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情結
剛勁有力的拳頭與肌膚筋膜碰撞交錯,飛塵與汗水混合而成的濁泥沾滿了拉姆達的全身,每一輪拳頭的對撞都讓他渾身上下的骨骼令人不安地嘎嘣作響。與之相對的,與之戰鬥的高個青年步伐比他預想中更為輕盈敏捷,儘管他們的每一次對拳的反衝力都足以將常人的臂骨折斷震碎,那名青年卻沒有因此顯露出任何疲憊或是痛苦的神色。
「喂,小子,你的那條手臂被動了什麼手腳?那種程度的肉體強度已經不是生物的軀體通過鍛煉能達到的程度了。」拉姆達盯著穆恩那條過分粗壯的手臂,每一次揮動那條手臂的顏色便會變得更加赤紅,現在那條手臂就如同點燃的炭塊一般,漆黑的肌膚表層之下泛著鮮亮耀眼的橘紅色。
「這一點上彼此彼此吧,虧我剛開始還有意控制了力道,你這身筋骨的強韌程度已經遠超一般人類的範疇了吧。」穆恩說著活動了一下手腕,「不過你也已經看出來了吧,這麼打下去你是沒有勝算的。雖然我不會強迫你投降或是倒戈為友,但是如果你想要繼續的話我可不會再手下留情了。」
「你還真敢說啊——」拉姆達強硬的氣場僅僅維持了短短數秒,隨即便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不過你說的也對,老子沒有必要為了那對父女豁上性命。如果不慎丟了老命,不管是那狗屁的正義還是打拚半輩子贏來的將軍的頭銜,對老子而言就都沒有意義了。這次老子就認這個栽,不管你們想在這做什麼老子都不會出手干涉,不過相對的,無論你們是想處理掉那對父女,還是功敗垂成最終遭到拘捕,這些都與老子無關,老子就當做今晚沒有蹚過這趟渾水,更不會在事後擠兌妨礙、或是出手協助你們。」
目送拉姆達離開內殿後,穆恩這才長舒了口氣,揉了揉自己滾燙的手臂:「呼,他能識趣些離開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再怎麼說才剛剛誇下海口,我可不想這麼快就在蘇納的面前失態——那麼,接下來——」
視線移回內殿的另一側,此時渾身纏繞著絲線的少女雖然依舊手持金色長劍,卻早已失去了戰意。數次嘗試撬開絲線無果后,蘇納只得選擇對外求助:「穆恩,能來搭把手嗎?我們先把這些絲線切斷,讓麥拉下來休息一下。」
「不,不要讓他靠近我——」
麥拉尖著嗓子的怒吼讓蘇納微微吃了一驚,因為性格不對付麥拉與穆恩的關係確實一直處於不冷不熱的狀態,但是作為發小,三人即便關係再怎麼鬧僵,也不應當有這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的氣氛。沉默片刻后,蘇納這才開口說道:「抱歉,麥拉,沒能及時發現你的難處,陪伴在你的身邊是我的過錯。但是你也沒必要牽連穆恩一起發火吧,穆恩他不是一直都是——」
「沒錯,他一直都是悶著頭向前沖,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正因此,相比事事退讓、顧慮周全的我而言,你會花費更多時間陪伴在他的身邊,防止他把自己撞得遍體鱗傷對吧?我很清楚蘇納你想兼顧所有同伴,不會因為個人喜好偏頗某一個人。但是為什麼我越是表示得成熟穩重,越是為了不要麻煩別人將受到的傷害藏進內心的深處,我得到的關愛反而越少呢——我,實在不甘心。」一向堅強老成的麥拉第一次在蘇納的面前表現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婆娑的淚眼中幾顆晶瑩的淚珠來回打轉。立場的顛倒讓蘇納一時錯愕,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這位情緒低落的少女。
「我不否認我做事是有點沒心沒肺,不過我從沒有把這些當做和蘇納加深關係的契機。只是我知道自己行事魯莽,顧前不顧後,沒有他給我拉著韁繩,遲早要闖出禍來,所以才拜託蘇納照看著我點。」穆恩唐突地插進了二人的談話,「相互照應,相互扶持,在自己需要幫助時第一時間提出來,這才是朋友的本分不是嗎?你說的這些情理上說得通,但是也只能讓別人感到為難、同情你的處境罷了。我想你也不期待你和蘇納的關係變為用同情維繫的脆弱關係吧?」
