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街景
我們的生命為何存在——
青年手中的畫筆舒緩地劃過油畫布,盛夏正午灼熱的陽光瞬間便攫取了顏料上所剩無幾的水分,完美地再現出那片蔚藍而乾澀的晴空。老舊奢華的鐘樓自畫布底端拔地而起,黃色與褐色的往複厚塗巧妙地呈現了鐘樓古典詭秘的氣質。
為了名譽,為了夢想,亦或是單純為了生存而去生存——
青年微微皺起了眉頭,倒不是因為思維鑽入死胡同感到煩惱,而是他覺察到這幅畫作欠缺了些什麼。無論是茂密繁盛的樹冠,還是在熱浪中扭曲朦朧的街道,都與窗外的景象別無二致,但它們卻只是在畫筆的操弄下在合適的時間被布置在了合適的位置以供人賞玩。畫中的枝丫再怎麼努力生長,也始終無法突破畫布的桎梏。
畫筆在調色盤中輕快地攪動,調配出象徵歡樂與活力的鮮紅色,青年希望以此再現出夏日的酷暑昏熱。只是在他下筆的瞬間,身後的大門卻被突然敲響,堪比拆遷施工的巨大雜訊產生的驚嚇使他渾身一顫,手中的畫筆脫手而出,在街道的位置勾畫出一道殷紅的溝壑。
「蘇納,你在家嗎?!」
就算沒有這聲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問候,從剛剛粗野無禮的行徑中他也大致能猜測到來人的身份。青年有些惱火地從地上拾起畫筆,雖然於情於理他都應該開門迎客,但看著眼前精心創作的畫作毀於一旦,如今的他實在沒有心情盡地主之誼。不過顯然他已經忘了上次將這位門客拒於門外的後果——
隨著一聲沉悶的金屬斷裂聲,青年身後緊鎖的合金門衝破了門框,擦著青年的後腦勺翻倒在地。青年重重嘆了口氣,在滿屋紛飛的木屑中起身迎接來客:「......你應該知道,剛剛只差一毫米我的腦袋就要開花了吧?」
「啊哈哈,我瞧見了,只差一點蘇納你就得進醫院躺著嘍。」走進屋內的是一名身高將近兩米的高大青年,碩大的拳頭活似一對銅錘,結實的後背如汽車影院的熒幕般橫闊。若不是他絲毫不加掩飾的熱情奔放的性格,單是這身板就頗能嚇唬人了。
「這不是應該啊哈哈的場合吧。」蘇納揉了揉額角,一邊向對方抱怨,一邊從冰櫃中取出一罐冰鎮啤酒遞給對方。蘇納本人並不喜歡酒精的辛辣刺激的味道,冰櫃里儲備的這些酒飲也多半是為了這位熱衷於來自己家裡串門的朋友準備的,「我不是把家門的備份鑰匙給你了嗎,你倒是給我好好開門進來啊。」
「嗨,那個早在幾個月前出勤的時候我就弄掉了。總之,就結果而言沒出什麼意外不就行了?」高大的青年聳了聳肩,將蘇納遞來的啤酒一飲而盡,言語之間毫無反省悔過之意。若不是蘇納明白這個傢伙行事向來是如此放浪不羈,絕對會認為對方是個自我中心、薄情寡義之徒。
「所以穆恩你來找我是有什麼急事嗎?總不會是專程來踢壞我的家門的吧?」
「哦,對了,差點就偏題了。」名為穆恩的青年如夢初醒般猛地一拍大腿,單手將空易拉罐捏成一團,隨手丟進廢紙簍中,「蘇納你有聽說嗎,今年學院對總評分機制進行了調整,實戰評分佔比上調到了五成。」
「麥拉已經知會過我了。沒關係,就算再怎麼不擅長,只要能在實戰拿到二十分,總評及格還是沒問題的。」
雖然對不擅長實戰的蘇納而言,這無疑是個壞消息,但畢竟他們所就讀的是士官學院,比起筆試文科更加註重學生的實戰能力也算是情理之中。不過面對蘇納自信滿滿的發言,一向樂觀積極的穆恩臉上卻浮現出了苦澀的笑容,這讓蘇納隱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這是我從教官那探來的口風,從今年開始實戰考核不再是以往的那些打靶對練,而是與不同州的學員進行比賽,依照比賽中勝場數結算學分。」
