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再興

20.再興

漫天紛飛的雪花匿形於黑夜的幕布中,橘紅色的燈火以樓牆為界環繞市區劃出一片明亮的環形區域,以黑暗中的嗟嘆哀怨為代價換得城區內的片刻安寧。

落入光圈之中的雪花很快便染上了一層璀璨晶瑩的金色光暈,在絲線上凝結躍動,隨後消融。即便和普通的雪花冰晶在結構上存在天壤之別,它們仍舊無法避免融化消失的命運——可能這便是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生命,以及非生命所難以擺脫的桎梏。

「麥拉,你果然在這啊。不要勉強自己,再多休息一會吧。」身披灰褐色夾克衫的青年推開天台的大門,語調柔和地向仰望夜空的少女搭話道。儘管表面上是在勸誡少女,他卻沒有表現出任何要求對方聽從諫言的強勢感,反而與少女並肩而坐,共同眺望著深邃無垠的夜空。

「你才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吧,蘇納。對你而言,昨晚幾乎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吧?」麥拉沒有移開視線,這並非是因為她沒有心情與蘇納交談,而是她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這位曾經的友人。

「那種程度的勞頓早就恢復了,那段經歷再怎麼難堪對我而言也不過短短數小時之內的挫折罷了,麥拉你可是頂著那樣的磨難和壓力生活了幾周——不,應該說將近二十年。和你相比,我受的那些小委屈完全算不上什麼。」蘇納並不打算直擊矛盾的核心,而只是靜靜地陪在麥拉的身邊,等待著對方主動開口。

「蘇納,你會害怕死亡嗎?」看著絲線上融化消散的冰晶,麥拉緩緩地開了口,「以前我一直對死亡沒有什麼實感。這倒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不會死,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每時每刻都與死神擦肩而過,所以逐漸習慣了——可能是數十年後,也可能是下一秒,死亡就會降臨在自己的身邊;不管多努力地活過每一天,都有可能見不到第二天的日出。比起死亡,我更害怕的是被人遺忘——」

「即便我離世后,沒有人因此感到傷心難過,絲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事實。第二天,我存在的痕迹便會連通關於我的回憶一起消散無蹤,沒有人在乎我或者這個名叫麥拉的女性究竟是否曾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努力想要變得更為優秀,以自己的力量去回應大家對我的期待和要求,成為每一個人——至少是我家人和朋友眼中不可或缺的存在。」麥拉顯得有些沮喪。就現狀而言,她的計劃無疑只能用「重大失敗」四個字形容——因為自己臨陣動搖輸給了蘇納,父親犧牲城郊保全市區的計劃被迫曝光,不得不面臨彈劾卸任的風險;而自己以斯瑞卡多的身份行動,或直接或間接地使朋友們身處險境,即便蘇納不會追究她的責任,她也無顏繼續若無其事地呆在友人們的身邊了。

「有人曾說過,人類孤獨地出生,孤獨地離世,不能帶來一粒塵埃,也不能帶走一匹布帛,所以每個人註定是孤獨的。不過我不認為是這樣,如果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意義,只是等待著屬於我們的時間流盡,那樣未免也太可悲了。只要我們看過、聽過、感受過這個世界,我們的生命便是有價值的。」蘇納溫柔地挽住了麥拉的肩,「雖然你我的生命終有一日會走到盡頭,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陪伴在你的身邊直到最後一刻,並且將和你共處的每一寸光陰銘記於心,直到我的生命消散。」

「蘇納,我——」

在蘇納的安撫下,麥拉一直緊繃的心弦放鬆不少,漸生困意的她靠在蘇納的肩上打起了瞌睡。然而彷彿命中注定與睡神無緣,正當麥拉眼皮打戰,即將陷入沉眠時,連通天台的大門卻又一次被猛地推開了,同樣披著夾克衫的穆恩元氣十足地向二人打著招呼:「喲,你們倆在這啊!看起來精神頭都還不錯嘛!」

「馬馬虎虎吧,畢竟對方也沒有下死手,沒有傷筋動骨恢復起來自然快嘍。」蘇納攤了攤手。

「不過對方也只是在避免傷筋動骨的前提下最低程度地剋制了下手的輕重罷了。」穆恩說著不由分說地挽起了蘇納的袖子,露出了蘇納的手臂上幾道血淋淋的划痕。雖然這幾道刀傷有意避開了脈搏,傷口也很淺不會導致大量出血,但是不知為何這些傷口無法被常規手段治癒,刀傷本身也抑制了創口的自愈能力,使得蘇納的手臂只能一直保持這副血淋淋的可怖模樣。穆恩不由皺起了眉頭,「那個臭小子下手真是沒輕沒重,等下次見到他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頓!」

