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紫藤
「哈爾,你怎麼會在這裡?」蘇納錯愕地問道。
「這個嘛,再怎麼說我也是經營商隊的,無論何時出現在哪裡都不足為奇不是嗎?」哈爾一派輕鬆地說道,他那一向輕佻的態度讓人很難不懷疑他的話語中究竟有多少內容真實可信。
「真的嗎?在我們越過國境的這個瞬間,你就如此恰巧地到這附近閑逛了?」穆恩顯然對哈爾的說法不以為然。
「且不說這樣的巧合概率有多低。就正常人而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熟人,本能地會感到驚訝不解;但是你剛剛卻沒有表現出類似的情緒,就像是事先知道我們會在這個時間點到達這裡一樣。」麥拉緊接著發表了質疑,一直以來意見相悖的二人難能可貴地在此刻達成了共識。
「喂喂,照你們的說法,有幸買中中獎彩券的人可都要判刑被抓啰。」哈爾笑著搖了搖頭,「而且就我這些年的經歷而言,你們三個的確挺神出鬼沒的——比方說,正常人可不會有一個因為越獄、私闖阿斯蘭特金宮登上理查岡州頭條的朋友。就算哪天你們在沒有任何航天設備的支援下突然出現在外星球上,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見三人間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蘇納一如既往地打起圓場:「不管怎麼說,哈爾也是我們的朋友,既然他對我們沒有表現出敵意,我們就沒必要過度猜忌他對吧?而且比起我這個常年在外的異鄉人,哈爾反而還要更了解理查岡州一些,能有他為我們做嚮導,我們的旅途多少也能輕鬆一些吧?」
「正是如此。」哈爾接過蘇納的話頭繼續說道,「我就先不過問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了,不過蘇納你既然帶他們來了理查岡州,是打算在你爺爺家借宿吧?既然如此,你還是早先去和爺爺通報一聲,做好留宿準備吧。這段時間裡,我就負責帶穆恩他們在理查岡州轉轉,介紹一下這裡的風物民俗和規矩吧。」
「如果這樣自然再好不過了,但是哈爾你還要照顧商隊的生意吧,就這麼撇下工作來給我們做嚮導沒關係嗎?」蘇納問道。
「無所謂,最近幾天商隊都會在理查岡州停留卸貨。我的工作充其量也只是偶爾去視察保證不出岔子罷了,說實話就算我兩三天不回商隊也完全不存在問題。比起擔心我,蘇納你還是早些回去做準備吧。你不在的這幾日,老伯整日在家吸食紫藤煙,不花上一兩個小時你可別想清理乾淨。」哈爾說道。
「當真?」蘇納微微皺起了眉頭,沉思片刻後有些嚴肅地對穆恩二人說道,「抱歉,就請你們先隨哈爾在城裡逛逛吧。我會儘快收拾妥當,不過保險起見,你們還是正午時分再來和我會合吧。」
「聽上去情況好像很糟糕啊,一個人收拾起來費勁的話我不介意給你搭把手。」穆恩主動請纓道。
「算了吧,蘇納也是為了你們著想,才不讓你們跟過去的。紫藤煙有鎮痛麻醉的功效,過量使用有輕微的致幻效果,在醫學上可以在稀釋後作為麻醉劑使用,不過民間嘛......初次接觸紫藤煙的人極易出現休克失憶等癥狀,蘇納在年幼時便接觸過一次紫藤煙,所以應激癥狀也會比我們輕不少。」哈爾進行解釋的同時,蘇納獨自離開了邊關。直到蘇納的身影完全從三人的視線中消失,哈爾才繼續說道,「好啦,大塊頭,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過就算是為了蘇納的一片苦心,你也跟著我在城裡消磨消磨時間吧,就當是我花錢雇你當我的保鏢如何?」
在哈爾離開后,麥拉小聲地向穆恩詢問道:「穆恩,既然你這麼反感哈爾,以前又為什麼要在他的商隊擔任保鏢呢?」
「因為他給的實在太多了。」穆恩滿臉苦澀地回答道。
「我剛剛說到哪來著,對了,理查岡州之所以能懸浮於山崖之上,得益於我們腳下這片被稱為『倫琴海』的海水中富含極多的鐵質,磁化之後在海面上方形成的強磁場被理查岡州的原住民們加以增幅並利用,完成了理查岡州的雛形建設。」哈爾一邊領頭前進,一邊講解著,「因此我也不建議你們嘗試去倫琴海里游泳,那裡不僅重金屬含量超標,海水也有極強的腐蝕性。不過你們要是不慎從這裡墜落,早在你們的身體被海水腐蝕前,便因為海面的反衝力身負重傷了。」
