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草原

二十六-草原

羿琰再次看見戎澈的時候,戎公子正長身而立,赤腳踩在溫暖潔白的羊羔毛毯上。身邊圍著四五個穿著單薄的蠻族女奴服侍他穿衣。少女們笑語嫣然,她們喜歡這個清俊又溫和的華族男子,輕柔地為他系著紐扣、梳著髮髻,還有一個捧著奶茶半跪在邊上,等他接過去。

屋子裡暖融融一片,還點著寧神的檀香,好一派軟玉溫香的春意。

羿琰氣不打一處來,冷著一張臉抱臂胸前睨著戎澈,他已經在大雪裡不眠不休地尋了他兩天兩夜,冷風快凍進了骨頭縫裡,嘴唇被風吹裂了口子,帶的滿嘴都是血腥氣。

而且更不忿的是剛剛被牧術一通冷嘲熱諷,一臉大晁男子沒一個好東西的輕蔑,他也只能低頭聽訓,完全沒法回嘴……

他旁邊,牧術也抱臂胸前睨著戎澈,顯然她已經知道自己被耍了。細細回味剛才戎澈那段話,還又抓不到任何把柄。

哼,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她阿媽說的果然沒錯。

戎澈在笑著,舒朗文雅,裡面混著的尷尬和愧疚最多不過十之有一,躬身長揖:「問將軍、殿下安。「

禮數周全。

這微妙的尷尬,大巫是絲毫沒感覺到,還在旁邊和戎澈叨叨叨地囑咐著。

他是真的想勸戎澈留下來,給他當學生。這人的傷太有趣了,全是精神力衝撞的,又全靠精神力撐著一條命,就像是用一隻到處漏風的破布袋子裝著一袋璀璨的金子——這陳舊又複雜的傷勢怎麼也得兩三個月調養,正好給他當人形試藥器。

而且他喜歡面前少年一點就通的聰慧,底子又好,來給他當個關門弟子,可就不愁後繼無人了。

戎澈苦笑著聽他說,還得不時回應,總有種要被強搶壓寨的不安全感,還好羿琰來了。

令兵來報,各營已基本集結完畢。

牧術唇邊笑容冷峻,滿眼寫著沒時間陪你們玩:「我就不陪四殿下了,各位自便。」

說著推門而出,再不回顧。

屋裡又安靜下來,羿琰本想揶揄幾句,卻見戎澈淺淺蹙著眉頭,一手捂著胸口開始劇烈地咳了起來。

大巫立馬手指封住了他背後幾處大穴,扶著他坐在了羊羔毯上,側頭沉思:「嗯,不對呀,難道是天珠陣沒擺對?怎麼反倒傷了肺?」他又拍拍弄弄在戎澈身上檢查了一陣,喃喃道,「得讓下人們給這屋裝個厚門帘子,剛剛從門裡鑽進來的風太硬,你現在沒有精神力護著肯定受不住。」

羿琰已走到戎澈身邊,剛剛的怒氣早已不在了,只是苦笑著說:「你還好嗎?今天我真的以為我要一個人回天啟了……」

戎澈笑,盡量壓著咳嗽把話說連貫:「不會,這兒地方太冷了。我死也要死在天啟呀。」

————

戎澈又被大巫按住了喝葯,羿琰也左右無事,裹了一身及膝的薩厥棉袍子,混在牧術的中軍里。

他好奇薩厥是怎麼打仗的,牧術也沒藏著掖著,讓奴隸直接給他找了一套合身的貴族衣袍,就跟在中軍里夾帶了來。

集結點兵之時羿琰就見識了牧術的治軍之嚴。令兵大聲數了十個數字,兩千騎射前鋒、三千狼騎主力已全部到位。只有一個百人騎隊耽擱了一些,百夫長直接人頭落地——自然有同隊的頂上百夫長的位子,沒有任何人覺得驚奇。