穆恩的話讓蘇納頗為意外。迄今為止,他們所在的阿斯蘭特州都處於對外半封閉的狀態,就連通信也受到了政府的嚴格管制。而此時突然實行學員切磋交流的評分制度讓人不由懷疑,究竟是什麼讓一向因循守舊的政府下定決心打破了僵持近百年的對外封鎖。不過此時擺在蘇納面前更為實際的問題是,如何在這場考驗中拿到自己所需的學分。見蘇納面色凝重,穆恩反倒沒有了一開始的嚴肅,語氣輕快地詢問道:「怎麼樣,大致有幾成把握?」
「就算你這麼問,現在連對手的信息都不知道,我也無從估算啊。」
「也是,那麼就到我大展身手的時候了!為了讓你在實戰考核中起碼能拿到及格分,來和我一起特訓吧!」穆恩說著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這番回話是二人結識以來穆恩最為流利順暢的一次,蘇納有理由相信穆恩早早便盤算好了特訓計劃,這才來與自己進行會話。
此前穆恩也數次向蘇納發起了共同訓練的邀約,但都被蘇納以平時分和筆試成績滿分就能穩定達到及格線搪塞了過去,而如今那支助自己逃避訓練的保護傘已離他而去,他將不得不直面殘酷而艱辛的現實。況且雖然蘇納不認為穆恩的性格適合成為一名優秀的導師,但這位好友從不會主動將自己拉入險境,在自己不擅長的方面多多聽取他的建議也未嘗不可。
「好吧,那麼教官先生,我們什麼時候開始特訓呢?」
「當然是現在嘍,正所謂一寸光陰重一斤嘛。」穆恩理所當然地回應道。
「......雖然想糾正你的成語錯誤,不過在那之前我想提醒你,再過一個小時我們的構成術課程就要開始了。你安排計劃的時候至少要把專業課的課程時間錯開吧?」蘇納提醒道,然而對此穆恩卻是一臉不以為然。
「哎呀,那麼麻煩的課程就隨它去吧。而且蘇納你的專業課課程學時已經滿了吧,就算翹掉一兩節課也不會怎麼樣,說不定多出來的這幾個小時的訓練還能幫你實戰考核多賺幾分呢。」
「且不論你那一嘴歪理,我可是以代理講師的身份參與課程的,老師無故曠課是要怎麼樣啊。」蘇納苦笑著說道,「而且屈指算來,我代課也已經有好幾周了。該不會你每次上課都是一進教室就開始呼呼大睡,所以壓根沒注意到講師已經換人了吧?」
「啊哈哈,那怎麼可能嘛!」穆恩一向爽朗的笑聲此刻聽起來格外發虛,一旁的蘇納微微揚起了眉毛,無聲地傳達著對好友的責備與訓誡。穆恩似乎也察覺到繼續這個話題的後果相當不妙,匆忙轉移話題,如老鷹捉小雞般提著蘇納的后領,「好啦,與其在這裡討論些有的沒的,不如趕緊行動起來!早些去教室做好準備,儘早完成課程,然後就能開始我們的特訓計劃嘍!」
「等、等等,距離課程開始還有一個小時,現在去教室未免太早了吧?」
然而此時穆恩正在興頭上,蘇納的抗議果不其然地被無視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穆恩將自己拎出大門前將手中的畫筆擲回水缸中。銀白的筆桿在空中盤旋打轉,筆頭上吸附的顏料在離心力的作用下逐滴甩出,落在尚未完成的畫作上,鮮紅淡薄的圓斑恰如盛夏午後炫目的光暈,卻又好似命案現場飛濺的血花。
「有機分子類的構成難度高於一般類型的原子,需要技師對空間結構與各類型基本分子有著充分的熟悉與掌握——」
一小時后,站在講台上的蘇納照本宣科地向台下的同學講解著教案上的知識,向同級生傳道授業的感覺相當奇妙,一般人也不大會有機會經歷這樣的遭遇,只是即便在構成術發源地的阿斯蘭特州,擁有構成術天賦的人也少之又少,在課程講師因傷住院后,身為助教的蘇納也只能臨危受命,臨時代理了講師的身份。
好在蘇納很快便適應了這個新身份,如今他已經可以相當從容自得地引導課堂的走向了。只是幾個呼吸之間,蘇納的手掌上便憑空出現了一朵鮮艷嬌嫩的玫瑰,散發著清香的花瓣透著葡萄酒般暗紅色的水光,不僅是花莖上的棘刺,就連每一縷葉脈都被極其完美地複製了下來。精湛嫻熟的操作贏得了台下學生的陣陣喝彩和稱讚,然而顯然並非是所有學生都會如此積極配合的——