「沒關係,就算放任不管也不感覺疼,只不過需要定期給傷口消炎清潔比較麻煩而已。而且想報仇的話勢必還要和那個傢伙較量一番,上次看在奧賴恩的面上對方已經手下留情了,如果動真格的話憑我們的實力未必能勝得了他。」蘇納回憶起數小時前那位突然出現在內殿中的黑衣青年。那人不僅渾身上下散發著極為負面消極的情緒,伸手更是極為不凡,蘇納完全沒有看清對方拔出兵器,自己和穆恩便已經被解除武裝打翻在地。雖然黑衣青年在蘇納手臂上留下傷痕的行為讓奧賴恩大為光火,但是蘇納也能看出對方保留了絕大部分實力,若是那人有心想取二人性命,恐怕他與穆恩早在內殿中便身首異處了。

「倒也沒必要妄自菲薄吧。那時候咱倆經歷了輪番激戰已經相當疲勞了,若是在充分準備的情況下迎戰,勢必不會讓他那麼輕易得手。」穆恩說著嘎嘣嘎嘣地捏了捏拳頭,「而且弗雅小妹也被他們擄走了,就算只是為了救回弗雅小妹,我們都遲早要與他一戰不是嗎?」

「可能是這樣吧,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首先要設法解決阿斯蘭特州的災情。」蘇納提醒說。

「解決災情?那個頑固的老頭不是已經認同你的想法了嗎,接下來只要將護衛市區的絲線分散到整個阿斯蘭特州,問題不就解決了嗎?」穆恩有些摸不著頭腦。

「先不論以伯父目前的精神狀態能不能精準地操控那些絲線,想要以這些數量的絲線掩護整個阿斯蘭特州顯然不現實。」蘇納分析道,「而且就算能用絲線保護整個地區免遭降雪毒害,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往後阿斯蘭特居民的日常生活乃至工業農業都會受到影響。」

「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在降雪問題上我們也無能為力啊。老天爺想要刮東風我們也沒法子讓風向朝西,總不能飛上天去把積雨雲一一打散吧。」穆恩嘆了口氣。

「差不多就是這個思路。」不顧二人驚詫的目光,蘇納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油墨未乾的報紙,在向二人闡述關於弗蘭肯和降雪之間聯繫的猜想后,著重圈點出了頭版上關於城郊災情的報導。黑白照片特有的肅穆感使本就荒涼衰敗的居民樓殘壁顯得更為慘慘戚戚,「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位於我租住的公寓附近。按照我離開公寓時牆壁的侵蝕程度推算,一般居民樓在風雪中最多三四個小時便會被徹底腐蝕殆盡。但是現在距離降雪開始經過了二十小時,圖示中的房屋卻保留了相當一部分原有結構。」

「天氣有時候是這樣的,上一秒還晴空萬里,下一秒大雨傾盆。也許只是你比較走霉運,離開公寓不久后那邊雪勢就減弱了?」穆恩攤了攤手。

「誤差和巧合也該有個限度吧。而且昨日我途經城郊,鐘樓,最終到達市區內,一路上雪勢卻沒有絲毫減弱,如果這也是巧合使然未免太過離奇了。」蘇納說道,「較為合理的解釋是那隻引發降雪的弗蘭肯一直藏身於雲層中,跟隨我的步伐移動。因此我周遭的降雪量才會顯著高於其他區域,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這兩天我一直有被人暗中窺視的感覺。」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問題就簡單不少了!我們只要到頭頂正上方的那片雲層中,把那隻肇事的弗蘭肯毒打一頓,問題就解決了!」穆恩說著躍躍欲試地捏了捏自己的拳頭。在手臂完成改造后穆恩的性格明顯變得暴躁好鬥了不少,這讓蘇納不免有些擔心,卻也苦於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與好友商議此事。

這時一直緘默不語的麥拉卻突然開口說道:「很抱歉潑你們冷水,不過就算蘇納的推測完美無誤,這項方案也很難付諸實施。那種雪花的腐蝕性對交通工具和精密儀器而言是致命的,即便直升飛機能夠勉強載你們到達積雨雲附近,也不可能堅持到你們擊倒那隻肇事的弗蘭肯——更不必提其他交通工具了。」

