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五:
婚禮。
我恍惚地想起來了,來家裡的客人,在婚禮上有出席呢,還是對丈夫來說很重要的伴郎的位置,他那天穿得很低調,戴著一副價值不菲的墨鏡,我婚後在某個圖鑑上的尾頁看到過,尾數的零讓我數了好久。
銀髮的伴郎笑起來十分地昳麗耀眼,但那天他卻很少笑,很是禮貌地向我問好,按照丈夫的話來說,「那傢伙能夠這樣已經是難得地得體了」。
婚禮結尾的時候,也是這位客人搶到了我的手捧花,大家揶揄著喧鬧著,說著搶到手捧花的人就是下一位要結婚的人之類的熱鬧的話,他半挑著眉,斜倚著長椅,嘴裡念著那到時候一定都要祝福我啊之類的話。
丈夫把頭埋在我的肩膀,小聲地跟我說他可不那麼看好他的戀愛事業。
他的呼吸在我的耳邊痒痒的,我只是轉過身子,輕輕地刮著他的鼻樑,說道:「可是當初你可是跟我說,如果有了事業的話,不會考慮結婚生子的呢。」
丈夫無奈地親了親我,「又不是指這個事業。」
我被他逗得笑得後仰,雙手懷住他修長的脖頸:「哪個事業呀,你要變成神父把人生奉獻給主了嗎?你要是丟下我了,大家都會譴責你的。」
他輕輕地抵著我的額頭,「不是的,只要夢光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六:
或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我疑惑地把獠牙微微地撤回,鼻息下感受的是正在皮膚下流淌的鮮活血液,我像確認獵物的型號一樣,輕輕地嗅了嗅,他實在太安靜乖順了,我覺得他像死掉了一樣。
死人的血液對吸血鬼來說是劇毒。
我的進食總是不那麼順利的。
「夢光!!」
猛地拉開房門的丈夫不可置信地出聲,聲音里的慍怒像要把我淹沒一樣。
血液的味道被一瞬間灌進來的風衝散。
他手臂的青筋若隱若現地暴起,像榕樹的樹根蜿蜒延伸入他挽起的袖角,我以為他會像吸血鬼獵人一樣單手握著我纖細的脖頸,把我狠狠地摔在典雅的屏風上。
但他只是盡量抑制著憤怒,閉上眼,再次睜開眼時,回身把推拉門重重地合上了。
七:
空間被重新封閉了起來,儘管是這樣的時刻,隱忍情緒的丈夫也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
我沒辦法,我是一隻孱弱的吸血鬼,正常的成年人可以隨時隨地把我按在地上,放干我的血,我只能夠強忍著難受,從客人的身上下來,躲在角落裡。
丈夫是從神學院畢業的,就算沒有虔誠的信仰,也應該是厭惡我這樣的存在,他實在是個骨子裡就很正義、嘴硬卻樂於為他人犧牲奉獻的人,不能夠忍受卑劣的人去為了私慾殘害他人。
他上前兩步,我就害怕地往角落裡縮一縮。
這是本能吧,面對比自己更加強大的獵食者,弱小的一方會本能地逃跑。
無關他是誰吧……
這麼一折騰,我的腦子裡只有低級吸血鬼木訥的思維方式了,我像一隻蝙蝠,用雙臂罩住自己的腦袋,小聲地呼吸。
丈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看著彷彿已經遭受了家庭暴力的我,彷彿觸及到了某個讓他不能忍受的點,更加地怒不可遏,甚至於氣極反笑,到了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的地步。
「你……你以為我要傷害你嗎?夢光?」他這樣說著,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冷淡的面上怒氣似乎無處釋放,如果施展在我的身上,又彷彿讓他覺得痛苦。
他又怒又笑地:「還是以為我、我會打你?」
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丈夫,他要麼笑,要麼不笑,在我面前從來沒有表現過生氣之類的情緒,就算有也只是談到他人時眉頭輕蹙的不悅,總是克制又嚴謹的君子模樣。
這樣恐怖的表情,把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流著眼淚。
丈夫忽然俯身,猛地把在盤腿從地上坐起來、悠閑地準備繼續喝半涼的茶的客人揪著領口提起來,襯衫下緊實而健美的肌肉隨著憤怒的力量在布料上映出起伏。
客人這個時候還有閑心功夫喝茶,好像剛剛被我的尖牙抵住的不是他本人一樣,過於地雲淡風輕,他一直戴在臉上的墨鏡被我亂蹭找脖子的時候弄掉在矮茶案旁邊,此刻被丈夫無情地碾過,斷成兩截。
