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都做了什麼?」
悅動著的燭火光點亮了奢華的燭台,順帶照亮了一點周圍昂貴的手工地毯,一以及不遠處的紅木辦公桌,與黑色椅子上的少年。
太宰治一隻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拿著一份文件,他視線落在那行名為『青池漣央的調查報告』的文件上。
「他要了一間無人打擾的屋子,我給他了。」
一道稚嫩的有些過分的女童音在黑暗中響起,借著這間屋子唯一的光源,那盞燭台的光,勉強能看出那個矮個子是個有著藍色長發的和服女孩。
「然後,他又要一具屍體,但是……」
說完這句話,女孩子跪在地上,身體向前了一點,漏出那張大概才八九歲的臉。
她是最近才被帶回來的殺手預備役,是個父母被殺死的孤兒,先前在貧民窟流浪,雖然年紀小,卻因為擁有強大的異能力,所以很受重視。
太宰治也把照顧並監視青池漣央的任務交給她來做。
「很不巧,今天的底層人員剛把一批屍體送到火葬爐里,組織里已經沒有屍體了。」
太宰治沒有抬頭,他依舊盯著那份文件,聲音漫不經心。
「所以你就私自帶他去了地牢?萬一他是間諜,你可就犯下大錯了,鏡花。」
泉鏡花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冷淡的像是冰塊,但仔細看就能發現,她瞳中是不安,藏在和服袖子下的手也握的很緊。
「可是您的命令是,滿足他的一切要求。」
「我該誇獎你嗎?」太宰治終於抬起頭,似笑非笑:「還是應該怪罪自己沒有說詳細?」
泉鏡花搖搖頭,聲音帶上一點顫抖,根本沒人能在這位被稱為地獄怪物的首領保持鎮定,尤其是他生氣的時候,她一直壓抑著自己。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和我說話,我就覺得很親切,我……」
泉鏡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她也無法描述那種古怪的感覺。
那個冷漠的少年,給她的感覺,竟然像早已辭世的母親一樣。
太宰治笑著看她,一雙鳶瞳充滿了審視:「青池可不像你所描述的這麼善言談的人。」
他那副平等的厭惡每一個人的樣子,竟然會招小女孩喜歡。還把她迷的不惜忘記組織的紀律。
「抱歉……」
「好了。」把泉鏡花嚇得渾身打顫后,太宰治又揚起笑容,用循循誘導的聲音說道:「接著說吧,你帶他去地牢之後,他都做了什麼?」
泉鏡花咽了口唾沫。
「我帶他去了地牢里放置給新人練手的垃圾的地方,他似乎不太滿意,但還是從裡面挑了一個個子最高的,讓我幫忙割斷那個人的喉嚨……然後劃開他的手臂,取出一條小臂骨,帶回了那間屋子。」
泉鏡花忘不了那個少年進到就算是訓練有素的審訊老手也不太願意去的房間后的神色。
他看的彷彿不是一個個痛苦哀嚎的同類,而是不夠完美的原材料。連人看見蒼蠅的動容都沒有。
被訓練官評價為天生的黑暗殺手的泉鏡花自認為,若是做同樣的事情,自己絕做不到那麼漠然。
尤其是,對方在與她接觸之後說的第一句話,足以讓她做上好幾天噩夢——你很幸運,你的母親一定很愛你吧。
幸運?對方說的好像有道理。
雖然能以這個年紀出現的黑手黨的孩子都是不幸者,但也算幸運者了。
至少被選中的他們不再用像野鼠一樣,躲在陰暗的下水道里苟延殘喘。
泉鏡花才墮入地獄不久,就被眼前的男人賜予了救贖,成為了被黑手黨選中的幸運兒。
可母親……?