坐在教室前排的一名金髮少女此刻正埋頭在一本厚部頭的筆記上奮筆疾書,瀑布般的長發在手臂的牽引下微微顫動,在陽光的映襯下閃耀著谷穗般淺淺的金黃色,與那一身雪白絲滑的肌膚相得益彰。若不是借閱過那本筆記本,蘇納大概會認為少女是在用課堂時間完成其他課程的作業或者報告。但實際上少女只是不遺巨細地記錄下了課堂上的每個部分,大至蘇納每一句話的措辭語氣,小至蘇納使用構成術時的神情變化,都被詳細記錄在了筆記之中。只可惜構成術是一門極為考驗使用者天賦的學科,即便少女求學心切,成績卻也一直沒有多大起色,蘇納也時常為此感慨命運不公。
緊接著是一名坐在教室中排窗戶邊的少女,從課堂開始——不,應該是說從自己代課開始,她就一直面帶微笑注視著自己。雖說微笑是一種傳達善意的禮貌行為,但一直面對那樣僵硬而一成不變的笑容,還是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蘇納甚至懷疑,少女在意的究竟是課程的內容,還是像這樣一整堂課盯著自己看。
最後壓軸的自然是坐在教室後排,一上課便呼呼大睡的穆恩了。得益於身邊有蘇納這個免費私教,穆恩完全不會吝惜用構成術的課堂時間補充睡眠。此時,這位徹底陷入沉睡的大塊頭甚至打起了呼嚕,若不是考慮到講師中途離開講台對課堂帶來的負面影響比起一名學生在後排打鼾有過之而無不及,蘇納會毫不猶豫地上前,給這位好友的腦門來上一拳。
「嗷——」
穆恩哀嚎著從座位上坐起,看著環抱雙臂站在自己面前的蘇納和四周空蕩蕩的教室,睡得有些迷糊的大腦這才緩緩恢復了運作:「唔,已經下課了嗎?」
「準確來說已經下課二十分鐘了,我看你還沒有起床的意思就過來叫你了。不過你平時不是到飯點準時醒的嗎,今天睡得這麼沉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嗎?」蘇納詢問道。
穆恩先是打了個哈欠,隨後解釋說:「加上昨晚,我連續十五天值夜班通宵了。雖然體力還跟得上,但睡意可不是單靠毅力就能消除的。」
「你的身體撐得住嗎,實在撐不住我幫你代班兩天還是沒問題的。」
「沒關係沒關係,我的身體壯實著呢,熬個幾天夜完全不成問題!」穆恩哈哈笑著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好了,別在這磨蹭了!現在先去填飽肚子,到天黑前還有一兩個小時,我們還可以練個兩把!」
「你們是要去實戰訓練嗎?介意我加入練習嗎?」
此時,在教室前座滯留的金髮少女站起身,插入了二人的談話。此時她懷中抱著厚厚的一摞書籍,披在肩上的長發在夕陽的映襯下閃耀著橘紅色的光暈,結束課程后她摘下了鼻樑上的金絲眼鏡,神情也遠沒有上課時那般嚴肅認真。
「麥拉,我們......」蘇納正想給予肯定的答覆,穆恩卻中途打斷了他的話語。
「很不巧的是,我們打算來個秘密集訓,參加的人多了可就破壞那種氛圍了。」
「是這樣嗎,那就祝你們好運啦,小夥子們。」金髮少女聳了聳肩,沒有絲毫失落氣餒,乾淨利落地抱著書堆離開了教室。雖然從年幼時起,麥拉就一直是這樣超然寧靜的性格,但是蘇納還是對穆恩剛剛的行為感到有些不滿。
「沒必要刻意支開她吧。我們也只是做一些常規訓練,而且麥拉也跟我們共處了十年了,你也清楚她不會在訓練中搗亂添堵,相反還能相互提攜指點。」
「話是這麼說。但是現在天氣這麼熱,在戶外訓練過一會就大汗淋漓了,和你在一起我倒是可以直接脫掉上衣赤身訓練,帶上個娘們再怎麼說也有些不合適吧?」穆恩解釋道。雖然蘇納三人自小學開始已經共處了十年有餘,相較於蘇納兩方關係都相當熱絡,穆恩和麥拉的關係卻一直處於不冷不熱的狀態,蘇納認為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穆恩那過於不修邊幅的性格和肉眼可見的大男子主義。
