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二十一·雪間今宵曲,長夜有竟辰

記二十一·雪間今宵曲,長夜有竟辰

當日的午夜,我的雙腳踏在了似乎已有半世未見的幻想鄉的大地上,自然是因為,豐姬的所謂連接海山的能力——只一瞬間就把我們一行人送到了此處。這應該也是由於,幻想鄉和月之都之間的封鎖被我用那張符卡鬆動了吧。

睜開雙眼,一陣冷風刮過我們四周,讓我凍了個哆嗦。兩三點冰涼點落到我的臉上,明白的月光之下,我的面前正有無數白色精靈,在墨藍色的幕布之外緩緩飛旋,變換著陣勢一點點飛近、著地。腳底下,也是一層雪白色。啊呀、這是……雪啊。我懷著激動的喜悅,緩緩呼出口中的氣息,半透明的漂亮白霧便侵襲著我的眼界。我幾乎忘記了這寒冷,因為這幅景象,只用了一秒鐘,就深深刺印在了我的腦海中。

「下雪了啊!……真好。這裡是哪裡?」我不禁開了口,順便把傘遞給了蕾米——只一個轉頭,她已經穿上了冬衣,那是件淡粉的大棉襖,讓她的可愛有了點不同的感覺。雪自然沒有雨那麼致命,但說到底也是水……只有被帕秋莉的魔法處理過的水才能讓她碰吧。

我禁不住又抬頭望了一眼蒙在灰色里的圓月,它剛剛好處在整片黑雲中間的空洞,看起來像月光把烏雲刺穿了。真遠啊……誰能想到我一分鐘之前還在那上面呢。

「是妖怪之山的最高峰,我們來的時候也是走這邊的。沒記錯的話,風神的湖泊,就在不遠處,是吧,早苗?」靈夢小姐四下看了看雪景,道。

「沒、沒錯——不過那會兒只有一丁點小雪吧?……阿嚏!——好、好冷……湖也結冰了吧,」大概是因為穿著單薄的巫女服,早苗小姐的聲音有些抖,「我家神社就在邊上,那麼一會兒我就先回去了,諸位有留宿的嗎……凍死人了……」

「我想……大家不要忘了,我們還有事情要做。晚一秒,稀神的危險就深一分,我們走吧。」

在我身後傳來袿姬的聲音。袿姬一直將探女前輩穩穩地背在肩上,而她的雙眼仍然一直沒有睜開;在昏暗月光的映照和明亮的雪白四散之下,她的臉龐似已毫無血色,此刻眉頭忽然擰緊,不論怎麼看都是痛苦的模樣。她正在虛無的幻境中和身心的痛楚奮力戰鬥,我得讓她稍微好受些。即使我還不太清楚她背負的東西到底有多重,至少我也可以這麼做。

我把雙肩包弄下來、邊揭開封口結邊道,「等下、袿姬,別讓她受凍了吧。」

我走過去,配合著袿姬把大黑棉襖像條毯子一樣地裹在了她身上。這樣也會有點用吧……正看著她,我身側亮起搖晃的光,正是妹紅用手中的焰火近照著她。落在她眼瞼邊的一粒雪因輻射的熱量化開,看起來像淚水一樣。

「快點離開吧、各位,無論怎樣都比傻站在這好。」她說。

於是,一邊答應,一行人便相互照應、由靈夢領頭地,向著下山的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冒雪跋涉。了無疑問,那外套本來是給自己準備的,現在沒了它,這段道路對我而言必定出人意料地漫長。我忍不住開始微微打顫——不出一刻鐘,天降的嚴寒就已經由外到內侵蝕了我全身。趕路也許能減輕嚴寒之苦,但也杯水車薪。

「嘶……呼……」

一路上都是幾個人呼吸著半冷半熱的氣的聲音。雪路里一塊較平坦的地方——於我而言也很眼熟——早苗小姐果然是飛也般告辭逃回去取暖了。山路在我印象中明明寬敞而不陡峭,但雪到處都是、鋪成毯子,把地面弄得又濕又滑,也讓我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我和妹紅一左一右挨在袿姬身邊,防止她不小心打滑;蕾米跟在我後邊。