在他的身後,麥拉正一臉認真地將努力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熟記於心,穆恩則是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好好好,不要翻越圍欄從高空跌落,不要試圖在重度污染的海水裡游泳,怎麼聽都是些沒頭腦的小蠢蛋才會做出來的傻事嘛。比起這些,你不應該給我們介紹一些更實用的知識嗎?」
「別著急,重點事項總要放在最後說嘛,免得某些人聽講時心不在焉,最後出事了算在我的頭上。」哈爾說著從懷中掏出了兩隻做工精細的鳥嘴面具遞給二人。黑色皮革裁剪的面具足以覆蓋成年人的整個面部,倒月牙般的鳥嘴與口鼻相連,只在尖端下側開出了一處細小的空隙以便呼吸;眼部嵌有兩枚墨綠色的擋風鏡片,外側貼合的一層深色單向薄膜,使得旁人無法透過鏡片探查自己的眼部特徵。
「既然你們準備在蘇納家修整一晚,那就意味著你們至少需要在理查岡州逗留二十四小時以上。如果是這樣我建議你們身在戶外時帶上這隻鳥嘴面具,尤其是在不得不在夜晚出門的時候。」在哈爾的提醒下,麥拉這才注意到,理查岡州街道上的行人出奇地少。即便是偶爾經過的行人也無不佩戴著款式類似的面具,身上裹著嚴實的厚皮大衣,腳步匆匆沒有絲毫想和他人產生交集的意思。
「入境時注意事項上沒有寫明在戶外時需要遮住面部吧。而且上次我跟你來理查岡州時,不也沒戴這玩意嗎?」穆恩裡外打量著鳥嘴面具,雖然鳥嘴部分填裝有過濾消毒用的紗布濾紙,但是總體來看,這也不過是一副隨處可見、再普通不過的裝飾用面具罷了。
「遊客和行商人是無所謂,不過既然你們要在理查岡州暫住,那情況可就大不一樣了。」哈爾解釋道,「簡單來說,在理查岡州出門不戴面具,就和在阿斯蘭特州上街不穿衣服一樣。如果是外鄉人水土不服倒還好說,即便只是在這裡借住也算得上是半個本地人了,這麼做會遭人鄙夷的;最壞的情況下,還會被其他人控訴不知廉恥或是別有所圖,卷進不必要的民事糾紛中。」
「唉,早聽說理查岡州的居民都是一群性情怪癖的富豪,處事果然冗餘麻煩。麥拉,你——」穆恩轉過身,卻與戴上鳥嘴面具的麥拉臉對臉撞個正著,那副古怪滲人的模樣甚至把一向大膽的穆恩嚇得渾身一激靈。
「身在異地要入鄉隨俗啊,不過你要是不介意當一個裸男,我們也不會強迫你戴上面具。」麥拉聳了聳肩。
「哈哈,雖然我也不是很介意,不過再怎麼說讓蘇納連帶著一起丟臉可就不好了。返程前我會好好把面具戴上的,至少我們現在還算得上外地旅客對吧。」穆恩顯然對佩戴鳥嘴面具有一定程度的抵觸情緒,一番互侃后終究是沒有戴上面具,「距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哈爾,接下來我們要去那裡逛逛?」
「這個嘛,理查岡州大多數地方都挺無趣的,大部分有趣的地方也不會對外地人開放、與其尋求刺激而四處亂轉,最終白白浪費體力,不如去公園裡稍事休息,等蘇納將家宅打掃乾淨如何?」
雖然操著一口商量的口吻,哈爾卻已經在談話間領著二人來到了一處公園前並率先走入其中,絲毫沒有與二人商量行程的意思。不同於以推崇自然生態的阿斯蘭特公園不同,理查岡的公園刻意突出強調了人為加工修建的部分——精雕細琢的玉石圍欄將不同區塊的園圃清晰準確甚至有些粗暴地劃分開來,雍容華貴的大瓣鮮花和各種罕見名貴的花草密植而種,密密麻麻的園圃內甚至沒有留下可供一株雜草生長的空隙,像極了十指戴滿了珠寶戒指的貴婦人,毫無美感卻又極為有效地達成了炫富的目的。
「那個是紫藤花嗎?好像和常見的紫藤花不太一樣。」
在這片花海之中,最為矚目的便是懸挂於眾人頭頂,如極光幕般輕柔垂落的紫色花簇。相較常見的紫藤花,這些花朵的顏色更為深暗甚至有些偏近於靛藍色,花苞也足有正常規格的兩倍大小;明明正值花期,這些紫藤花卻都只是含苞待放,宛如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嬌怯怯地不肯正面示人。
