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回憶

28.回憶

彈丸的咆哮聲將鼓膜震得生疼,蘇納驚魂未定地看著身邊被哄成殘渣碎屑的木椅,要是剛剛那槍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他的身體,他的下場恐怕不會比這張木椅好上多少。千鈞一髮之際,曾在女神像前邂逅的白髮少女及時出現,一腳踢飛了女人手上的槍支。得益於此,走火的彈丸偏離了原本的軌跡,只是擊中了本就破損不堪的木椅。

「謝謝,這已經是第二次救命之恩了。」

「沒什麼,比起這些,我們還是儘快離開這裡吧?」白髮少女恬靜地笑道。

受到過度刺激的婦女陷入了短暫的失神狀態,二人費了一番功夫才將她搬出了屋。就在三人離開房間的一瞬間,這棟嶄新的別墅便在伊卡洛斯的掌中被碾作碎屑,盡數塞入那隻惡臭的大嘴中。儘管這一次捕食未能攝入任何活體生物,伊卡洛斯卻依舊滿足地拍了拍肚子,彷彿對他而言,進食行為本身的意義便高於通過進食獲取的養分。

看著神情獃滯、頹然坐倒在地的婦女,蘇納無奈地撓了撓頭,向少女詢問道:「對了,你身上還有綠色顏料嗎?我們不可能整個晚上都留在這裡看護她,但也總不能把她丟在這不管吧。」

「抱歉,已經用完了,每一種顏料我身上都只有一支。」少女很是愧疚地說道。

「不,是我說話欠考慮了,正常人出門也不會在身上帶兩管相同的顏料吧?」蘇納說著從口袋中掏出那支紫色顏料遞給了白髮少女,「對了,這是你白天丟在女神像附近的吧?畫師丟了顏料還是會很困擾的吧。」

「啊,謝謝你,這可是我最重要的東西。」少女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顏料罐,收入口袋中。這樣過分謹慎的行為讓蘇納聯想起了某個曾經認識的女孩,然而當他仔細回想時,往事卻又好似籠罩在雲霧之中模糊不清。

「怎麼了嗎,一直盯著我看?」少女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這麼問可能有些冒昧,不過你身上的穿搭和綠色沒有任何聯繫,既然你的綠色顏料也已經用完了,你是怎麼規避那些怪物的追跡的呢?」

「這、這個......」少女看上去有些為難。

雖然蘇納也不想強人所難,尤其是對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這披情報卻關乎到將來能否在有限的時間內儘可能救助難民。畢竟在濃霧的影響下構成術的使用受到了極大的影響,設法規避怪物的攻擊顯然比大海撈針地搜尋綠色顏料容易得多。

「這裡......是哪裡......」這時,被拖出屋外的中年婦女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來,滿臉茫然地注視著二人,「我剛剛應該還在卧室,然後房門......」

「沒關係,不用心急,目前這裡還很安全,多休息一會吧。」蘇納輕聲安慰道。這位可憐的婦人似乎因為受到過度驚嚇失去了部分記憶,正好伊卡洛斯在吞食完民宅碎屑后將視線轉向了另一側,不妨趁著這個空檔讓她稍事休整,「對了,您的兒子呢?對他而言現狀可能有些難以接受,不過目前還是抱團行動比較穩妥。」

「兒子?我並沒有兒子啊?」婦人滿臉錯愕地回應道。

她的反應不像是在刻意演戲裝蒜,但是直到被強行拖出屋子,婦人都緊緊地將那名男孩護在懷中,如果後者並不是婦人的孩子,婦人完全沒必要表現得如此拚命。即便出於某種原因,婦人不得不掩蓋男孩的存在,毫無頭緒地追問也必然會無功而返。蘇納索性放棄了追問男孩的相關事宜,檢查起了婦人的傷勢。

腳踝附近留下了疑似銳器切割的傷痕,八成是受到花藤襲擊時留下的傷口,此外就只有手腳上留下了輕微的擦傷。作為一個單身居住的中年女性,能在怪物的圍堵下以如此些微的代價逃出生天,某種意義上也算得上是格外幸運了。