牧術不常說話,手裡有一面令旗,劃出不同的指令,自然有令兵傳下去。羿琰覺得這可能是她沒拒絕帶著自己的原因,

反正他也看不懂薩厥的旗語。

第一波攻擊也很經典,兩千騎射分為左右兩翼快速撕扯蘇摩的陣型。薩厥的馬看上去矮小,衝鋒速度也不如海拉赤血馬,但勝在耐力和靈活,帶著在馬背上也能準確引弓射箭的薩厥射手,來來回回,形如鬼魅,不斷衝擊蘇摩中軍。

蘇摩也是耐得住氣,收斂兩翼一直固守在納爾遜河岸的開闊地,守勢森嚴。像藏在灌木里的獅子,在等著那最適合一躍而起的時機。一旦逮到反撲的機會,就會全力出擊、一擊致命。

在斥候又一次回報前方情況之後,牧術看著戰場虛了虛眸子。

她開始檢查自己馬鞍革囊上整齊插著的五把寬背馬刀,脫了獸皮大氅扔給了馬後的家奴。

她身後的武士於是也默契地開始衝鋒前最後的檢查,

旁邊掌旗的親兵從雪裡拔出迎風招展的帥旗,仔細綁在了馬鞍上。

牧術轉頭跟側后的羿琰說了一句:「請殿下在這裡稍待,等我回來。」

羿琰點頭:「祝將軍好運。」

牧術倒是笑了,把胸前的粗辮子甩到了身後去:「盤韃天神只會保護最勇敢的戰士,在瀚州草原上無需為好運祈禱,只需要讓你的戰馬不要停下。」

話說完,馬已經沖了出去。

——

對面。

霍爾乞還不太習慣一隻眼睛的生活,在赤血馬上籠著雙手,不想多動。那隻獨眼視力倒也沒被影響,遙遙看見牧術的帥旗紛飛,這個向來戰場上不要命的女人帶著二百騎插入蘇摩主力的陣型,像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劍,毫不猶豫地刺進了潮水裡。

擒賊擒王,這是個不錯的時機,是捕食者喜歡的獵殺時刻。霍爾乞冷笑著開口:「傳我的令,誰拿到了牧術的人頭,我把整片盤嶺賞他!包括整座溫泉行宮、和裡面溫順的女奴。」

他討厭薩厥家的女人!

「等等,還不到時候。」後面傳來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違抗的威勢。蘇摩打馬停在了霍爾乞身邊,他只穿了羊皮外襖,沒披甲,長槍直接綁在了馬背上。

「大伯,敵人的咽喉都送到嘴邊了,不一下咬斷都對不起這個機會。」霍爾乞眼神追著牧術的帥旗,這個女人赤著修長有力的雙臂,一把長刀猶入無人之境,鋒銳無可擋。馬蹄過處,鮮血淋漓。

「你不了解牧術。她的騎射先鋒是為了擾亂對方戰陣的,追不上、打不掉,只要亂了陣腳,後面重裝的狼騎就能直接攪碎對方的身體和意志。她甚至願意自己當誘餌。」

「您沒信心麾下的赤血軍團么?」霍爾乞聳了聳肩膀,他從小看父汗出戰,這半年也指揮了和大晁北庭軍的戰鬥。憑藉赤血馬的速度和力量,海拉勇士的騎術和驍勇,一路奪了北庭郡首府松陽城去。他是讓父親驕傲的兒子。

蘇摩沒有答他,眼光茫遠淡定:「你見過獅群和狼群的搏命么?」

霍爾乞搖頭。蘇摩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機會你該去北方雪原上看看。」

霍爾乞低頭不再說了,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他要學著收斂世子脾氣,乖乖忍在蘇摩帳下,卧薪嘗膽、休養生息。

這幾天一直心中盤旋著的問題又浮浮悠悠飄到腦子裡:

如果前幾日他沒去招惹藍婭,或者說沒給藍婭說話的機會,是不是盤嶺一戰薩厥部就不會出兵?

是不是就會按蘇摩的計劃一口氣吃掉北庭守軍,救出更多、甚至是全部的海拉殘部?那可是他父汗的精銳,宣誓效忠於他的嫡系。

如果他有這父汗留下來的大幾千的嫡系,是不是就不用過這種小心翼翼、寄人籬下的日子?也就不會經常從蘇摩眼裡看到那種不加隱藏的看輕?