泉鏡花的確有個很愛她的母親,不過對方在十幾天前去世了。
她不知道青池漣央是怎麼看出來,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對她說出那句話的。
反正泉鏡花聽后心裡掀起驚濤駭浪,但那個少年卻彷彿只是隨口一提,沒放在心裡,甚至不需要驗證。
太宰治來了興趣:「一根骨頭?」
泉鏡花點點頭,接著說:「他還要了一把刻刀,一隻碗,一盒墨水,一盒鋼筆,一卷繃帶,還有一疊稿紙。」
刻刀、繃帶。
太宰治把這兩個明顯不屬於寫作用品的名詞在心裡念了兩遍:「他要雕刻什麼?」
「一隻筆。」
泉鏡花抬起臉,瞳中印上跳動的火光,和深深的恐懼,是因為太宰治,同樣也是因為青池漣央。她到底才是個十歲的孩子,來港口黑手黨不過幾天。
「那就對了,我知道他是怎麼寫作的了……他之前為什麼不使用異能力的原因我也差不多知道了。」
太宰治放下那本青池漣央的資料,輕笑一聲。
「鏡花,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
泉鏡花恭恭敬敬:「您請說。」
「替我去一趟警察局,把青池養父的屍體帶回來,然後……」太宰治稍微頓了頓:「叫後勤部長來見我,我有事要和他說。」
泉鏡花領命:「是。」
*
想起那張壓抑著麻木和恐懼的女童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的樣子,青池漣央拿起桌上的刻刀,甩了甩上面沾的白色的粉末。
「我知道我要寫一個什麼故事了。」
在看見那個女孩之後,靈感就起了。
青池漣央輕聲呢喃著,將墨水倒進碗里。
泉鏡花為他準備的房間不大,以前是某個文員的辦公室,只有一套辦公桌椅,緊貼著牆壁的柜子里羅列著無用的文件。燈開的很亮,把整間辦公室照的亮如白晝。
「那樣細嫩的像是陶瓷一樣的臉,還有眼底的恐懼和天真,一定是被母親精心呵護著的孩子吧。」
青池漣央伸出左手,在原本就留了幾道划痕的手腕上用力一劃。
那些划痕並不是年少的他所為,而是作家先生為了讓外人相信養子患有抑鬱症而割開的。懂行的人能看出,那些傷很難被自殘者本人劃出。
青池漣央也不在意這個。
【永恆舊物】
以人骨為筆,人血為墨。
聽起來駭人,實際上都是輔佐的手段,不用也無所謂。
但時隔多年下定決心的復健,青池漣央打算以萬般認真來對待。
異能從「取材」開始,就已經生效了。
殷紅的鮮血流水一樣從被劃破的皮膚里湧出來,在空中連成一條珍珠項鏈,滴到盛了半碗墨水的瓷碗里,濺起一朵朵黑紅混雜的花。
*
「母親死了。
警察在雄一浴室的天花板上找到了她的屍體,她雙眼瞪的渾圓,直勾勾的盯著浴缸。
炎熱的夏天,屍體已經腐爛了大半。
被搬運下來的過程中,不斷有哩哩啦啦的黃白油體從破口處落下,就像融化的發霉黃油,淋到警察的制服上,惹得眾人嫌惡聲連天。
一想到她失蹤這麼多天都藏在天花板里盯著自己的浴缸,雄一就渾身犯噁心。
這種惡寒,在警察從母親的口袋拿出一張紙條時達到了頂峰——
「我親愛的雄一,我會永遠注視你,保護你。」
這哪裡是一個母親該對自己的兒子說的話!