走過一小片積著雪帽的常綠針葉林,面前,那幅光景再一次地,顯現在了我面前,仿若壯闊的山海繪卷一下子鋪開。靜滯的白龍,卧在微微凹陷的河道中,便是這四周唯一沒有堆著積雪的地方;我和上回一樣,看著它貫穿高峰、經過我們身前又一直延伸,一直延伸到下方我視野盡頭處黑白二色的山雪叢中,也許還一直延續,像我的旅途一樣。

九天瀑布啊……這一次,是深冬。它的冰面在白月下微微閃動著讓人眼花繚亂的粼光,一行人大概也是因為這景象而駐足片刻。

「呀!這是……」袿姬見到這景象,直直地發愣,杵在了原地,「這一回是我自己親眼看到的啊……真美。好像,至少這裡,也沒有很大變化……」

「這是九天瀑布哦,很壯觀吧。」魔理沙小姐湊過來、來了一句。她應該不太知道,袿姬是……

袿姬像聽見了又像沒聽見,把頭微點了一點,仍然凝望著面前從上結冰到下的白虹。我想到她原先的生活,在比死亡更讓人害怕的地方,戰鬥,戰鬥……每一刻,每一日,面對著無數可怕的對手……而今,居然真的有機會再自己親眼看見這樣的景象,會是什麼感覺?比起我在地下悶了三百多年,再看高山之景的第一感覺,她……有過之而無不及吧,應該。我聽見她的深呼吸,一看她,卻已面露笑容。

「紫……我,在這裡,探女她也在這裡,你聽見了嗎?」她輕輕地呢喃著。

「袿姬……我們,先繼續走吧。」我看了看她肩上的那一位,她的神情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們無暇停留,「沿著瀑布往下吧。」

沿著冰瀑邊稍平的雪路,我們一點點降低著高度。山風也平緩了些——石階的坡度沒有那麼大了。這條路十分熟悉,面前的山腰上的空地,是那積了雪的被開闢的直路,盡頭白茫茫的石階上立著艷紅色的鳥居,同樣蓋著一到雪毯,半邊映著昏月的熒光。

「第二家神社嗎?……也很熟悉啊。」我聽見袿姬的聲音。

「什麼啊,明明我的神社才是第一家啊!」靈夢小姐的驅魔棒搭在肩上,她對這說辭有些不滿,倒也合理,「說起來,你是月都人?」

「不……不是。」袿姬只應了這麼一句。

誰也沒有往那條路拐彎,經過了那裡好幾步,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靈夢,不打算回去嗎?」

「何必呢。這事,我想做到頭比較好。」她在我前邊不遠、回頭道,「我覺得,我的時間還挺多。就算我只是個人類啦……」

「將來可別後悔了哦,你這麼說的話。瞧瞧你平時整天躺在屋裡的樣子,真讓人搖頭嘆息吶。」魔理沙小姐朝著她探頭,像在打趣。

「……切。某種意義上,你也很過分嘛。」

雪景帶來的沉重,似乎也因為稀疏的話語而輕了幾分。目測過了兩個多個時辰,天空也終於有了一絲將曉的跡象。雪小了些,但我們一行冒雪走夜路的人沒有一個臉上不是掛著疲累的。特別是主動地背上了探女前輩的袿姬,還在不停重重呼吸;我並不是唯一一個察覺到這點的。

「讓我來吧、你歇一歇。」妹紅輕聲地說著,「快到竹林了,最後一段路我來領頭吧。」

沒問為什麼,袿姬慢慢停下了步子。我也上前幫忙,幾人扶助之下,探女前輩被轉到了妹紅的背上。她的動作稍稍有些不自然,大概是沒有想到探女前輩會這麼輕吧。

「覺……」她察覺到我在她邊上,小聲地念了下我的名字。我看著她頭上的蝴蝶結微微晃動。

「妹紅……別。」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明明,已經離竹林很近了……

「我不會的。我在月之都的時候,才見識到了生命的意義。月都人介於生與死的界限上,雖然永遠存活,卻脆弱不堪。這樣的不死能稱之為不死嗎,還是說能稱之為永生?」

她突然開始說起了長句子,我感覺稍微有點被嚇到——不過,她的「不會」應該指永遠亭的事情吧。

「看到了他們的生活,我才明白……生命是何等神聖之物。苦苦追求不死會變成什麼樣?誰知道呢?……與其和輝夜把戰鬥延續到下一個千年,不如和她一起找到死去的方法吧。活著,是為了改變更多想改變的事,永遠都是——而殺一個殺不死的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你這傢伙,不是不會死嗎?怎麼在糾結這些?」靈夢問著。而我並不打算回妹紅任何話。