「健康和精神狀況目前看起來都沒多大問題,還是讓她和那個女孩一起去避難吧?唔......」自言自語著為傷員包紮傷口的蘇納在婦女的腕口處發現了一處灼傷的痕迹,從灼傷的位置和形狀判斷應當是槍支擦槍走火后留下的痕迹。

在蘇納發現這名婦女時,她正在身處格外廣闊的門廳中胡亂開火,理應不會有機會留下這樣近距離開槍擊中目標才有機會產生的焦痕。不過正如婦女剛剛所言,一般人絕不會在大半夜手持獵槍站在門廳里警戒;在發現異狀前往門廳避難的途中,於某處狹窄的場所內開槍自衛也是極為正常的狀況。見這處灼傷僅僅只是皮外傷,蘇納便沒有再放在心上,轉而處理起了婦人其他部位的傷勢。

「需要我幫忙嗎?」白髮少女微微欠身,觀摩著蘇納的一舉一動。

「沒關係,這種程度的皮肉傷我還應付得來。」蘇納輕鬆地搖了搖頭,「能麻煩你去那邊看看狀況嗎?雖然她堅持自己沒有兒子,但是以防萬一還是確認一下吧,把那麼小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廢墟里也不合適吧?」

白髮少女欲言又止,最終卻也只是點了點頭,遵照蘇納的意見前往廢墟探查。

只是還沒等她離開蘇納的身畔,一枚銀色的彈丸便呼嘯著劃破長空,貫穿了少女的胸膛。時間彷彿在這個瞬間停止了流動,蘇納驚愕萬分地上前接住了少女緩緩跌落的身軀,從後者的傷口中流出的並非是鮮紅的血液,而是像是乳膠般半透明的乳白色液體。面對此等豹變,中年婦女發出了一陣又一陣驚恐的尖叫,恐慌程度遠超其面對怪物時表現出的惶恐不安——正如二人第一次見面前,蘇納所聽見的那身驚叫。

漆黑的夜色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狙擊手可以毫不費力地匿形於夜色之中,等待下一次顯露獠牙的契機。只不過這一次的狙擊手顯然沒有足夠的耐心與職業素養,甚至不等蘇納費神尋找他們的蹤跡,便大呼小叫地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處:「好耶!打中了了!打中了!再來一發!」

「......耐心點,這種狙擊槍是沒辦法連射的。」不遠處的民宅屋頂上,一名身著皮夾克、嘴叼煙斗的男人極為瀟洒地一腳踢開槍管,為狙擊步槍換彈入膛。雖然衣著打扮有很大的差別,蘇納還是從男人的嗓音和跟在他身邊的那名紅髮女孩認出了那名狙擊手正是下午將自己麻醉放倒的男性。

正當蘇納訝異於男人的狙擊目標不是自己而是素昧平生的白髮少女時,奄奄一息的少女口中呢喃的話語卻使其更為震驚:

「哥哥......」

「哥哥?你是這位姑娘的哥哥嗎?為什麼要攻擊自己的親人?」蘇納提高嗓門向屋頂上被稱作簡尼爾的男人發問。

「親人?別逗我發笑了,那種披著我妹妹的外皮的生物真的有資格自稱我的親人?簡單來說,如若不是機緣巧合能夠口吐人言,那種東西連人類的邊都夠不上。」簡尼爾擺弄著手中的槍支,卻有意將槍口避開了蘇納的方位以免擦槍走火,「看你這一臉茫然的蠢樣,我就把話說清楚——這些由紫藤花分泌的煙氣的功效準確來說並不是麻醉或是奪取他人的記憶,而是分離那些與煙霧接觸之人的感受或是記憶。不過嘛,大多數情況下因為沒有合適的記錄載體,這些被分離的記憶無法於現世長存,就結果而言就和被直接抹消沒有什麼區別——」