「不,其實還是存在的,既不會被降雪又可以到達指定高度的手段——」

在鋪滿天鵝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男人孤身一人坐在滿是塵埃的辦公桌前。這裡理應是他日常辦公的場所,然而實際上在上任州長后,男人很快便以那塊名為啟示的石碑為核心,在內殿地下駐紮起了絲線的巢穴。這些年他幾乎就未曾離開地穴,親身感受陽光的溫度與新鮮空氣的氣息,更別提規規矩矩地坐在辦公桌前處理文書工作了。

「麥拉,進來吧,現在不是辦公時間,沒必要這麼拘謹。」

儘管沒有絲線傳遞情報,斯瑞卡多還是從腳步聲分別出了在辦公室前徘徊駐足的女兒。在得到父親的認可后,麥拉輕輕推開了虛掩的辦公室大門,生鏽的門軸在陰影中發出刺耳呻吟聲,走廊上昏暗的燭火將少女一頭金燦燦的長發點綴得熠熠生輝,卻幾乎無法穿透辦公間內揮之不去的陰霾。

「父親,我和我的朋友們有事想和您商量。」

麥拉的語氣有些生硬,畢竟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沒有機會以父女的關係相處,即便消除了絲線和石碑對二人關係產生的負面影響,二人間的隔閡和芥蒂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修復的。

「如果是有關市郊民眾的救援措施,我已經儘力而為了。」斯瑞卡多苦笑著說,「畢竟我區別對待阿斯蘭特州居民的事被公諸於眾后,很難想象會有群眾繼續支持一個很可能下一秒就道貌岸然地命令他們犧牲生命的男人連任州長。在蘇納切斷我和絲線的連繫后,那些舉行啟示儀式的議會成員也在短短數小時內人間蒸發,不再向我提供各類援助。作為名義上的州長,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號召收容所儘可能幫助心智正常的城郊居民了。」

「我們希望您提供的協助與州長身份無關。」跟在麥拉身後的蘇納插話道,「我們大致查明了這場災禍的始作俑者的藏身之處,不過由於降雪的干擾我們無法順利到達目標的所在之處。所以希望您能夠提供一些絲線加固我們的交通工具,以便跨越風雪的屏障。」

「不錯的主意,不過在你將與我體內連通的絲線切斷後,我就沒辦法隨心所欲地操控這些絲線了。」斯瑞卡多讓一段金絲於掌中立直成柱,與掌心臨近的根部區域還能保持僵直,屋頂附近的絲線便已經開始左搖右擺,難以塑形了。斯瑞卡多繼續說道,「只是纏繞在直升機機身上這種程度還勉強可以做到,但是一旦直升機升空,我就無法保證這些絲線能堅守防線多久了。」

「這一點我能想辦法解決。」麥拉從斯瑞卡多的手中接過了絲線。不同於在斯瑞卡多手中蔫耷耷、病悷悷的模樣,絲線與麥拉手掌接觸的瞬間便如同擰緊的琴弦般倏地繃緊起來,尖銳的線頭在天花板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划痕,「雖然持久力方面不必擔心,不過我可沒辦法精準地控制每一根絲線的位置和動作,只能用比較原始粗暴的方法送你們上去了。」

「原始粗暴的方法是指?」穆恩有些不解地重複了一遍麥拉的遣詞。

「大概是像《傑克與豌豆》那樣,直接用絲線將我們托上去吧。」蘇納解釋道。

「哦哦,那樣也挺不錯的,總比被困在直升機中發生空難強多了!」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穆恩似乎對麥拉提出的這個備選方案十分滿意。

「真要是出了什麼意外,從那種海拔的高空中摔落,是不是空難已經沒有差別了吧?」穆恩對於航空技術的盲目不信任讓蘇納著實有些哭笑不得,轉而對麥拉說道,「我對這個方案沒有意見。不過麥拉你的身體沒問題嗎,剛剛經歷了不小的變故,可不要過分勉強自己啊。」