「我好像稍微想明白了一些吧,至少,我覺得我的生活應該稍微改變一下。」妹紅回過頭、苦笑了一下。

「……啊。」我又聽見了走在後邊的鈴仙的聲音,她在低微地自言自語、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應該不是凍壞了,她走上前,道,「對了,這似乎也被師父大人算到了……你也一起去見她吧,她應該會,放你去見公主大人。」

「啊……好。」

雪地和竹林向來很搭,但也沒法讓我們這群被雪化濕了衣服的匆匆旅人開心一點半點。一行人在片刻的稍顯嚴肅的話題之後,沉默無言地左拐右拐前行著;竹林寂靜無比,只偶爾有承受不住雪塊的竹枝折裂的細響,弄得我也有點不安。終於,有建築的輪廓和微微火光在眼界的深處搖曳著出現了。

怎麼能不心悸?永遠亭……

我感覺有點急不可耐,可能是實在想快些熬過這樣的感覺吧……小跑著上前去,我看見了一幅無比和諧的畫面:

深居於竹林之間的廊亭正門之處,半掩的古舊木門前,那個身影。仍然是深色的帽子——落了點白色,仍然是交錯著兩種顏色的長衫,背對著我們、將掛在廊檐下的燈籠緩緩摘下、添上香灰,用手中將熄未熄的香燭點上……回過頭的一瞬間,依然是平靜如水的眼神。

「永、永琳……」我到了她身前掃掉了雪的地上。這裡,不是夢啊,是認真的啊。頓起的羞愧……最後,我禁不住低下了頭。

「……對不起。」

「覺……沒事的。既然你們終於也回到了這裡,還帶著她一起……」她用手輕抬我的肩膀,隨後慢慢經過了我身邊、迎上了我身後不遠的眾人,「那麼,那倒也不重要了,反而是必需的一步……」

「但,您不會原諒我這種行為吧……是么?」

「在永恆的時空之中,我也曾干出過像這樣的事情,只不過我背叛的是月都而不是幻想鄉。生命是何等神聖的東西,豈容得以月人的方式對待呢。」她一邊招呼著我們進去,一邊回身推開了半掩的大門。這句話好像還蠻熟悉。

她帶著我們走進了眼熟的潔凈房間,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她指了指一個角落,那張床……沒記錯的話,是我躺過的。妹紅便背著探女前輩走過去、把她輕輕放在上面脫去了厚重的外套,蓋上白色棉被之後把它還給了我。我也只好趕忙把它披上身子了,然而……感到的並非溫熱。

「覺,還有你,藤原小姐……先留在這兒吧。鈴仙,我之後再找你,現在,帶著她們去休息一下吧、你們各位氣色都不太好,看樣子趕夜路了。」她走向探女前輩床前正對的牆邊,對著爐子添上了幾根柴火。隨著鈴仙小姐的應聲,諸行都退出了房間,帶上了門。

「呼……」我看著她坐到床邊一張椅子上,不知是用怎樣的神情看著昏睡的探女前輩。永琳她也是月人啊,或者說,至少曾經是吧……同時用醫者和故人的眼光,見此情景,還真是捉摸不透。

「很重的內傷啊。月都這一次,又怎麼了呢……還在戰爭嗎?」

「結束了吧。純狐,就是那樣的存在啊……八意,你想過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是吧?」妹紅的聲音微微大了些,帶著點顫抖。我在遠處的牆角找了個小凳子獨自坐下了。

「也許吧……生與死對你來說,真的重要嗎?我倒是不愛思考這個,輝夜她也不。原因你自己想吧……」

「所以,蓬萊人……」

「別想了。不可能,至少,從我這裡你得不到答案……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自己去見她吧,她還沒睡,正等你呢。」

「誒?……我知道了。謝謝。」

「……對她好點,好嗎。」

未有回應,一串腳步和移門滑開又閉上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里。我睜開半閉著的雙眼,起了身、帶著凳子一起坐到了永琳身邊。忍不住地,我看了看床上,她的呼吸很弱,就算在靜謐的夜裡,也感覺不到了。她們之間的話題告一段落,也該輪到我了。