「好啦,孰是孰非的問題還是等我們離開這裡再說吧。穆恩,來搭把手,我們先把麥拉和弗雅放下來,被綁了這麼久四肢輸血不暢可就糟糕了。」蘇納並不認為現在是對一個意志消沉的少女講道理的好時機,見弗雅不再對穆恩的接近表現出過激的態度,便招呼自己的同伴上前幫忙救助傷員。
「這個嘛,你讓我幫忙切斷絲線倒是沒什麼問題,不過你可要先把絲線從她們的身上分離出來。我的這隻胳膊沒辦法精準地控制力道,要是一不小心把她們的臉刮花了我可負擔不起。」穆恩攤了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唉,雖然硬體方面的問題解決了,但是技術層面的問題同樣棘手啊——」蘇納輕聲嘆息著俯下身,嘗試用吊墜驅散束縛在麥拉身上的絲線。在將麥拉擊敗后,這些絲線便陷入了近似休眠的狀態,不會像之前那樣主動纏繞攻擊靠近的生物,對於吊墜靠近的反應也變得更加遲緩,假以時日倒也可以讓這些絲線盡數退去,但是蘇納還是想要採用更加效率的做法以減輕兩名少女遭受的痛苦。
專心用金屬塊撬開麥拉身上絲線的蘇納並沒有注意到,一條泛著赤紅色光澤的絲線悄無聲息地繞到了他的身後,像蠍尾倒刺般照準他的後腦勺猛地扎了下去。站在蘇納身後的穆恩將絲線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然而這次偷襲的來勢實在過於兇猛突然,情急之下他只得伸出尚且完好的那隻手臂扳住了蘇納的肩膀將友人推向了一旁。
一擊扑空的絲線順勢刺穿了穆恩的左臂,像是晾曬臘肉般將穆恩的身軀懸吊到了半空中。儘管穆恩及時出手扯斷了倒刺進手臂中的絲線,但是更多的絲線紛至沓來,將他五花大綁捆成了一團粽子。眼見脫困無望,穆恩氣鼓鼓地瞪著弗雅,怒喝道:「喂,你看我不順眼直說就是,何必要演這麼一齣戲碼?要是我反應得稍微慢了一些,蘇納他現在腦袋上都要被穿一個窟窿了!」
「不,不是這樣的,她是——應該說這傢伙是——」險些慘遭開顱的蘇納站起身來,驚魂未定地看向那具本屬於麥拉的軀殼。
「嘖,原本打算先把那個礙事的小子解決掉的。不過這樣也好,沒有了局外人作梗,只剩下一個蘇納也不足為懼。」麥拉的語氣相較她作為斯瑞卡多的替身時更為冰冷,準確來說那已經算不上人類的語言了,只不過是某種東西正牽引著麥拉的聲帶和舌頭,強迫她依照自己的要求發出對應單字的讀音。
「已經夠了吧,我們差不多也該面對面地談一談了吧。只敢藏在自己女兒身後發號施令可不是成年男人應該有的作為!」蘇納頗為惱怒地說道。
「你已經探知到這個地步了嗎?雖然作為一般市民而言,知道的秘密越少,對你而言越加是一種幸福,不過無妨——」
麥拉的聲音逐漸與一道雄厚低沉的男聲重合,緊接著一塊風化嚴重的石碑衝破了內殿奢華的地板瓷磚,拔地而起。數以千萬計的金色絲線從四面八方回卷進石碑的底端,被絲線束縛連接的麥拉、弗雅以及穆恩三人也一同被這絲線的風暴也一同被捲入其中,共同織造成一張數十米高的人面模型,一對天使羽翅般的絲質手臂從人面的末端向兩側延伸,順勢掀翻了內殿的地板與樓道的護欄。
「從強大中誕生恐懼,從恐懼中誕生敬畏。驚嘆,然後膜拜吧,在你面前出現的是這個世界的神明——」
「你是想說你是我們的神明?是不是有些過於妄自尊大了?」蘇納質疑道。
「你說的沒錯,我不過是個一事無成的男人——無法解讀這個世界的真理,也無法窺探這個世界的未來,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錯,錯失眼前的良機。」男人的回答讓蘇納頗為意外,「所以,在我得到這個石碑,這個名為啟示的存在後,我便下定了決心,放棄自己微末的判斷和意志,向它屈服,走上它為我們指明的正確道路。」
「你究竟在說什麼?那再怎麼看也只是一塊有些年頭的石碑,要是說上面記錄了過去的歷史倒還罷了,要依靠它來決定未來的方針政策未免也太——」