「那可是理查岡唯一的本土植株,被稱作『紫玉珠淚』的特殊紫藤花。」哈爾講解道,「如你們所見,理查岡州凌空而建,就連種植這些花朵的泥土也是只能依靠外部進口,對於這樣一個完全由外來物資拼湊而成的都市而言,原本不會有本土植株這一概念。在理查岡州興建之前,這片地域便只有死氣沉沉的倫琴海,以及苔蘚也無法生長的礁石,就在人人都認為這片土地會日漸荒蕪,成為無人在意的不毛之地時,重度污染腐化的海水中卻長出了兩簇紫藤花;這兩枝花束彷彿是女神派遣下凡的信使,以獨特的方式向人民昭告,她還沒有放棄這塊土地。以此為契機,理查岡州為數不多的原住民開始對外籌款,積極重建這片荒廢的國度。」
「這個傳聞可信度高嗎?再怎麼說從磁化的死海中長出植物也過於玄幻了吧,會不會是原住民們偷偷將花枝浸入海水中,以此為噱頭吸引外地人進行投資?」麥拉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誰知道呢,就算的確是他們暗地裡做了手腳,以結果而言他們的計劃也算得上相當高明了。在理查岡的居民們更替一批又一批后,現在的理查岡的民眾早就不知道紫藤花的傳說真假與否了。反倒是理查岡的家家戶戶都在自己的後院中種上了這種特殊的紫藤花,至於動機是否是紀念那些靠著紫藤花發家致富的先祖們就不得而知了。」哈爾輕鬆地說道。
「該不會......」麥拉一言未畢,一旁的花叢中卻窸窸窣窣地響動著,隨後從花叢中爬出了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孩,滿臉茫然地注視著三人。這個男孩從外貌來看不足十歲,一身棉布質的長袖衫被棘刺枝杈颳得滿是豁口,原本白皙的皮膚被泥土和血痂塗抹得幾乎看不出原先的膚色,一對淡金色的眸子中滿是不安與錯愕。
男孩的出現瞬間便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這個年紀的男孩獨自在外遊盪本就已經相當稀奇,男孩眉宇間流露出的疲憊更是說明他剛剛度過了一個相當糟糕的夜晚。麥拉儘可能避免任何侵略性行為,緩緩接近這隻受驚的羔羊:「小弟弟,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你的家人呢?」
然而麥拉費盡心力的安撫行為依舊刺激到了這名神經緊繃的男孩,只見他驚叫著從麥拉的身畔逃離,以穆恩粗壯的大腿為掩護,小心翼翼地露出一隻眼睛向麥拉的方向窺視。此舉無疑對麥拉的積極性造成了一定打擊,再怎麼說她也是一名婀娜多姿的妙齡少女,相比穆恩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理應更容易給孩童以親切感與安全感。將這次失利歸咎於鳥嘴面具的可怖外表,麥拉摘下面具,露出一個和善溫暖的微笑:「小弟弟,不用害怕,姐姐不會傷害你的,和姐姐說說你遇上了什麼麻煩好嗎?姐姐會儘可能幫助你的。」
然而此舉非但沒能安撫男孩的情緒,反而讓他愈加緊張地縮到了穆恩的身後,雙手緊張地在穆恩的牛仔褲上捏出兩圈褶皺。見狀,哈爾頗為無奈地攤了攤手:「哎呀,俗話說人各有好,既然這位小朋友更加親近穆恩,麥拉你也沒必要強求他對你卸下心防。詢問工作就交給穆恩來做如何?」
「唔,讓我來嗎?」穆恩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一向直來直去的他做不到麥拉那樣隨時擺出職業微笑,只得盡量放緩聲線問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長在什麼地方?」
「我、我的名字叫萊汀,夾、夾掌是什麼意思?」男孩的表現顯然沒有之前那般緊張兮兮,雖然說話還有些磕巴,卻也能做到正常溝通交流了。
「呃,讓我想想。家長嘛,就是你最熟悉的人......對了,平時誰給你做飯,誰就是你的家長。」
「你是說萊汀的爺爺嗎,爺爺在大房子里。」萊汀的回答讓三人皆是哭笑不得。
在那之後三人又針對男孩住所的狀況進行了進一步詢問,但是除了「爺爺有很多白頭髮」「大房子附近有很多垃圾」這類無效信息外,萊汀幾乎是一問三不知。從萊汀的年紀判斷,他應該沒有足夠的體力與勇氣徒步離家太遠,然而在向萊汀指認附近的幾所住宅后,一直以來迷茫懵懂的萊汀卻態度堅決地否認了那些宅邸是他的家。據他所言,他所居住的宅邸似乎比這些別墅豪宅還要大上數倍,不過他這個年紀的孩童本就會對熟悉事物的大小產生一定程度的錯誤認知,他的證詞能有幾分可信度便不得而知了。