「我想,沒有什麼好原諒不原諒的。你帶給我危機,但現在又給了我個機會,大概是恩怨相抵了吧。……這個故事,能和我說說嗎,月都的部分。」她把被子掀開幾寸,把修長的手指慢慢放在了那蒼白的手腕上。

「她,有您可能不太了解的另一個身份吧……我慢慢說,到天徹底亮之前。」我點了點頭,腦海中的時間回到自己落在月面的那一刻……

……一直到不知多長時間之後。永琳沉默無言,僅僅只是聽著我聲音輕微的話語,一邊仔細檢查著探女前輩的身上各處,大概是望聞問切的一二步吧。我也幾乎能看見她身上各處的傷口、淤青,儘管光線在很長時間裡一直都有些昏暗。等到故事的時間線終於回到現在,我才回過神來——冬日晚出的曙光已經照進了深深竹林,我不知不覺間撐了一整個通宵。

她已經站起身來了。玻璃小瓶子啷啷輕響著,她開始作弄起葯來了。最後注視了一下安眠著的探女前輩,我終於站起了身、回了頭,面對著出口的方向。

「永琳,」我盡量放輕腳步地走到她身邊,看著她的雙手在點著小燈的竹編桌子上、那些小瓶罐之間來回遊走,「現在,是……」

短暫的寂靜,她停了一下、答,「自從你踏進永遠亭,已經過了一整個時辰,再多兩刻半。」

「……那麼久了嗎。」突然察覺到了早就發作得不得了的睡意,我強打精神、開始考慮起現在該去何處,「她們都睡下好久了吧……不便打擾呢。我……」

「在迷茫的時候,也不妨稍稍回頭看看……三天之後,再回來這裡看她吧。慢走,我就不送了。」

「知道了。」

本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不太清醒,但她這句話讓我不得不稍微思考了一下。不過,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倒也提醒了我。地上,我能借個宿的地方大概已經沒有了。我想,如果是紅魔館,在身邊沒有蕾米的情況下一個人回去,……也太奇怪了。而且她們睡著了挺長時間了,特別是蕾米,跟著我都走了多久了呢,要讓她好好休息。

回過神來的時候腳已經踩在永遠亭門外的碎雪上了。晨昏交接之時,孤身一人的感覺異常熟悉。往前倒三百多年的話,每當這個時候,我大概會從噩夢中驚醒,接著第一眼看到依偎在我懷中的地獄貓和地獄鴉,殘垣斷壁之下,她們的體溫也能稍稍幫我驅趕心中的嚴寒。……我記得,身在另一個地獄之中的時候,我就想到,要回去看看她們的。

我眨了眨略有幾分疲累的眼睛,看向了那個我永遠不忘的方向,引動妖力、提起身子,浴雪騰空,一路未停地向著剛剛下來不久的妖怪之山去了。

……雪景真美啊,白茫茫的,整片大地都覆蓋住了,這時候的天將亮未亮,灰濛濛的,好像正好和大地是同個顏色,都黏在一起分不清了。想到家裡的景象,一種異常的興奮充斥著我的心頭,把困意驅得一點不剩。顧不上飛雪逆著我飛行的方向、把我的大衣打了個半濕,我把速度加得更快了。

妖怪之山接近頂上,那不知什麼原因出現的大洞穴,藏在林子里,和雪林黑白分明的,便是幻想風穴了。這是我回家的路。我向下俯衝進去,「呼」的大風聲,在我到了視野全被風洞的漆黑遮蓋的地步時就四處鳴響、貫穿前後,我沒覺得吵,只是熟悉讓我感覺安心了,還有點兒回憶的興奮。

一路向下著。

「喂!那邊的,站住!——再往下我可就——」

我緩緩停下了。這聲音,我也是聽到過好幾次的,來者可稱不上善,但在妖怪眼裡應該也不算惡。忍不住,我終於打出了憋了好久好久的一個哈欠,浮在上下都已經不見底的洞窟里。藍襯底的棕色外套、泡泡袖,金髮和明亮的閃著綠色熒光的瞳孔,果然是她。

起碼,還是比較麻煩的……於是,我先開口了:「帕露西小姐……」

「誒,這不是……覺小姐嗎。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她靠近了我,不過並沒有顯露出什麼危險的表情,反而很平常地繞到了我身邊,幾乎要貼一起了。這個反應倒是讓我有點意外。