「可是,也有些時候,被剝離記憶的人身邊存在著合適的『模具』,比方說將死之人,或者這段記憶中極為重要之人——在這種情況下,霧氣便會以模具為樣本製作出外形相近的人偶,並將剝離的記憶裝填進人偶中。而這些人偶一旦被消滅,被剝離的記憶就會原封不動地返還到原主人腦海中,很便利對吧?」簡尼爾說著叩動扳機,只不過這一次他瞄準的目標並非是道路中央的三人,而是在廢墟邊緣探頭探腦的男孩,「百聞不如一見,與其聽我在這絮絮叨叨的,不如讓你親眼見證一番吧。」

簡尼爾的這一槍瞄準了男孩的要害,被彈丸命中的男孩數秒之間便融化成了一灘稀泥一般的乳白色膠狀流體。隨著男孩身形消散,一連串回憶排山倒海般涌回了中年婦人的腦海之中:

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

女人像往常一樣清理完花圃之後敷上面膜,倚在床上培養睡意。

玻璃碎裂的噪音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躡手躡腳地從床下掏出獵槍。這把獵槍在採購后並沒有派上過切實的用場,大多數時候只是作為威懾外來者或者說給自己壯膽的手段,實際上她也沒有持槍執照——雖然按照理查岡州的法律,警方也不會對非法持槍的行為進行查處。女人不認為那些鄰居會恣意妄為到直接闖入他人的住宅,不過防患於未然也總好過事後後悔。

她小心地擰動門把,儘可能放輕腳步來到了走廊之中。

皎潔的月光透過碎裂的窗框,在橡木地板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整潔的走廊上沒有留下一絲一縷外來者的足跡,只有幾朵盛開的紫藤花沐浴著月光、孤零零地散落在木板的縫隙之中。

女人高懸的心總算落回了原處,逐漸將這場騷亂的起因歸結於野生動物或者房屋建工質量不過關。然而正當她俯身打算清理地面上散落的花朵時,早早藏匿於板縫之間的花藤趁機竄上了她的手腕,鋒利的葉刃在她的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細小的創口。驚恐萬分的女人一時慌了手腳,抄起手邊唯一值得信賴的武器——那柄獵槍,向著花藤胡亂進行射擊。

開槍產生的噪音和后坐力使女人的大腦產生了短暫的宕機,對於一位使用槍械的新手而言,她的運氣相當不錯,僅僅是在手腕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灼傷便成功擊斷了花藤。然而侵入房屋的花藤數量卻遠遠超乎了她的想象,眨眼之間,數十條藤蔓便沿著牆壁爬上了天花板,低垂的花藤宛若一隻又一隻來勢洶洶的惡魔掌心,貪婪地想將縮在角落中瑟瑟發抖的女人納入掌控。

女人的大腦已經無法進行任何思考,她只是機械地舉起槍支,瞄準花藤,接連不斷地開槍射擊。直到每一支花藤都被從牆上擊墜,瀰漫於走廊上的硝煙逐漸消散,女人這才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實在是過於安靜了。

走廊的後方是她剛滿六歲的兒子的童房,即便睡得再死,在自己弄出這麼大的響動后,孩子也沒有道理繼續留在房中不做任何反應。看著滿牆瘡痍的彈孔,女人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相當不妙的念想。她的手腳發寒,甚至勝於這漫漫寒夜,她艱難地起身拉開了童房的大門——不過很快她就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感到後悔。

整個世界都被染上了紅色,哪怕是星星點點的紫藤花瓣也絲毫無法緩解這一幕的衝擊力。女人的大腦和身體被一齊凍結,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放聲尖叫,但是她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五官四肢的感知是如此地沒有實感。與此同時,越來越濃厚的霧氣逐漸包裹住了僵化的女人,以及那張被鮮血染紅的童床——

「啊——不要,不要——那不是我——」

淚珠連綿不絕地滾落於地,回想起一切的婦女尖叫著沖向街道的另一側。

「等等,那邊是——」儘管蘇納及時出言提醒,情緒失控的中年女人顯然聽不進旁人的話語,一腳踩空從理查岡州的路沿跌入了萬丈深淵之中。

「哎呀,還真是不幸。對她而言,說不定不要回想起來還比較幸福。不過人嘛,最終要去直面自己過去犯下的罪孽,總是逃避可是不行的,你說對吧?」簡尼爾一派輕鬆地說道,彷彿剛剛墜落狹間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廢件。