我覺得他有點可憐,願意施捨給我食物的從我不是人類開始,就只有他一個人,可是他站起來又那樣地高,被揪著領口的時候,甚至可以含著淺笑地做著雙手舉過頭頂的動作,好整以暇地看著我面容陰鷙冷漠的丈夫。
「你在做什麼?」丈夫低沉的聲音不含一絲溫度,「你明明可以推開她的,用不讓她受傷的方式,但是你在做什麼?」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陰冷的眼神,好像把人鋸碎了鋪在地上他也只會淡漠地瞥過,不生一絲憐憫。
「回答我!」
客人不緊不慢地回答:「很顯而易見吧,七海,她餓得快要死了,我在救她啊。」
「用這種方式?」他近乎低吼。
「你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吧,七海,這麼長時間的相處,你一點都沒有察覺嗎?」客人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還是說你在裝不知道嗎?」
丈夫冷冷地看著他,緩慢地、毫無溫度地:「我不需要你來插手我的家事,你也不需要擺出這樣的姿態來質問我,你知道你剛剛在做什麼嗎?你差點毀了她!!我是哪裡惹了你,夢光她又哪裡惹了你?」
說到後面他緊攥領口的指節甚至用力到泛白。
客人也冷漠地回望他:「是嗎,毀了她?搞沒搞錯啊,我只是坐在那裡,被吸血還要被安上加害者的名頭嗎?那你知道你在家裡養了這樣一隻怪物嗎?七海,人外相關的戀愛癖會讓你格外地心生憐惜嗎?」
當他說完第二句話時,丈夫的臉一瞬間變得非常地恐怖,他甚至於不敢相信從客人的唇中會吐出這樣殘酷的話,或許這句話是不殘酷的,我都不是很介意他這麼說,但是對於我的丈夫來說,他的回答是幾乎要殺人一般的眼神。
「五條,你最好收回這句話。」他的聲音像隨時都能夠變成疾風暴雨的低沉警告,如果是對我說的話,我一定連血液錠劑都不喝了,待在角落裡寧願等死。
客人冷冷地:「如果你喜歡自欺欺人的話。」
「你這傢伙——」丈夫不再堅持他的儀態,放開他的領口,面色陰沉地抬起手臂。
茶几被碰撞的肢體動作掀翻,茶水淅淅瀝瀝地灑了一地,把竹色的鋪地染上更深的顏色。
這樣劍拔弩張的場景,我反而出奇地覺得平靜,世界彷彿都安靜了,近乎於一種麻木地,我開了口。
我的聲音其實是很小聲很小聲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落針都能夠聽得見的氣氛里,像用擴音器放大的一樣清晰:
「七海君,我們離婚吧……」
丈夫的臂膀陡然停在了半空。
像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發言一般,不可置信地看著我,轉過頭來時,像電影里每個細節都放大的慢動作,面容是說不出來的扭曲與怔愣,「你……」
「我想離婚了,我們分手吧。」
我看著他們,有一種無力感,或許是出於我本身是一位低微的獵食者,但是卻要看著怎樣都比我強大的掠食者搶佔眼前的生存空間,那種插不上話的感覺,讓我很挫敗。
說出這樣的話已經用完了我所有的腦細胞,我都不太能夠思考語言是怎麼構成的了。
沒有辦法吧,大家都這樣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話好像又不可能……
「七海的話……去找其它的人結婚吧,我什麼都做不了,人也很笨,還想吃人。」
「分開的話,就都好了吧。」
我理所當然地說著,像單細胞生物遇到障礙物,就挪動著絨毛避開的思考方式。
丈夫銳利如翡翠般的黃綠色雙眸從溢滿憤怒,到一瞬即逝的脆弱,再到安靜地注視著我,婚後的我能夠從他的眼瞳中讀懂他的情緒,痛苦的、迷茫的、但是沒有一絲認同遷就的。
看著我,他認真地出聲:
「這種話,以後還請不要拿來玩笑,如果夢光想要開玩笑的話,我的回答無論哪次都會是真誠的——不會發生。」
「這種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夢光,婚禮上,我曾鄭重地向你許諾,無論你是怎麼樣的存在,痛苦或貧窮,高貴或低微,我都會永遠愛著你,我不會拋棄你,就如你所說我願意一樣,效力直到我死去,直到我的靈魂湮滅,夢光,這是我的回答。」
我動了動嘴唇:「可是……」
丈夫平靜地道,聲音平穩:「請不要再說了,夢光,我想你不會想說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