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世
盛夏時節,暴雨一下就是兩天一夜。
肅穆華貴的御書房內,新帝低頭批閱奏摺。
太監總管來福躬身進來,垂首立於新帝身側,恭謹道:「稟聖上,關於永濟侯世子所諫之事……」
埋首於國事中的新帝頭也未抬,冷然道:「傳朕口諭,永濟候世子所諫屬實,顧側妃背德棄信,心思歹毒,朕心甚戚,故賜三尺白綾,以儆效尤。」頓了頓又道:「你就勞煩陸將軍陪你走一趟罷。」
「奴婢領旨!」來福跪下高聲應諾,肥胖的臉上溢滿欣喜,旋即卻又皺眉道:「陛下,還有一事,事關逸親王強搶民女一事……」
話未完便被揮手打斷,埋首之人總算抬起頭來。
新帝俊逸冰冷的臉上帶了抹嘲弄,淡淡道:「逸親王是先皇最疼愛的同胞弟弟,朕的親叔叔,身負無數特權,即便朕這個皇帝也是管不著的,那些個進諫的,你隨便應付了就是。」言罷復又低頭批閱奏摺。
「遵旨!」來福輕聲應了,一磕頭後起身倒退著出了御書房。
陰暗僻靜的冷宮一角,雨水從琉璃檐角急速滴落的聲音回蕩。
顧安年依坐在散發著霉味的木床邊,青絲鋪散,面容清冷。綉著繁複牡丹花樣的下擺,隨著她晃悠的腳來回擺動,大紅的衣裳在這陰暗的環境里顯得有些過分艷麗。
這是她為封妃特意定製的衣裳,卻不想只能在這冷宮裡孤芳自賞。
腳上的鐐銬隨著她的動作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她只當是金質銀造的鈴鐺響聲,自得其樂。
「逸親王回京了!就在前些日子,聽說那浩浩蕩蕩的馬車排了一條街,那氣勢,嘖嘖!!」門外突然響起守門侍衛竊竊私語的聲音。
「還聽說那馬車裡都是貌美如花的姬妾呢!」一人連連讚歎著附和。
「當真如此?那為何聽說逸親王近日又不知擄了誰家小姐回府做妾,可憐那如花似玉的姑娘,還未曾及笄呢!不到三日便被活活折磨至死了!」
「喲,這都是第幾個了?這逸親王還真真是風流成性,別說是富家小姐,就是遺孀寡婦,有夫之婦,凡是他看得上的,哪個不搶回府去?」又一個聲音道。
「如花美眷,金山銀山誰不想要?爺要是出生就是個王爺,爺也跟逸王一樣,哈哈哈!」接著就是一群人鬨笑的聲音。
「噓——小聲著點,當心隔牆有耳!逸親王那是什麼人物?可是能嚇得小兒夜啼的!你們敢在這亂嚼舌根子,就不怕小命不保!」隨著一聲呵斥,鬨笑聲頓時沒了,門外再次響起竊竊私語聲。
顧安年聽著門外的說話聲,當是在聽戲,只覺這戲里戲外的都不過是一場笑話。
逸親王,那個當年她險些嫁與的男子,十多年過去了,他依舊如傳聞般暴虐風流。
思緒不自覺流轉,腦海中浮現以往種種,那些隱忍的,得意的,歡暢的,自負的,都統統失了顏色,唯剩可笑兩字。自以為算盡天下人,卻不料自己才是被算計的那一個。
門外的低語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紅漆斑駁的破損木門傳來吱呀的聲音,顧安年抬頭看去,身穿銀盔的陸方伯和太監總管福來跨進門來,兩人身後低頭彎腰跟了一溜太監宮娥。
她冷眼看著這兩個新帝身邊的紅人,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
來福見了她不屑冷哼一聲,一甩拂塵,尖聲道:「傳陛下旨意,顧側妃背德棄信,心思歹毒,罪該至死,特賜三尺白綾,以儆效尤!」
顧安年聽著,嘴角的笑勾出自嘲的弧度,說的好聽,不過是找了名由至她於死地罷了。封妃之日,被帶入冷宮,她等來的是三尺白綾,到頭來竟是三尺白綾!
