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等待

宣平二十六年的初雪來得遲,十一月末才悄無聲息地降臨。

宋虞不太專心地聽著祖母平緩無波的聲音,惹得她昏昏欲睡。

可她不敢打瞌睡,怕這一睡便等不到歸家的兄長,於是頻頻望向窗外醒神,是以第一個看見紛紛揚揚的雪。

暖閣內厚重沉悶的微沙語調繼續著,宋虞打破了這份平和,她驚呼一聲:「祖母,下雪了!」

如珠似玉的嗓音揚起又落下,老夫人停了停,分神望向窗外。

不知何時,地上覆了一層淺淺的瑩白,雪花簌簌而落,和著屋內炭盆的嗶啵聲,嘈雜又寧靜。

宋虞已經迫不及待地將蓋在腿上的絨毯丟到一邊,從長榻膝行至窗牖處,半是欣喜半是懊惱道:「哥哥說今日回來的,這雪下的真是不巧。」

她的動作不甚規矩,老夫人也沒阻止,花骨朵兒般的十六歲,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如今又在自家府上,自在一些也無妨。

老夫人呷了口茶,見她還眼巴巴地望著,皺眉提醒一句:「阿虞,當心著涼。」

「不涼不涼,地龍燒的好熱。」

宋虞心不在焉地回答,轉眼又蹙起眉,聲音輕輕的,「天寒地凍的,哥哥肯定很冷。」

默默看了一會兒,窗外的雪逐漸變大,鵝毛似的紛紛揚揚地灑落,寂靜無聲。

她喃喃自語:「哥哥今日還回得來么?」

三句話不離兄長宋溫卿,老夫人撇去清亮茶湯上的浮沫,低頭笑的意味深長。

蜀州地動,人心不穩,宋溫卿前去坐鎮,一去便是兩個月。

宋虞從他走的那日便一直盼著,從銀杏染黃盼到初雪降臨,終於盼到他平安歸家這一日。

這惱人的雪,宋虞哼了一聲,眸中滿是失落。

不過片刻后她又歡喜起來,扭頭道:「都說瑞雪兆豐年,祖母,明年的收成肯定很好。」

孫女是個樂天的性子,老夫人樂意維持她的純善,自然應和道:「阿虞說的不錯。」

幾句話的功夫,雪花已然變得更多了,貼在窗上像潔白的窗花,轉眼又化成水,窗外的景象變得朦朧。

見宋虞還一眨不眨地盯著外面,老夫人捶捶腿,佯怒道:「我這把老骨頭都坐得住,你倒總是跑來跑去的,誠心討罵是不是?」

老夫人出身蘭陵蕭氏,五姓七望的大族之一,如今五十有三,鬢邊早已染上風霜,聲音也沙啞的厲害。

但板起臉訓人的模樣依然威嚴持重,暖閣內的丫鬟垂首,大氣也不敢喘。

宋虞聞言連忙乖乖坐了回去,倒不是被嚇的,而是心疼。

祖母早些年患了病,腿疼的厲害,她暫且忘了正在風雪中艱難前行的兄長宋溫卿,又是捶腿又是倒茶的,將祖母哄得心花怒放。

「你安心坐著,」老夫人氣定神閑道,「依著溫卿的性子,哪怕天上下了火星子他也會趕回來。」

「你啊,就是關心則亂。」老夫人意味深長道。

宋虞靜了靜,乖巧道:「祖母說的是。」

老夫人定定地看她一眼,掀開手邊泛黃的書頁:「祖母年紀大了,管不動了,再過不久這家便交給你做主,阿虞,你要好好學。」

兩個月前宋虞及笄,老夫人便直言讓宋虞學理家之道,先從中輔佐,日後嫁了人也好掌管一家生計。

宋虞不想嫁人,但是她樂意為祖母和哥哥分憂,是以學的很是積極。

祖母古井無波的聲線再次響起,宋虞沉下心,專心致志地鑽研起來。

縱使暖閣外風雪交加,也沒再惹得她回首一顧。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侍衛冒著風雪前來,行禮道:「老夫人,姑娘,侯爺回來了!」

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宋虞心裡泛起點點漣漪。

她再也學不下去,歡喜地福身道:「祖母,阿虞去迎哥哥了!」

她邊往外走邊揚聲道:「初雲去端些糕點,初月去清洗茶具,初星快去正院,讓小廝備上熱水!」

丫鬟們被宋虞支使的團團轉,各自做事去了,暖閣中驟然安靜了下來,轉眼只剩下老夫人與侍候在一旁的林嬤嬤。

老夫人望著宋虞的背影,笑的慈愛又溫和:「你瞧方才阿虞的模樣,多像盼著夫君……」

她沒再說下去,低頭啜了口茶,將剩下的話吞到肚子里。

可惜現在依然不是明說的時候,老夫人長長地嘆息一聲,白白蹉跎了許多年。

縱然四周空曠,身側的林嬤嬤還是左右看了看,膽戰心驚地壓低聲音提醒:「老夫人,這話說不得。」

老夫人渾不在意道:「也就是和你說說罷了,憋在心裡這麼多年了,萬一憋出心病……我可不想帶進棺材里。」

林嬤嬤也暗嘆一聲。

「阿虞及笄了,可是此事卻一拖再拖,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與他們倆說實話。」老夫人神色哀痛。