「逃避什麼的......哪怕想要讓那位女士恢復記憶也有許多不同的辦法吧,至少也應該等她情緒更加穩定的時候再向她公開事實吧。而且,你有必要採取這麼極端的方式嗎?」蘇納很是憐惜地看向躺在自己懷中、氣若遊絲的少女。哪怕種種跡象已經表明這名少女絕不是普通人類,但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與人類無異的生命在眼前消逝卻無能為力,這種經歷著實令人難受。

「事到如今你反而同情起這些異端了嗎?同情尊重自身種族以外的生物本身就是一件偽善的行為,沒有人類會在屠宰牛羊前先問對方『你好,牛先生,我想用你身上的肉充饑,能讓我宰了你嗎?』或是在牛羊表現出不願意被屠殺后將其放生吧。退一步來說,你們阿斯蘭特州不是也致力於屠殺弗蘭肯嗎,據我所知那也是一種智能與人類相近的生物對吧,難道只是因為這邊的怪物樣貌比較接近人類,所以理應受到特殊對待?」簡尼爾調侃著晃了晃槍桿,「唉,原本還打算和你多聊一會,看起來是沒這個機會了。怎麼樣,要不要試著再掙扎一會?不然今夜可就太令人掃興了。」

一度消散的魚腥味再次席捲向二人,街道上爆發的小規模騷亂果不其然引起了伊卡洛斯的注意。與那座肉山一同返回的還有那數不盡數的紫藤花疼,以及那鋪天蓋地的淡紫色煙氣......

與此同時,理查岡州另一端的宅邸內,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正神色不安地在客廳中來回踱步。過於高大的身影遮住了燈光,忽明忽閃的光影使一旁看書的金髮少女不滿地皺起了眉頭:「穆恩,你能稍微消停一會嗎?我知道蘇納失蹤了讓你很擔心,但是就像我先前所說,蘇納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柔弱,就算孤身一人他也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好嗎?」

「正常情況下大概如此,但是在發生下午那樣的狀況后你還讓我怎麼放心!就算實力再怎麼堅強,失去意識之後也是白搭。」穆恩的上身套著一件清涼休閑的無袖運動衫,與之相對,他現在的態度完全與放鬆不沾邊。

「那你打算怎麼辦?下午我們也外出搜查過了,這個時間你還打算出門找人嗎?除了二次遇難,我想不到會發生什麼對現狀有利的狀況。」

「就算這樣,你讓我怎麼放心得下......!」穆恩不耐煩地錘了錘拳頭,實在靜不下心的他最終還是無視了麥拉的忠告,戴上鳥嘴面具后便孤身一人沖入了黑夜之中。

「唉,明明再過幾小時就天亮了,非要急在這一時。要是你出了什麼事,我也不好向蘇納交代啊......」

麥拉輕嘆著放下書本,披上外套,做好出行準備。雖說她一向秉持著安全至上的行事原則,但是如今兩名同伴都選擇主動涉險,她也只能兩權相害取其輕了。

一切準備妥當后,麥拉正打算在出門前告誡萊汀好好看家、不要隨意跑動,在她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名男孩面戴鳥嘴面具,宛若雕塑般站在窗前眺望著圓月的詭異景象。幾次碰壁后,麥拉深知此時向萊汀搭話多半只是徒勞,而且這個孩子一向只會在自己面前表現出這種狀態,蘇納或是穆恩在場時則會表現得格外乖巧,莫非這孩子是只在逢場作戲,故意欺負自己嗎?

做戲也好,真的存在精神方面的疾病也罷,麥拉現在也著實抽不出時間陪伴這名行為古怪的男孩了,只能寄望於在他恢復常態,發現周遭無人陪同的狀況下能夠保持鎮定、理性行事了。

麥拉一邊祈禱著蘇納二人平安無事,一邊拉緊外套、快步走入了深邃幽暗的街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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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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