「您……如果我要過去的話?」

「啊,請自便吧。雖然……」

「誒?」我的意外又添了幾分,「可是您不是……為什麼?」

「反正,我也攔不住您的。再加上,您的所為,我多少也聽說了一些,來往這裡的人慢慢的已經越來越多了。戰鬥,總感覺,沒什麼必要……如果這其中已經有利可圖的話。」

「是么。那,意思是,我也應該提供一點『利』嗎?」

「哦?……如果您願意的話,當然可以~」她微笑了一下,總感覺是不應該出現在她臉上的表情,「您快回家去吧,就當我今天心情不錯。」

「啊、啊……知道了。再會,帕露西小姐。」

我趕忙頭也不回地朝著更深的地方飛去,就算她和我印象里有點不同,但誰想在嫉妒面前多待一秒呢……

正如許久以前那樣,地上分早晚,地下可不分。舊都的燈火時時通明,街道的兩邊也仍然是照舊的有幾群鬼族,在屋店前頭地上鋪著的桌子散七雜八地坐著、暢快地閑天痛飲。我輕輕減速著地——似乎是慶典臨近,感覺這裡稍微熱鬧了一些,這種時候,勇儀小姐也會忙起來吧……我向兩邊看看,並沒有她那眼熟的身影,我便往街道的另一端大踏步走去。明亮的大理石外牆已經能看得見了,映著燈火照在我的眼中。迎著風,我一步步走近了。

噴泉雕塑,一直靜靜流淌著地下的暗泉水。我經過它之後抬首仰望,那個亮著燈的位置,我沒記錯的話,是阿燐的房間吧。雖然說拉著窗帘,但親切感可是毫不含糊地一下子涌了出來。漆木的大門就在十步之近,我小跑過去,有點使勁地拉下了齒輪機關。哦啊,給她個驚喜怎麼樣?

我的手停住了,門縫剛剛好可以擠進去。我把腳步放輕了一些,小傢伙們還沒起床呢。有些暗,前庭的燈沒有全亮,心心念念的景象啊……深淺不一的紫方格地磚,大理石柱花色均勻而純一,真是養眼。我向著左側的半旋樓梯走去。

樓梯下是那紅絨沙發,我記得我每次出發前都會忍不住在上面坐一坐,哪怕現在,還是能隱隱約約看見自己以前的樣子。看樣子那沙發邊的小書架多了一些書,是她們會看的吧。

終於上來了啊。迫不及待地,我來到依著順序的第二扇房門之前,抬起手腕。叩叩……

門裡傳出比記憶里更清楚的清脆聲音,「影狼,這麼早嗎……有什麼事?」

接著,裡面漸強的腳步聲忽然停頓了一下,「不、不對……這感覺是!難道!」

木門被拉開了。剛剛起床不多久的她,頭髮還沒有紮起,艷紅的披散在肩頭;雖然因為自己的猜想清醒了好些,但睡眼還有些惺忪,如此的可愛啊!——

「好久不見,阿燐!我、我……離開的有點久了,這一次。對不起啊。」

「覺、覺大人!真的,真的是您?!」她不出我料地驚呼出聲,深紅的眼瞳也在一瞬間有了微微的亮光,確實是我、也確實是她,那有著幾處洗不掉的貓腳印的墨綠色長裙,「我、我沒在做夢吧?我還以為……還以為……覺大人……嗚……」

我一下子忍不住靠近了她,她也湊了上來,我和她抱在了一起。好溫暖……啊呀。我感覺到她的呼吸聲里有點點淚意,於是輕輕撫摸著她的脊背。

「阿燐……」

「覺大人,剛剛的『對不起』,是沒有必要的哦。只要您願意,這裡一直都是您最好的家。」她在我耳旁微聲道。鬆開了懷抱之後,我向著房間里走去。此刻的景象對我而言,無論身心都是十分溫暖的。

明黃的暖光之下,我慢慢踱到了還沒整理的床鋪邊,房間里有濃濃的好聞的貓茸氣味。

「啊,但很久沒回來看看你們,我難免還是覺得很抱歉的,畢竟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總之……哈、哈啊——」

一個哈欠突然控制不住地衝上鼻腔,打斷了我的話,阿燐顯然也注意到了,她慢慢走近、扶著我坐在了深紅色繡花紋的舒服床單上,問道:「覺大人,您好像很累啊……衣服有些濕,連眼圈也紅紅的,這是怎麼了?」