他是不是還可以繼續做真正的世子,遊走在叔父和大伯之間,帶著父汗的遺志守著這片海拉草原?

霍爾乞於是又開始煩躁,臉上的傷又開始惱人的疼了起來。

確實,他討厭薩厥家的女人!

——

牧術幾進幾齣,海拉的陣型有了鬆動的痕迹,但蘇摩的帥旗淡定穩固,仍是「守」令。

牧術也不強求,帶著小隊精銳回到了中軍。灌了大口溫熱的咸奶茶,擦了額頭上微微的汗珠,又披上了獸皮大氅。

不急不惱,令旗變換,前鋒騎射也略略撤後,中軍長弓箭雨密集地射向對方陣地,換了節奏。

羿琰仍在原地,看著滿場戰鬥,贊了一句:「將軍好刀,進退有度。」

牧術睨著他,笑笑:「油嘴滑舌。」

羿琰一怔,這四個字還真是從來沒人用來評價過他……

牧術整理著馬刀和箭囊。剛剛用斷了一把刀,射空了大半羽箭,小奴們送來補上。

戰場的節奏緩了下來,牧術也有時間轉頭和羿琰說幾句閑談。

「很多年前我和蘇摩打過一仗。」她指了指自己左肩,「他送我的疤還刻在肩上,我看今天有沒有機會還給他,最好再帶上利息。」

「薩厥和海拉之間一直在交戰么?」羿琰想問,也就直接問了。

小時候羿琰一直以為瀚州草原的蠻族九部是一個整體,來到北庭才知道原來部落之間的恩怨,比人蠻兩族之間還要激烈刻骨。

牧術眼神曠遠起來:「那年冬天很冷,蘇摩被他弟弟拿波罕驅趕,帶著騎兵遊盪在海拉草原極北的地方,困頓難捱。就來搶薩厥湖畔牧民的帳篷。殺了男人和孩子,搶走女人和牛羊。」

牧術說得平淡,又喝了一口奶茶:「當時薩厥積弱,任人侵掠,和現在不太一樣。」

是呀,不太一樣。如今有誰敢把算盤打在沁爾什科頭上?

「草原就是這樣,放牧牛羊,看天吃飯。飯夠吃,就還能親善友好。不夠吃,就掀桌拔刀,只有勝利的人能吃飽。不像你們大晁。」牧術又深深看了這個華族少年一眼,「聽說過東陸的富饒,只要有土地,沒人會餓死。」

羿琰本想說「倒也不盡然」,但想了想沒開口。

「拚命是為了活命,你們大晁人可能永遠不會懂。」

牧術剛說到大晁,令兵來報得恰到好處:「將軍,大晁北庭軍主力開始列隊集結。馮將軍裨將親來求見。」

牧術點頭知了。安靜下來又看了一陣蘇摩中軍陣型和旗纛,低頭沉思了片刻,眼神里露出一些倦倦:「不見了,你就說遠射之後我們會有一波狼騎主力的正面衝鋒,常規強度。北庭軍若來得及就在下游參與夾擊,若有別的計劃再來回報。」

令兵得令而去。

牧術又回到冷冷睨著羿琰的眼神:「你是不是該回去了?今天不會有什麼更多熱鬧。蘇摩看起來完全掌控了原來沙矢的殘部,一點沒受霍爾乞意志的影響。他的恨意沒有分給薩厥,全在拿博罕身上。」

羿琰點頭笑笑,馬上一揖,撥馬告退。

牧術自顧自地開始低頭整理有些散亂的辮子,嘆了一聲:「這仗打得真無趣呀。」

確實,對方毫無戰意。

此時的蘇摩才不要浪費兵力對戰薩厥和晁軍,他在想如何能得到整個本該屬於他的海拉草原。

蘇摩、薩厥、北庭、拿博罕,這些勢力纏繞在一起,虎視眈眈。

納爾遜河靜靜流過的海拉草原,在春夏之時真是水草豐美、牛羊成群、兵強馬壯。

可惜現在都蓋在冰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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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不養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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