「啟示可不是你口中所言那樣粗淺的存在。」男人粗暴地打斷了蘇納的發言,「他不僅保留了過去的一切記錄,還記錄了從此刻開始所有未來的可能——你應該知道所謂的蝴蝶效應,自信的人類認為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對未來產生不可計量的影響,事實上即使會有輕微的差異,大多的未來都導向相似的結局。你的一舉一動,哪怕是舉起左手還是舉起右手這樣簡單的決策在你做出決定的前一瞬間便已經成為既定的事實,哪怕再重複成百上千次,也會是一樣的結局。即便是那些影響你決策的『隨機』因素,譬如拋硬幣的正反面、腦袋中突然閃過的靈光一現,也會原封不動地保留到下一次。」
「在洞悉這些未來的同時,同樣意味著我成為了這些既定事實中不可多見的因變數。雖然大多數事實並不會因為我的行為而改變,但是我還是可以波動的範圍內選擇對大多數人有利的未來。而賦予我這項能力的正是這被稱為啟示的存在。」男人繼續說道,「那麼讓我們來聊聊你的情況吧,蘇納。雖然我沒有刻意向你散布誤導性情報,但是我也自認為沒有向你透露過足以暴露我的身份的情報,你又是如何察覺我和我的女兒在這齣戲碼中扮演的身份的?」
「很簡單,只需要換位思考即可。」儘管沒有心情與男人閑聊,蘇納一時半會也想不到如何對付這樣一個龐然巨物,只好順著男人的話頭說了下去,「大概是因為你一直在控制這些絲線所以忽略了——就連我也中途忘記了——這些絲線,格萊普尼爾,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的。那麼在我們看來渾身纏滿絲線的謎之少女『斯瑞卡多』在一般群眾看來是什麼樣的呢?很顯然,就只是一位精神萎靡、衣著簡樸的普通女性罷了。」
「因此,才會出現我與穆恩入院的同時,麥拉也曾出入市醫院卻完全沒有和我打過照面這樣邏輯上的漏洞。而當時的確有一人曾出入醫院,與我見面,卻未能完全判明身份的女性——那便是神秘少女斯瑞卡多。當然到此為止都還只是毫無根據的猜想,真正讓我起疑的是在公園爆炸的案件中,斯瑞卡多採取了為我說情和直接擄走弗雅兩種態度截然相反的行為。這至少說明兩點:其一,斯瑞卡多極有可能事先與我認識,並抱有一定好感;其二,斯瑞卡多因為某種原因會做出目的相悖的行為,譬如精神分裂,或是受到挾持威脅。」蘇納分析說,「結合以往的種種疑點,我加重了對麥拉長時間缺席曠課的懷疑,並潛入你們的家中調查勘探,而調查結果進一步坐實了我的猜測。」
「原來如此,確實只要我不下達精確細緻的命令,我的女兒偶爾就會自作主張,留下不必要的把柄。」
「但是從你剛剛的表現中我同樣歸結出了兩點你言行之中的矛盾。」蘇納決定不再按男人的步調出牌,「其一,雖然你可以通過啟示讀取可能發生的未來,但是你並不能確定將要發生是哪一種情況,或者說因為數個未來過於相近,你必須要多加觀察才能確定現狀正在朝哪個方向進展,並不能做到你所自詡的全知全能;其二,你曾說大部分未來都是受到局限確定的,不過如果我的猜測無誤,阿斯蘭特州之所以能有如此之低的犯罪率是因為你事先預知了哪些人會實施犯罪所以將他們處理掉了吧,既然你本人就在改變未來,你又怎麼能斷言未來是無法改變或規避的呢?」
「我不打算否認你的第一項觀點,我也已經說過了,我和你們一樣,是個不可救藥的凡人,無法完美地實踐啟示向我們展示的道路。因此我才會需要一個替身,我的女兒,在明面上處理州長的各項工作,為隱身幕後的我爭取時間和情報來解讀啟示傳達的真正含義。至於第二點——」巨大的人面浮現出了相當困擾的神情,男人的聲音顯得同樣疑惑不解——
「是我解釋得不夠清楚嗎?歷史和未來確實會在關鍵節點上匯流約束,但是根據當局者的所作所為,一些細節確實會發生變化——在這廣袤無垠的大千宇宙中,在這無邊無際的歷史洪流中,幾個人類的生命本來就是微不足道的細節啊。」
「你——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蘇納瞪大了雙眼,憤怒地回應道,「確實和整個世界相比單個人類的存在會顯得十分渺小,但是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不可複製的生命啊!他們不是為了成為犧牲品而存在的,也不是為了實現你虛無縹緲的夢想而可以被隨意捨棄的存在!」
「看來你也已經沉醉於個體認知的假象中了,那麼我就用這具身體讓你重新認識,我們是多麼無用無力的存在吧。」言罷,人面便操控著兩隻巨大的手臂像是撣去拂塵般拍向了蘇納。完全不需要使用任何技巧,僅僅是手臂揮動時掀起的強風便吹得蘇納站不穩腳跟,蘇納一路小跑才勉強逃出了手臂的揮擊範圍。