「地上在下雪啊。所以,趕路的過程稍稍有點辛苦。因為各種原因,不得不熬了一夜……再加上最近,戰鬥也比較集中,睡得還不太好。我想我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我一股腦地把我苦悶的地方全都倒了出來,阿燐靠在身邊安靜地聽著。

「就算出門這麼久,覺大人的房間咱可是每天都有打掃、不必擔心哦?」

「那,真是辛苦阿燐了。」我的感動又深了幾分,我這個存在對她來說,真的無比重要啊……「不過,再走這幾步,其實不太必要呢。阿燐今天也給自己放個假吧。」

「喵……?」她愣了一下,「意思是,就在咱這裡?如果覺大人想的話,當然可以——」

我向著她挪了挪身子,靠得緊了些。「畢竟說到底也是一家人嘛。」

「嗯……是一家人。」我的餘光瞥見她的表情多了些許興奮,「覺大人,現在是,晚安……不、早安,啊嗚……也不是,總之,請好好休息吧。」

我輕輕答應一聲,一直強撐著的全身終於散了力,下一秒我整個人就倒在床上了。好累啊——

又厚又暖的冬被覆蓋上來,還殘留著地獄貓的體溫。接下來能感覺到的,就是整個貼上來的她了。好舒服……一下子就能睡著了啊。——在我身邊。

「覺大人……好想你。」

「我也想你,阿燐。」

閉上眼睛之後,我微微前探身子,吻了她一下。我感到她抱住了我的手臂、輕靠在我的肩頭。好懷念啊……

可能是太累了吧,睡醒的時候,居然都已經是傍晚了。阿燐不知何時離開了,她肯定是不會讓自己在床上躺一整天的。儘管有些不想離開香香的被窩,我還是起來了。整理好之後,我又回到了原先閣樓式的走廊。我把雙手搭在了烏木扶手上,如同很久很久以前一樣靜靜凝視著地靈殿的前庭。心也總算,靜下來了。看著顯得有些迷幻的柔和燈光閃爍在眼前,一陣心安……

有什麼聲音。我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看,右側閣樓旋梯的側下、那張華貴的金邊沙發上,深色的那個身影,可以一眼認出影狼,看樣子,她在這裡也很自然了嘛,倒也看不出當初見面時那兇狠樣了。隨著我嗵嗵踩樓梯的聲音響起,她也往上看了,迎接我的是一個淡淡的微笑。

「啊、覺大人!……休息得好嗎?」她的語氣也很興奮。我不急不慢地走到她身邊、沙發靠邊緣的空處坐下了。

「睡飽了呢。好久不見——影狼在做什麼?」

「在想之後的事情……我可能也不會留在這裡很久了吧。那,您的旅途還順利嗎?」

「啊啊,我理解,祝你好運呢……我的話,雖然我現在回來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的事情已經辦完。總之,還是很辛苦的呢……不過也讓我感覺很有意義。阿燐她是出去了么?」

「是啊,您回來讓她激動得不得了,跑去找阿空了。」

「是嘛,」我腦海中浮現阿空的身影,上一次回家的時候沒有見到她啊,「我想我也要下去看看那裡變成什麼樣了……是吧。」

「咱也沒有下去過……感覺是很熱的地方。嘛,等您吃過晚飯再說吧。」

「好哦。」我注意到她手裡正翻著一冊攤開的一指厚的書,「那是什麼?家裡有這樣的書嘛?」

「它是在這書架上的,咱之前注意到就拿下來看了。是本感覺很奇怪的史書,不見頭尾的,似乎僅僅只有些關於妖怪賢者的記載。」

「嗯?」我敏感地嗅到了線索的味道,打量著這泛黃的老式摺疊冊子,只是白皮的封面而別無他物,不像是一般的書,倒像手寫稿,「那我就很確定我沒看過這東西了。可以讓我看一看嗎?」

「當然,不過既然您沒看過,它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不知道。等一會兒,問問她們倆吧。」從她手中接過書,我隨意地翻了幾頁。也許注視白紙黑字的那種感覺是早已經刻在記憶的最深處了,但這文字排列出的篇章卻是完全陌生的。這手寫體非常工整,每個字都能辨認清楚,而我在其間看到了那些再熟悉不過的名字。「摩多羅」……

「說起來,這是真的嗎?」

「……也許,是吧。」第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它出自誰手呢?我把它疊起、翻到了最底,在書的封底內側上有個寫得不太大的著名,「稗田阿柒重抄本」。名字很熟悉……我聽人提起過嗎?