她心心念念著榮華富貴一人之下,為此付出一切,步步為營精心算計,助他登上皇位,等著封妃封后坐擁榮華,孰不知到頭來只是棋子一枚,她如何能甘心死心?
然,不甘心不死心又能如何?她終歸已經走到盡頭,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她早就走錯。
「顧側妃,您可還有什麼遺言要說。」來福斜睨著她,眼中儘是冷漠厭惡。
「我想再瞧一眼鳴清池中的荷花。」顧安年閉著眼輕聲呢喃。
「暴雨連天,池中荷花有何能看!顧側妃可別又想耍什麼把戲,咱家可不吃您這一套!」來福憤怒拂袖,覺得她的話荒謬可笑,只是顧安年平日心機頗深,就怕此番又是陰謀重重,讓他不敢小覷。
顧安年只是彎著嘴角,臉上神情淡漠,靠著床柱的姿態悠閑而慵懶,好似仍處在華麗舒適的閨房之中。
「你——」來福見她這幅模樣,心中氣極,恨不能上前將這惡毒狠心的毒婦扒皮抽筋。
「讓她去。」一直未曾開口的陸方伯沉聲道,他望著顧安年,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陸將軍,這……」來福是不願意讓顧安年如願的,但陸方伯既已開口,他也不知如何辯駁。
陸方伯擺擺手,道:「有我在,她鬧不出什麼花樣。」對身後抬了抬下巴,一名小太監立即上前解開顧安年腳上的鐐銬。
顧安年抖了抖寬大的袖口,含笑起身,對著陸方伯盈盈一拜,柔聲道:「謝將軍。」微彎的眼角眉梢瞬間染上淡淡魅惑,不似方才的清冷淡漠。
來福諷刺地哼了一聲,道:「顧側妃請吧。」又一甩拂塵,帶著人出得門去。
鳴清池,並不是一個池,而是一汪湖水。那是他曾許諾給她一生榮華的地方。
猶記得那日泛舟湖上,柔情蜜意,她信他的諾言,決心義無返顧地助他,反正內宅之中,她已謀算無數,並不介意再多幾個罵名。
可笑的是,她縱使擁有現代先進知識和思想,卻仍舊輸給了她自以為落後封建的古人,落到今天這番田地,真真是可笑至極。
大雨中的荷花開得並不好看,那些開了的未開的粉色的花朵被沖洗地泛白,一眼望去花殘葉敗,落魄至極,顧安年站在迴廊里遠遠望著,卻覺得身心舒暢。
「回吧。」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來福一甩拂塵轉身往回走。
小太監上前推搡了顧安年一把,低聲罵道:「快走快走,天殺的惡女,臨死都要累我們跑出來受罪,也就只有洛夫人這般良善之人,才會為了你三跪九叩上祭天台求情。」
顧安年聞言一怔,被小太監推地腳下一個踉蹌才回過神。她慢慢咀嚼著小太監話里的含義,已死的心彷彿又鮮活起來,一股難言之情湧上心頭,膨脹到像是要在心口爆裂一般。
祭天台,皇家祭天之地。大匡有例,凡貴族犯死罪,三跪九叩上祭天台贖罪者可求陛下免人一死。然祭天台,三百六十五階台階,跪拜之罪,非常人所能忍受。
當刺耳的尖叫和憤怒的呵斥響起時,顧安年才驚覺自己竟然推開了看守著自己的兩名太監,在大腦反應過來前,她的身體已經朝著迴廊另一頭跑去。
「快抓住她!」來福的聲音在後面慌亂氣極地大喊。
一陣陣匆忙的腳步快速接近,顧安年只知道往前奔跑,衝進傾盆大雨之中,渾身濕透。
陸方伯望著衝進雨簾的紅色身影,眼中閃過一抹幽深,好一會才揮手下令:「將顧側妃捉拿回冷宮。」
顧安年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見那個人一面,見那個被自己謀害良多的嫡姐一面!