赤紅的日輪不知不覺間爬升至晴空當中,地勢高峻的理查岡州首當其衝受到烈日與熱風的炙烤,路面上蒸騰的熱氣使周遭的景象扭曲變形,就連紫藤花也難耐高溫而蔫巴枯萎了不少。多次盤問無果后,三人決定先帶萊汀回蘇納家中清理泥垢與傷口,再從長計議如何處理這個走失的男孩。
在哈爾的帶領下,四人來到了一座花叢環繞的宅邸前。從房屋外觀來看來看,這是一座在理查岡州再常見不過的雙層別墅,隔音材質建成的外牆塗滿了綠色牆漆,紫藤花藤順著外牆爬滿了一圈又一圈,纏住了幾扇外翻式玻璃窗。唯一不同是,宅邸的園圃內種植著不少樸素尋常的野花,其中數株甚至是阿斯蘭特特產的品種,而這自然便得益於宅邸主人的匠心獨運了。
前來應門的是一位頭戴鳥嘴面具的青年,開口交談前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蘇納儒雅和善的臉龐。在聽完三人與萊汀相遇的前因後果后,蘇納反倒鬆了口氣:「幸好萊汀是你們在公園發現的走失孩童,看他粘著穆恩粘得那麼緊,我還以為是我們之前與萊汀相識,我在打掃衛生時吸入了紫藤煙又失去了部分記憶。」
「『又失去』?蘇納你之前就失去過記憶嗎?」麥拉問道。
「蘇納他在搬去阿斯蘭特州前就因為吸入紫藤煙昏迷休克了。雖然這些煙霧第二次之後對人體就沒有那麼大影響了,不過我倒不是建議你們去吸食紫藤煙哦,這東西能不碰還是盡量不碰為妙。」哈爾代為解釋道。
「不過在那之後的第二天,我就搬家去阿斯蘭特了,所以失憶實際上並沒有對我的生活產生多大影響。」被哈爾擅自揭短的蘇納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悅,反而側身邀請夥伴們進屋,「好啦,別堵在門口閑談了。理查岡州正午的太陽還是蠻曬人的,進屋歇息一會再慢慢聊吧。」
儘管蘇納悉心將房屋裡外打掃了遍,走廊內依舊瀰漫著一股刺鼻的熏香味。擔憂殘餘的紫藤煙會對萊汀的身體產生不良影響,蘇納讓萊汀戴上了自己的鳥嘴面具。原以為這個孩子會和之前一樣表現得張皇不安、不知所措,誰知萊汀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十分配合地戴上那隻比他的腦袋大一號的面具。
蘇納摸了摸萊汀的腦袋誇獎了一句好孩子,隨後便招呼穆恩做幫廚準備午飯,見此情景,和哈爾一起被曬在客廳的麥拉不免有些不服氣。雖說沒有專門接受過看護幼童的培訓,但是她自認為在安撫傷員方面做得比穆恩和蘇納好上不少;不知萊汀是對同性年長者抱有好感,還是單純因為受到安撫后不似最初那般疑心重重,對待她和男生們的態度有著天壤之別。
麥拉悄悄看向萊汀,想從他的行為舉止中瞧出些端倪。然而在進入客廳后,萊汀便一動不動地趴在窗台上,不知在向外張望些什麼,黑壓壓的鳥嘴面具更是將他的面部遮住,使人難以揣測這個男孩的所思所想。
猶豫片刻后,麥拉還是起身來到萊汀的身旁,與他並肩而立向窗外望去。然而空蕩蕩的街道上瞧不見半個人影,就連街道對側的別墅也是門窗緊閉,沒有一絲一毫的鮮活生氣,烈日之下只有一叢叢紫藤花無精打采地打著蔫。麥拉很快就對這樣一成不變的風景失去了興趣,向身邊的男孩搭話道:「萊汀,你現在身體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在花叢中蹲了那麼久累壞了吧?」
「看,女神在笑呢。」
萊汀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道,他的聲音格外冷靜空靈,完全不像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童應當說出的話語。那具好似夜空般黑暗鬼魅的鳥嘴面具此刻成為了神秘與恐懼最好的掩體,明明是夏日時分,麥拉的額上卻滲出了滴滴冷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名口出蹊蹺之言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