林嬤嬤寬慰道:「老夫人別再想了,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說不定等那件事說了之後啊,侯爺和姑娘便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可是做了十六年的兄妹,又豈是一朝一夕便能改的。

停了停,老夫人緩和了語氣,笑道:「讓人去準備鍋子吧,溫卿冒著風雪回來,吃了好暖暖身子。」

那邊廂,宋虞已經跑出了祖母的松鶴堂,發間的雪花沁著冷意,直往腦門裡鑽,身上的融融暖意早已化為冰涼,激的人直打顫。

她卻一步也沒捨得停,滿心憧憬。

臨近正門,宋虞的步子卻慢了下來,回首對兩個貼身丫鬟嫣然一笑:「我跑不動了,你們先去。」

寒露會武,是哥哥派來保護她安危的女護衛,向來聽命而行,聞言便從容邁步。

小滿是陪著宋虞長大的,情分更甚,關心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疑有他。

宋虞放慢步子整理著跑了一路微亂的髮髻,待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她才壓著步子,閑庭信步似的款款而去。

怎麼能讓哥哥看見她不好看的一面呢?

終於走到正門處,恰好有輛馬車停下,珠翠華蓋,長長的流蘇垂落下來,顯眼張揚,不太像哥哥平日的低調做派。

宋虞狐疑地望著,馬車裡的人漫不經心地掀開帘子的一角,五官都隱在暗處,只能看見高挺的鼻樑,與哥哥有幾分相似。

宋虞眼前一亮,正要喊哥哥,那人露出了整張臉,目光銳利如鷹,鋒芒畢露。

不是哥哥。

她失望地移開視線,看向兩側落滿積雪的街道,翹首以盼。

那人卻沒走,直勾勾地望著她,語調玩味:「宋虞?」

雖是疑問,言語中卻已是十足十的篤定。

寒露神色微變,閃身將宋虞護在身後,按著劍柄,抬眉看向來人。

心情甚好的宋虞從寒露身後探出半張臉,嚴肅道:「我是宋姑娘的貼身丫鬟,宋姑娘比我好看千萬倍,是真真正正的仙子下凡!」

她誇起自己來眼都不眨,端的是氣定神閑,小滿原本還害怕著,聞言拽了拽她的衣角,臉都紅了。

那人冷冷一笑,放下帘子,馬車徑直走遠了。

危機解除,寒露收回按著劍柄的手,不動聲色地盯著方才傳話的守門侍衛,站在一旁沒有言語。

又等了片刻,遲遲不見宋溫卿的身影。

小滿望著宋虞凍得通紅的鼻尖,心疼道:「姑娘,咱們回屋等吧。」

宋虞搖搖頭,執拗地望著前方,既然哥哥說了今日回來,今日肯定會回來,他從不騙她。

稍頃,一輛馬車徐徐行來,驚擾了漫天的雪,撥開寂寂時光。

她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兩步,馬車中的人恰好掀簾,視線在半空中交匯。

看見了她,那雙稍冷的眉眼驟然變得溫和清雋起來,染上點點笑意回望她。

剎那間冰雪消融,春風拂面。

宋虞呼吸一滯,心跳都停了停,她喃喃道:「是哥哥!」

馬車離正門還有段路,宋虞本想矜持地等他上前。

可是見到宋溫卿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提起厚重的襖裙,小心翼翼地走下被雪覆蓋的、高高的台階。

馬車在雪地中行的極為艱難,宋虞已經在階下站定了也沒挪動幾寸。

風雪撲面而來,宋虞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懊惱地想,髮髻肯定又變得亂糟糟了。

再抬眼,車夫丟開韁繩,恭敬地掀開帘子。

宋溫卿微微彎腰,一隻修長的手攏了攏銀灰色大氅,另一隻手握拳抵在唇間,掩去一聲輕咳,長腿一跨便穩穩地落了地。

天地間皆是一片肅殺景象,唯有宋溫卿所在的地方流淌著緩慢的溫柔,仿若一彎皎潔的月光。

宋虞矜持地往前走了兩步便似雛鳥歸巢般飛奔而去。

前方的人唇角揚起無奈又縱容的弧度,朝她張開手臂。

宋虞再無顧忌,一頭扎進宋溫卿懷裡,歡喜地仰頭喊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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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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