對了。既然能寫出這樣的東西,她一定多多少少知道些什麼吧。也許,之後我要去找她了,「我得帶著這東西了,看來它有點用。抱歉打斷你的閱讀,影狼。」

「沒關係,咱本來對歷史也沒多少興趣,倒不如研究一下怎麼賣東西比較好。這書有什麼不對嗎,覺大人?」

「……沒什麼。那,我就先去準備晚飯了。」

「啊、我也來幫您……」

我和她聊著閑天,時間一轉眼就到了晚上。時針正跳向了戌時四刻,我便稍稍收拾了一下、離開自己的卧室,準備下樓。影狼仍然坐在那,手中的書換成了《常見家養寵》。想到灼熱地獄下的溫度,我下樓時順手便把外套扔在了沙發上。

「覺大人,您現在去嗎?」她起身、問我。

「嗯,影狼也想去的話,一起來吧?」我看向處在二層閣樓的陰影里、正中的那一道門,那裡就是中庭了,平時是獨屬於阿燐一個人的。好久沒去了呢……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

「啊、那……好吧。」她跟了上來。

找到那樓梯之後,我慢慢地往下走去了。這裡的近景稍微有點像二小姐房間門前的那道下行樓梯,同樣的幽深而封閉,黑暗給以人奇妙的神秘感。到這道門前之後,再往下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我於是帶著點不知哪來的憂哀,壓下了門把手、往外一推。

一下子亮堂起來了——但這種光可不會讓人感到安寧,因為這是深深地底下的,由滿溢的熔岩流淌著發出的光。過了門就算脫離地靈殿了,我抬首一看,它的地基雜雜地嵌在深色的石塊里,幾乎分辨不出。而面前向我敞開的,正是已經荒廢長久的舊地獄。下面遠遠的是熔岩的海洋,寬闊無邊,灼熱的氣息向上逸散,扭曲了視線;上邊則是洞窟,數不清的光點從石塊的縫隙之間滴落到熔岩海中。它們中間由帶著天然斑紋的漂亮石柱連接而成,也有熔岩細流沿著石柱盤淌而下,十分壯觀。

我並不知道腳下這一道通往世界最深處的樓梯究竟由誰建成,也不知道那建築者從哪弄來的如此耐熱的材料,如果問起,大概連勇儀小姐也不知情……大概是無從考究了,說不定是在比妖怪賢者的時代更早的以前吧。當初發現這裡有這麼個東西,我便索性把它和地靈殿連在一起了。

啪嗒啪嗒,影狼從後邊跟上來了,與我並肩走在一起。她皺著眉頭、腳步顯得小心翼翼不太自然,看得出來這裡讓她不是很舒服。

「很熱,對吧?」我笑了笑,問。

「是……人家可是多毛動物誒。」

「那,袖子……不卷一卷嗎?」

「……那還是算了。把毛露出來很難看的。」她搖了搖頭,大概對這個有點苦惱吧。

天空——當然,是指現在的我的頭頂遠處,好幾處都有數十團怨靈排成隊地遊盪著。白色的怨靈在上慢慢地飛,我在下慢慢地走;而往下能看到很明顯的一塊深色的地方,比耀眼的熔岩柔和許多。是地獄熔爐吧,和我印象中那團巨大的光球有些不一樣,它好像是被什麼建築包起來了,我也知道是誰做的。

樓梯的盡頭,連接著一處帶孔金屬板鋪成的地面,很寬闊。我踩在上面、能看到腳下的熔岩離我大概有二十餘尺。最頂上似乎用什麼方法阻擋了下滴的熔岩,又看起來很是亮堂。

現在能看得清那究竟是個什麼了——是個規則多邊形的柱子,巨大的,立在遠處,還反射出微微的藍光,讓我想到了靈長園。不過這東西要高大得多了……我踩著地板向它走去。希望裡面會涼快些……我轉頭看影狼,她卻已經滿頭是汗了。