與麥拉戰鬥時相同,因為格萊普尼爾的存在,即便蘇納嘗試使用構成術製作物品也會於成型的瞬間崩毀。能夠仰仗的也只有用金屬塊碎屑構成的鐮刀,以及自身殘存無幾的體力。更為致命的是,由於鐮刀無法斬斷絲線,蘇納只能像之前那樣將力量透過絲線傳遞至內部直接攻擊本體,但是這麼做就意味著他攻擊時同樣有誤傷事先被捲入人面內部的穆恩三人的危險。
再一次驚險地躲過手臂的猛砸后,蘇納快步追上了來不及縮回的手腕,準備先重創這對威脅極大的巨型兵器。只是在他揮出鐮刀的一瞬間,蘇納卻從那隻巨大的手掌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正是這一瞬間的猶豫讓他錯失了攻擊的最佳的機會,而逃過一劫的巨臂並沒有按照原計劃收回,反而照準蘇納所在之處直直地砸了下去。
眼見來不及躲閃的蘇納就要被這隻巨臂壓成肉餅,一束漆黑的火舌卻突然從內殿正門處竄出,環繞蘇納的身畔騰躍而起,在絲質手臂上燒出一塊數米寬的窟窿。飛揚的煙灰如春日的柳絮裊裊飄散,幸免於難的蘇納甚至沒有反應回神,只是有些愣神地盯著出現在門口的高大人影。
「奧賴恩?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點現身?」面對突然出現的增援,男人頭一次失去了從容自若的態度。
「沒什麼,只是一時興起想來看看熱鬧罷了。汝該不會以為門口的那些雜碎攔得住吾吧?還是說汝已經無能到對於石碑上沒有記述的發展沒有半點應對手段了?」奧賴恩說著整了整自己的衣領,「不過放心吧,雖然吾也很想揍扁汝那張欠揍的臉,但是今天吾不會對汝出手的。」
「咦?」蘇納表現出的驚訝之情並不亞於與之對峙的男人,奧賴恩在此時選擇袖手旁觀,無異於救下他后又眼睜睜地讓他去送死。
「很奇怪嗎?戰鬥本來就是展現自己的力量和信念,讓與自己理念不合之人臣服於自己,就算吾幫汝打贏了這一戰,也不能讓那個老頑固認同汝的想法吧?只有用自己的方式戰勝對手,對汝而言才算是真正的勝利。」奧賴恩說著聳了聳肩,「不過汝要是不在乎輸贏與否,只是想讓吾把礙事的傢伙燒成渣滓,吾倒也無所謂就是了。」
「不,你說的對。如果不靠自己的力量取勝,這一戰就沒有意義了。」蘇納說著再次擺出了迎戰的架勢,顫顫巍巍的手掌幾乎握不住沉重的刀把。無論如何量度,這場戰鬥對他而言都極其不利,但是他也不能就此退卻。
「不要只靠力量去駕馭武器,汝手中的武器是開創重塑這個世界的意志的具象化,如果汝只是想著用刀鋒切斷些什麼,那它自然只是一柄稍微鋒利些的鐮刀罷了。」奧賴恩在一旁指點道,「催動汝的感情來戰鬥,詳細點說,憤怒、怨恨或是近似的對對手產生的敵意,都能使汝的刀刃變得更為鋒利。」
「憤怒——」
蘇納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那些僅僅因為「可能性」而被斯瑞卡多扼殺的市民,以及那些被封鎖在市區外、遭受風雪侵蝕不幸罹難的難民們。如果他們一息尚存,面對這樣專斷獨行的上位者應該也是這樣的想法吧。
「怨恨——」
為了實現自己烏托邦式的統治,他玩弄著不計其數人的生命與人生。像提線木偶一樣受到操縱、淪為他的替身的麥拉,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要成為「正義」的犧牲品的弗雅,如果不阻止斯瑞卡多的獨裁,像她們這樣遭受迫害卻尚不為人所知的受害者往後只會越來越多。
「——還有我的敵人。」
再次看向那張人面時,那隻巨大的軀殼已經遠不及剛開始看起來那樣強大可怕了。不知何時,鐮刀刀刃上的紅銹已經脫落下了半截,一股股灰黑色的霧氣從蒼白的刀刃處滲出,縈繞在蘇納的身畔。
目擊此情此景,奧賴恩的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可憎的笑容:「沒錯,就是這樣,徹底地展現汝的本性吧。那之後,吾等再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