「無須擔心,可別忘了我的體側成績幾乎是你的兩倍。比起擔心我,倒不如考慮一下如何應對那隻雲層中的弗蘭肯,對方既然能自如地於雲層中穿梭,可以預計它會比一般人類更加擅長空戰。」嘴上不依不饒,麥拉的嘴角卻微微上揚。不過她很快便收斂笑意,對一旁有些走神的斯瑞卡多說道,「還有你,雖然這次行動不需要你參與實施,但是這不代表你就有時間獨享清閑,悶在房間里自哀自怨了。」

「是是,那麼請問我需要做些什麼呢?」斯瑞卡多苦笑著發問,如今他依舊有些不在狀態,卻也遠沒有三人剛進門時那樣陰鬱消極了。看著在談話中佔據主動地位,向自己發號施令的女兒,斯瑞卡多不由感慨,或許她的女兒比他更適合成為領袖。

「以你現在現在的狀態沒辦法長時間維持市區的屏障吧,此外我還需要抽取部分絲線送蘇納他們升空,市區中的絲線如果維持原有布局,那樣脆弱的防線很快就被風雪突破。事到如今,不妨撤離市區外的圍牆以加固上方的防禦工事,並借這個機會向城郊全面開放,放行居民入內避險。」麥拉說道,「不過就算蘇納他們能儘快解決肇事者,市區也無法避免遭受損害;而且一直以來城區內都對城郊的災情進行了誇大其詞的負面宣傳,直接對外開放無疑會引起部分居民的抗議和不安。所以我們需要你利用州長的身份進行演講,鼓舞群眾團結互助的同時對災情進行正確科普,無論是為了熬過艱難時局還是為災后統籌重建這都是極為重要的。」

「明白了,我會在天亮后儘快安排的。」一想到複雜繁瑣的重建工作,斯瑞卡多頗為頭痛地長嘆了口氣。如今他只想得過且過地將三人支走,在繁重的公務纏身之前在房間中享受片刻的安寧。

「老伯,你是脫離世俗太久了失去時間觀念了嗎?現在已經是黎明時分了,再過一會太陽就要升起來嘍。」

彷彿是為了證實穆恩的話語,一縷晨光穿過灰暗的雲層,將第一抹光明的萌芽播種於混沌之中。以此為契機,牛奶般黏稠又淡薄的日光在夜幕中擴散蔓延,不知不覺間陰冷漆黑的辦公室也被這股柔和溫暖的日光填滿,大紅色的天鵝絨在啟幕的舞台上盡情賣弄著妖艷的魅力,為這間死氣沉沉的辦公間內帶來蓬勃朝氣。斯瑞卡多揉了揉自己疲憊淤黑的眼皮,這道晨光宣告著他的休假計劃徹底告吹,不過這久違的陽光對他而言是那樣的溫暖耀眼——並且無比懷念。

「那位老伯沒問題嗎?看上去好像不太靠得住的樣子。」穆恩環抱雙臂走在隊列的最前端,漫不經心地將過道上小石子踢開。闊別多日的三人身軀和心態相較從前都有了些許改變,多年以來共處養成的習慣卻使他們仍然能夠像過往一樣輕鬆自得地聚在一起閑聊。

「伯父再怎麼說也是靠自己的實力當選議員的,就算不考慮任職州長多年以來積累的威信力,我們也應該對他保有一份信任不是嗎?」蘇納說道。

「很難想像一個多年沒有在公眾媒體上露面的政客會在群眾中留有多少威信力。」隊伍末端的麥拉對蘇納的看法提出了異議,「就現狀而言,重要的是『有人做』而不是『誰去做』。面對危難時,群眾更樂於見到的是一個有自信有擔當的領導人向他們指明前進的方向,而不是一個自視甚高的政客吹噓自己過去的豐功偉績。雖然我的爸爸笨手笨腳,做事經常掉鏈子,但是他在體恤民心方面一向做的不錯。」

「哦?出乎意料地是個好父親呢。」穆恩喃喃說道。

「說起來,那段時間穆恩你完全沒有來過我家做客,今天你應該還是第一次和我的父親見面吧?」

「麥拉——」蘇納小聲而急促地提醒道,這也麥拉回憶起了為什麼那段時間裡穆恩與他們幾乎沒有留下交集。

「啊,抱歉。」

「嗯?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倆還在乎那件事啊?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就讓它過去吧。」穆恩滿臉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帶頭走出了金宮大門,「好啦,別在後面磨磨蹭蹭了,趕緊把這邊的問題解決了,我們還要去找奧賴恩大叔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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