是玻璃門,透過它可以看到裡面是同樣的一道多邊形牆。究竟是什麼材料呢……我推開了對我來說有點大的門擠進去,右手邊有一道旋梯,剛好嵌在外牆和內牆之中、向上通去,同時沿著這方向傳來了微微的談話聲。我踩上樓梯,嗵嗵的金屬響聲。

「阿燐,有人進來了。」我聽見。

「是嗎?我去看看……說不定是覺大人呢。」

「覺大人怎麼可能會下來這裡嘛、又熱又悶的,一定是那個綠色的巫女吧——」

「也是……嘛,如果真的是覺大人就好了。」

我忍不住在心裡笑了笑,樓梯變成平走廊之後,我把左手邊那金屬房門向里推開了。很熟悉的畫面,現在又再一次見到了,而一眼看去裡邊帶給我的感覺和外面截然不同。往前伸了伸腦袋,壓抑的灼熱立刻緩和了許多。

「兩位,晚上好?」這一點也不熱的房間里亮著暖色的燈,內飾的風格如同地靈殿之內一樣;阿燐正坐在對面牆邊的小沙發上喝茶,一見我,險些把茶噴出來了。阿空則半坐半躺在沙發的另一端,盯著天花板。

「啊,吃倒是吃過了……誒誒?!是、是覺大人!您、您真的會來這裡啊?」

「……畢竟,也好久沒見你了呢,阿空。影狼她也下來了哦。」

「啊呀呀……外面可熱死我了!呼、呼……」

我拉著影狼進來,阿燐拿過兩盞小玻璃杯子,滿上了茶水、擱在沙發前茶几上的一角。我邊走近,道,「阿空現在實在是過得不錯呢。這裡,都因為你而變成這樣的么?」

「不完全是啦,但我想我還是蠻重要的。總之,自從覺大人派我來此工作之後,這裡很快就有越來越多的設施建造起來了。也很感謝那位神明大人……是她給我力量為這裡做出改變的。」

「守矢家的那個么。怎樣都好啦,改變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壞事。」我坐到了阿燐身邊,「大家想聽故事嗎?」

「誒?覺大人要講什麼……?」

「那之後,我在地上的故事。我們很久都沒像這樣聊天了對吧……」

子時將盡。我沉默著在小沙發上坐了好久,影狼躺在沙發的另一端睡著、呼吸聲縈繞著,把僅限我一個人享有的氣氛變得更加安靜,而阿燐阿空,則是在房間那頭的小床上靠在一起,大概在做什麼夢吧。我拿出那小玩意兒準備仔細看看,它似乎並不很厚,不過看起來已經有些老舊了。

此乃妖怪賢者之遠古秘史,不可外傳,理應藏於家宅之中,作密卷待。

賢者之首,號曰八雲。領龍神之意,率其眾,創幻鄉、立結界,千古無變,恆在至今;引奇窮之隙間,變生死之境界,渡日月之無數,守鄉土之安寧。

賢者之次,名為河勝。自古東來,統異世一境,曰后戶國;神力無赦,游於四方,止歇異動,護鄉之衡;以後戶鎮管萬靈之生神,常時匿蹤不出,不可見,不可聞,不可語。

賢者之三,名為天探女。緘默不言,言則天地傾覆。司掌未來,導萬事萬物之流向。身居高掛之新月,遠望幻鄉之山水。

賢者之四,名為埴安神。遙想樂土初現之日,山水間靜謐無聲;凡行動之生靈,皆埴安神創生。然諸事竟,離此鄉,居烈獄,至今不歸。

賢者之五,名為茨木。外界鬼王,不畏廝殺;然失一臂,罪業方止。方今之時,為遏殺孽,一心修道,不問世故。

賢者之末,名為……

「……?」

到這裡之後的部分,被潑墨般的筆觸給塗掉了。明明是我最好奇的部分,可是卻……看起來走筆很雜亂,我總覺得把它塗掉的人帶著些不爽的情緒。

這樣的書究竟是怎麼回事?它的文字很顯然挑動著我的心緒,讓我有些不適。確實應該找到寫書的人,儘管我感覺,憑這東西的老舊外觀和內容來看,寫它的人說不定早就不在了。

那麼現在,也是時候出發了吧……隔了一天,我猜蕾米應該早就回紅魔館去了。那就先回去找她,至於找到這個「稗田阿柒」的事情,那之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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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心夢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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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二十一·雪間今宵曲,長夜有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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