鮮紅的衣裳在大雨中飄搖,顧安年奔跑著,雨水迎面撲在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一次次摔倒后又爬起來,不顧擦破手心和刺痛的膝蓋,直到爬上祭天台,直到看到那個像往常一樣青絲白衣的女子,她才喘著氣停下來。
乖順恬靜的眉眼,和自己有六七分相似,氣質柔和,不似自己處處鋒芒。披散的長發已經濕透,幾縷貼在額前頰邊,往日纖塵不染的白衣,如今濕漉漉地裹著瘦弱嬌小的身子,下擺已經沾滿污垢,雨水不停順著衣角滴落。
這就是她的嫡姐——顧安錦,善良美好,讓所有人愛慕,是她嫉恨了一生的存在。
淅瀝的雨聲中,一敗塗地的這一個,高高在上地俯視著贏了一切的那一個。兩人靜默地對視,同樣披頭散髮,一個紅衣艷麗,一個白衣出塵。
「年妹妹……」看到她,跪倒在台階上的人臉上露出一絲欣喜,蒼白而秀麗,只額頭上青腫出血的地方讓人忍不住憐惜。
看著她,顧安年心中湧起萬般情緒,將死之時,竟是這個被她害得一生坎坷的嫡姐,為了她的性命奔波求情,勞累至此!
身是涼的,是因為打在身上的雨水,是因為濕透的衣裳,心也是涼的,是因為被利用被背叛,可現在,負盡天下人的她卻怎麼也止不住心底蔓延的一絲絲暖意。
真的很可笑,她一生追求權利富貴,到臨死之前,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不過是一絲溫情,而現在給予她溫情的人,卻是她害了一生的人。
雙手緊握成拳,激動的情緒讓她忍不住顫抖,她嘶聲大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應該高興的你卻要比我還凄慘?!為什麼你不恨我不怨我不怪我?!」
憤怒而悲切的嘶吼夾雜著雨聲,在雨中迴響。
「年妹妹……」顧安錦皺起秀氣的眉頭,擔憂地望著她,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還未來得及開口,身後傳來刺耳的叫喊聲:「她在那裡,快抓住她!」
以陸方伯為首,一群佩帶武器的侍衛衝上來,顧安年回頭望了一眼,咬緊下唇一把將跪在地上猝不及防的顧安錦拉起來。
「你不要白費力氣,他不會放過我的!」顧安年對著顧安錦大吼,激烈的雨聲掩蓋她的聲音,卻遮不住其中的凄涼。
顧安錦卻一把拉住她的手,堅定而倔強,「你是我的妹妹,我不管你還有誰能管你!」
眼中一暗,眼看著侍衛已經圍上來,顧安年咬緊下唇推開她,冷聲道:「我不用你管,我寧願帶著怨恨離開,也不要背著愧疚死去!」雨水不斷撲到臉上,模糊了視線,從臉頰滑落的,不知道到底是雨水,還是酸澀眼中悔恨的淚水。
顧安錦被推得退後幾步,正好被趕過來的陸方伯牢牢扶住,他一揮手,侍衛立即將顧安年團團圍住。來福隨後也匆匆趕了過來,小心翼翼將顧安錦護在身後。
「顧側妃,本將軍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陸方伯抬頭望向顧安年冷聲道。
顧安年冷笑一聲,最後深深望了顧安錦一眼,拼盡全身力氣衝到石欄邊上,翻過欄杆義無返顧地躍了下去。
大雨中,火紅的長衫在空中飄搖,翩翩如蝴蝶起舞,從空中掉落的模樣,華麗凄美而荒涼。
「年妹妹——!」
「嘩——」驟然變大的雨聲掩蓋了這個世界的聲音,唯有那一聲凄厲呼喊在雨中不斷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