雄一看完,像碰到了什麼髒東西一樣將紙條甩到地上,他想起不知從何時開始的被窺視感,胃裡一陣翻湧。
紙條剛好落到地上一灘脂肪融化物里,被打濕了大半。那灘東西邊上,就是一堆濕漉漉的爛肉,混雜著毛髮。
「喂,那是證物!」一個年輕的警察厲聲呵斥。
「抱歉,我馬上拾起來。」
雄一被嚇了一跳,作為一個普通的在讀高中生,他十分懼怕這些身為城市執法者的先生們。
「辛苦了,等下在大浴室里洗過澡再走吧,家父剛才告知,讓傭人為各位準備了暖身體的熱湯。」
「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一個滿臉橫肉的胖警察擺擺手,不比瓜子大上多少的濁眼裡流過一絲滿意,他下令道。
「大家都辛苦了,把屍體裝車后,就去洗一洗吧,別辜負了市民的好意,還有,雄一君,我建議你和你父親快點找個家政把這裡收拾好,屍液留在天花板上,可能會被老鼠沾走,當然,最好還是搬家。」
「是是,謝謝您。」
雄一點頭哈腰的感激完,在警察們走出浴室后,回頭看一室狼藉,英俊的臉上替換上厭煩。
他不禁埋怨起母親──為什麼不能死的遠一點,乾淨一點也好啊。哪有家政願意做這種活呢。
雄一一直很討厭母親,她木納,愚笨,老土,長得唯唯諾諾,一副『窮酸樣』,一微米都配不上身為心理醫生的父親。
但母親一向很沉默,不會像別人家的太太一樣刁難僕人,甚至很少說話和走動,所以雄一一直是無視她的。
可誰知道,一向默默無聞的母親竟然給他搞出這麼大一件事。這要是傳到學校和父親的單位,要他們怎麼抬得起頭!
就這樣麻煩又噁心的女人,父親竟然會因為她的死訊淚流滿面。
雄一真為父親不值。」
*
沉浸於寫作所勾畫的世界中時,寫作者完全感受不到時間流逝。
青池漣央洋洋洒洒的寫了七八頁,一口氣將這個短篇的恐怖故事寫了大半,直到寫到快結局的位置時,他的筆僵在寫了一半的字上。
『し『
這應該是這個死字,心裡知曉,他卻卡在那個豎上,怎麼都勾不起來。
他真的可以書寫這個結局嗎?
在腦海中迴響了千次萬次的問題再一次響起,青池漣央心中的疑惑快要堆成山。
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嗎?真的可以嗎?
每當他快要落筆時,這些不知源自何處的嘈雜聲音就會響起,攪的他心煩意亂。
青池漣央記得自己的第一部作品,那是一部志怪小說,講述了一個藏在茶杯里的女鬼和武士的故事。
他打算寫出來投稿雜誌社的。但在給編輯看之前,青池漣央更想給鼓勵他走上這條道路的警察先生看。
然後……
房間的門突然被推開,一直積澱盤旋在屋裡的血腥味散了出去。
「你在屋子裡自殺嗎?」
身穿和服的女孩推門進來,她面無表情的看著青池漣央。
少年已經打理過自己,後腦的頭髮因為和傷口纏繞在一起,無奈只能剪掉。
剩下的白髮又長又軟,參差不齊,披下來顯得很亂,像流浪漢或者殺人魔。於是他為自己編了兩縷細麻花,垂過鎖骨。
此時,青池漣央正端坐於桌前,穿著從庫房扒拉出來的劣質黑色大衣,抬起一雙冰冷的眸子不善的看著她。
泉鏡花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流滿了乾涸血液的手握著一隻布滿刻痕的白骨筆,左手腕上的傷剛結痂,傷口划的很長。而繃帶就在不遠處安然的躺著。
這傢伙混完墨水后,沒包紮。
尚未癒合的傷口一直哩哩啦啦的流著血,直到血小板自愈,把桌子弄的一團糟。
稿紙都被打濕了。
泉鏡花完全想不出他是怎麼用嫁接的劣質骨筆在這兇殺現場一樣的地方創作的。小說家不該有個乾淨整潔的創作環境嗎?
青池漣央回答:「我是個恐怖小說家。」
不怕這個,甚至很應景。
為了麻痹自己思考「結局」這件事,青池漣央甚至去尋找過凶宅,把警察粗心大意遺留下的骸骨拖出來,坐在邊上寫作,妄圖用恐懼支配大腦。當然,最後他發現,沒用。
他似乎是個天生不知道恐懼為何為物的怪物。
她說出來了嗎?
泉鏡花一愣。
回答完她的問題,青池漣央啪的一下將骨筆放在桌上。
他本來就不是一位手工大師,加上骨頭材質硬,製作筆的時候把手弄的全是傷。筆的質量也不好,筆尖總是歪,所以心情很差。
「你有事嗎?」
泉鏡花本來想告訴他,他的手破了,但仔細想想,青池漣央應該不會在乎這個,於是直入正題:「首領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