「......你這樣小心以後找不到女朋友哦。」
「哈哈,好巧不巧我就個單身主義者啊!」
離開了教室的麥拉獨自一人在空蕩蕩的走廊上彳亍著,每走一步她的步伐都變得愈加沉重,夕陽在她的身後投映出一道狹長的影子,而潛伏在陰影之中則是幾束血管般細小但密集排布的金色絲線。這些絲線遍佈於整個學院,不,應該說是整座城市。
麥拉無神的雙眸凝視著窗外,夕陽下的街道彷彿一條鑲嵌著金粒的綢緞,閃爍著璀璨奪目的光斑,一路延伸向都市的盡頭,然而這並非源於柏油路面對日光的反射,而是那潛藏於路面的縫隙之間,神經網路般錯綜複雜的金色絲線。就連街邊巷角高樓上也爬滿了這些絲線,遠遠看去好似一棵又一棵布滿金色苔蘚的朽木。
先一步離開學院的蘇納與穆恩毫無察覺地直接踩踏在這些絲線上,一路說笑著向學院附近的飯店進發,絲線順著他們的腳踝纏繞及身,控制著他們的手腕咽喉等數處要害,只要絲線的主人心念一動,他們便會即刻斃命於此。雖然這些絲線會忠實地遵從其主人的意志,像是平白無故戮害平民這樣沒有意義也絕非正確的行為,一般而言是不會發生的。但是這不過是「一般而言」——
麥拉看向街道對面的一對歡笑嬉鬧的情侶,雖然此刻他們歡聲笑語,盡享人間之樂,但是他們咽喉處的絲線已經開始逐步縮緊了,按照目前進程來看,他們大概在今天夜裡便會窒息而亡吧。他們會遭受此等嚴懲,並非是源於他們過去犯下了怎樣的罪孽,而是他們未來將會引發的災難——或是偷竊搶盜這樣的惡性犯罪,又或是忘記關閉爐火引發的火災——無論這些罪行是他們有心而為,亦或是無心之過,絲線都會在他們有機會實施犯罪前,用更為血腥粗暴的方式,一勞永逸地將災禍的源頭扼殺。
這就是阿斯蘭特州維持零犯罪率的秘訣,絲線的主人會藉由「啟示」刊明那些即將構成犯罪的人員,隨後用早先便布置於他們身體上的絲線將其殺害並製造意外身亡的假象。雖然只要進行屍檢便能輕易發現受害者身上被動過的手腳,但警方乃至政府早已默許或者說被迫同意了這種獨裁般的治理手段,並協助完成現場布置和公關工作,試圖泄密或是反抗的涉密人員以及察覺真相的一般市民也會在「啟示」的作用下提前暴露意圖,並先一步被絲線滅口。
麥拉默默注視著那對情侶的背影從巷角隱去。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完全無法看見或是察覺到絲線的存在,那對被盯上的情侶現在最多也只會感覺到輕微胸悶或者呼吸不暢,直至死亡的前一刻,他們大概都不會察覺到那柄嵌入喉嚨的死神鐮刀。早在麥拉擁有記憶時,她便能看見那些遍及城市的絲線,以及那些在絲線的牽引下如提線木偶般渾然不覺間步入死地的市民。只是當時的她無法理解也無法向他人闡述眼中所見的駭人事實,而等到她的心智逐漸成熟,她卻早已絲線的操弄下成為了另一具受人差遣的木偶。
「比我指派的時間晚了十一秒,這樣的行為往後是不能被允許的。」
聲音順著絲線傳遞麥拉的脛骨,隨後又順著她微微發顫的肌膚直達鼓膜。她遵照聲音取走了一層禮堂門口的一塊碎石礫,雖然絲線上傳來的聲音從不會向她解釋這麼做的理由和動機,但是她也很清楚,這些都是「啟示」向絲線主人傳達的指示,是必須執行、通向更好的未來的「正確道路」。
「回答呢?」
絲線上傳來的聲音分外冷漠,雖然沒有表露出絲毫敵意與殺氣,卻也難以從中讀出絲毫與憐憫同情沾邊的情感。即便沒有「啟示」的引導,麥拉也能明白,只要自己給出否定或是反抗的回答,對方便會毫不留情地施予懲處。冰冷發寒的手指輕輕撫摸自己喉頭緊繃的絲線,麥拉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做出了答覆——
「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