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南軍
大理寺後院的小室里,門扉關著,窗外響著蟬鳴,樹影從窗欞里照進來。
戎澈一目十行地把整卷彈劾罪狀和堂審記錄看完,交還給了對案人,躬身一揖:「今日真是多謝了。」
對案的年輕人擔著大理寺司直的位子,鎖著眉,眼中帶著些同情的顏色,接過卷宗掩在了大袖裡:「韓將軍這個案子,寺卿是判得潦草了些,從下獄到處斬不過月余。但依著律法,擅通外敵、斬殺欽差、不遵聖意,光這三條大罪,判斬確實也沒什麼大問題。」
戎澈點點頭,沒反駁:「說的是。」
司直又看了看窗外的日頭,嘆了一口氣:「看時辰,應該已經行刑了。你不去法場送送,倒來我這裡要看卷宗,是為什麼?」
戎澈笑笑,澹靜如常:「好回去勸慰阿琰,讓他放下執念。」
司直想說點什麼,也沒出口,長長地嘆了一聲。這時只聽門外腳步聲,有人拉門沒拉開,順手拍了幾下:「子安你在裡面?大白天的鎖什麼門?」
司直檢查了下卷宗已在袖中掩好,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過去應門。
門外也是個年輕人,同樣是大理寺司直的官袍,邊拿著片梧桐葉子扇風,邊大剌剌地走了進來,看到戎澈還奇了一下:「戎公子怎麼也在?」
戎澈指了指案上的茶罐:「我來給子安送些清茶,順便聊上幾句。」
都是舊識,新來的司直是望族裴家的旁系,也不客氣,直接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涼不熱地灌了一口。然後一臉瞭然地看著戎澈:「你們是不是在聊韓傑?」
子安還想打個哈哈,戎澈倒是笑了,點點頭。
裴司直煞有介事地探過頭來,對戎澈小聲說:「我跟你說,今早我陪御史大夫去面聖,陛下也問起來韓傑這事。」
「哦?陛下怎麼看?」戎澈很有興趣,而且故意把這個興趣表現在了臉上。
「看不出來……明明是陛下提起的,但又好像一點都不想提的樣子。本來是說親自去監斬,後來又說不去了。」
「陛下沒去法場?」
「沒去。」裴司直神神秘秘地又壓低了聲音,也同時壓低了自己的上身,「我聽說,有人劫了囚車,還有人劫了法場,寺里在現場的兄弟們都瘋了,說是賊人來去如風的。不過好像魏太尉早有準備,已經出動了南軍大營,關了城門。」
裴司直說著,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戎澈,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還聽有人說:劫法場的正是四殿下。」
戎澈笑了,篤定地擺了擺手:「裴兄放心,四殿下在府中病得起不來床,他沒這個可能,也沒這麼膽大包天。」
裴司直想了想,贊同地點了點頭:「我也是說,除非四殿下吃飽了、撐傻了。在天啟,這不是送死嘛。」
戎澈給了他一個讚許又肯定的表情,心下卻是在往下沉:魏太尉和齊王親自操練的南軍大營,可不好對付。
——
羿琰帶著偽裝的羽林騎隊,在成功突出了金吾衛的包圍圈之後,就遇到了些麻煩。金吾衛的弓弩營對他們不算威脅,畢竟重甲在身,但羿琰沒想到再外一圈,居然埋伏了南軍大營的官軍。
刀頭粘過血的軍隊,一搭手便知深淺,這支拱衛京師的力量不好對付。
攔馬的鹿砦直接推過來阻擋了寬敞的玄武大街,滾刀營的老兵欺上,幾個來回就斬傷了北庭軍的四五匹馬腿。
重甲不像其他,防護效果極佳,
但騎兵一旦跌落馬背,憑著自己的力量站起身都困難。羿琰本想帶著騎兵隊伍以速度優勢沿大路快速出城,但被鹿砦阻擋,又要護著落馬的同袍,整個隊伍只好收縮起來,連拉帶拽的先把大家都送進了旁邊一條僻靜的小巷裡。
羿琰帶著三騎斷後掩護,仗著重甲保護,硬吃了飛來的箭矢,大開大合地守住窄巷入口,還要防備滿地亂滾的滾刀營漢子來砍馬腿,也是狼狽。
靠著巷口四騎支撐,其他北庭軍漢子迅速脫下重甲。重甲本就不是他們慣用的野戰裝備,反倒不如一身布衣馬刀來得趁手。
褪下的重甲和不用的馬鞍堆了個小山,權當掩體堵住小巷入口,接應羿琰那四騎回撤,已經有人射空了箭壺。
這不是辦法,他們需要補給。
羿琰正一邊脫甲一邊擰著眉頭思索是守是撤,只聽身後車輪滾滾,六堯帶著家丁趕來兩輛輜車逆向而來,上面正是兵刃、弓箭和輕甲。
北庭軍士爆發出一陣小歡呼,這真是雪中送炭。默契地各自取了弓箭,遠程兵器上陣,南軍便也不敢逼得太近了。
形勢略略穩定了些,輪流守著防線。
六堯一邊幫著羿琰褪甲,一邊低聲稟報:「賈家令說府里銀錢不夠了,匆忙間只籌措了這些補給,不夠澈公子交代的數目,先暫且應急。」
羿琰點頭知了,心想幸好有戎澈這未雨綢繆的性子。不過戎澈現在身在哪裡?這些事都交給六堯來辦,那他自己在忙什麼?
他隨手罩上了六堯遞過來的兜帽外氅,正好見韓傑走到輜車邊,就順手把腰邊的水壺遞給了他。
韓傑也不推辭,拿起來一陣牛飲,然後抹了抹嘴角,看向羿琰。他都不知道該跟面前這個少年說些什麼,只能是搖頭苦笑。
羿琰也笑,眼睛里閃著光,在陽光下坦蕩生動:「先生還是不要開口了,羿琰知道。「
旁邊高瘦的米凌正在輜車上挑揀合手的兵器,也湊過來插了一句:「米凌也知道!「
韓傑也就不說了,反正,他們也都知道。
他從六堯那裡接過一雙彎刀熟練地綁在背上,又挑了一把長弓,快速地調整了弓弦。拉滿的時候覺得有些不順手,直接向羿琰攤開手掌,毫不客氣:「把扳指還我。」
這回輪到羿琰苦笑,依言把拇指上的蒼鐵扳指褪下來交還給他,老大的不情願:「先生說過送我。「
韓傑哈哈大笑,已經轉身大步衝到了防守陣勢的第一線,拉圓了弓弦,朗聲道:「過了今天,若我還活著,要什麼都送你。若我死了,你別忘了自己來取。「
「一言為定。」羿琰笑,邊說邊跟著韓傑的腳步沖了上去。
身先士卒,北庭軍的傳統,這曾是韓傑教給他的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