍的眸子亮了起來,一掃剛剛的焦慮,直接騎上剛剛錦衣少年的馬,揚鞭而去,遠遠喊了一聲:「六堯,你這馬還真是不錯!」
那錦衣少年正是六堯,羿琰府上三個貼身侍從之一。他如今看著羿琰離去的背影眉頭深鎖——臨行前戎澈給了他一匹快馬,讓他趕快回京、盡全力勸住四殿下千萬冷靜,不可妄動。
但顯然:他家四殿下完全沒聽進去。
————
此時,天啟城外,臨近開陽門的破廟裡,一隊武人在默默擦亮兵刃,安靜肅穆,準備著即將到來的一場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