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奇人
緊閉的門扉透進來一縷陽光,讓原本在昨夜被凍得只能全身蜷縮在被窩裡的白峰伸出了頭,又是一日清晨。白峰塔的塔頂是天狗城最早能望見太陽的地方,但是他卻只能待在這幽暗的房間里,一邊忍受著亡者的哀鳴,一邊細數著光束下的灰塵。
至少今天,他再沒有聽見那些刺耳的詛咒。距離那場大變動已經過去了數日,這場變動與他唯一的聯繫,就只有他給愛宕山榮術等人呈上來的已經替他寫好了的「手諭」簽字蓋章罷了。
如今天狗城已經回歸平穩,至少在百年以內,不會再發生什麼大變動了吧。他想起自己的前生,自己身為人間的天皇卻屢遭挫折與背叛,而到了這一世身為「神明投於幻想鄉的隱患」,至少不必忍受顛沛流離,而從一開始,就沒多少人站在他這邊,自然也不存在什麼背叛。
房間內的暗門嘎吱作響,一位無眼覺妖怪從那裡走出,抱著一盆破書,放在地上。「天魔大人,這是僅存的幾本沒有被毀掉的書了。」老人用嘶啞的聲音畢恭畢敬地說道,「藏書閣已經沒了,此處,已經沒有老奴的容身之處了。」藏書閣在一樓,而白峰塔一樓已經被那日的火焰燒得什麼都沒剩了,身為圖書館管理員的老人也自然被天狗們下了逐客令。
白峰嘆了口氣,說道:「這將近千年的時光,辛苦你了,回舊地獄吧。我聽說那裡的當家如今是一位年輕的覺妖怪,她已經在那裡立足了腳跟,去投奔她吧。」
盲老人卻笑道:「老奴哪還有什麼家可回?老奴早就不記得自己失明之前的事了,也不在乎。能夠侍奉天魔大人,老奴這一生也算是沒白來。老奴今天來,無非是想再替天魔大人做點事罷了。」
「我能有什麼事拜託你做?如果非要說的話,還是請替我去見一見地子。」
「要老奴把她叫來嗎?」
「不,只是提醒她不要忘記我與她的約定,在一切無法挽回前,阻止天狗們繼續犯錯。如果為時已晚——」白峰深吸了一口氣,「就請她,親自終結天狗們的『罪』。」
盲老人從暗道離開后不久,房間的正門被打開,也是一個矮小的老人穿著木屐獨自走進來,但他似乎很快注意到了自己的不敬,於是退到門口,脫下鞋子再走進來跪拜:
「臣有罪。」
「你又能犯什麼罪?鍛行者?」白峰無奈地笑著。
「那把為天魔大人您鑄造的劍——魔切丸,老臣將他借給了別人,結果斷了。」
「斷了嗎……我猜,是借去斬殺妖魔了吧?」
「那傢伙是這麼解釋的。」
「無妨,既然是斬殺邪祟,那我又能多說什麼?」白峰只是微微苦笑,從床上下來,坐在桌前。鍛行者見此,親自為他倒茶。
「老臣已經開始重鑄,很快會修好。」
「十年磨一劍,命蓮寺花了百年才鑄造出能夠媲美那把十拳劍的複製品,你又急什麼?總不能把人家住持叫過來,幫你再造一把?」
「其實老臣也未嘗沒有去那裡求助過,不過聖白蓮前段時間攜著幾個隨從去了魔界,還沒回來,暫時抽不出人手幫忙。」
白峰笑道:「我也只是說說罷了,你還真找人家去。天狗現在名聲多臭?人家沒把你轟出來就不錯咯。」
鍛行者依然保持著卑微的跪姿,低著頭說道:「老臣只恨……不能為天魔大人您排憂解難。」
見鍛行者如此,白峰又嘆了口氣,把扶起來,說道:「在這天狗城,真心忠於我個人的只有三個人,古明地老頭一個、你一個,還有那不知道是生是死的白澤·悲音一個,其中兩個甚至不是天狗。這麼說來,也就剩你一個天狗心裡裝著我這傀儡。你也別待在這城裡遭罪了,跟古明地老頭一樣,離開天狗城吧。」
鍛行者泣涕,拚命地搖頭,說:「沒重鑄出魔切丸,老臣就算是死,也死在白峰塔里!」
「誒,說什麼不吉利的話。等我需要了,自會過來取劍。」白峰拍了怕鍛行者的肩膀寬慰著。鍛行者一邊流淚,一邊後退,直到退出房間。
白峰走到門口,掃了一眼已經熟視無睹的風景,隨後自己關上門,回到桌旁,看著茶杯,茶水中他的倒影逐漸模糊。
「那個少女,終究還是出來了嗎……」他自言道,「那麼……距離第三次大火,還有多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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雛菊擰乾毛巾,往文文的臉上擦了擦,這幾天她臉上那些因妖魔化產生的異變竟然奇迹般消退了許多。但即便如此,射命丸文也不對自己能夠好轉抱任何期望。
「外面的人在通緝我吧?」文文問道。
「不知道。」雛菊答道。
「八雲紫會放過我,天狗們不會。我自從帶你躲到這,你就沒離開過,凡事都是老師出去應付。」
「我一出去,他們就會知道你在這,至少在你好起來前,我不能走。」雛菊又打濕毛巾,擰了一下,開始擦拭文文的身子。衣服下面那些異化更令她瞠目結舌,但她還是強忍著心酸,為文文凈身。
「你這話不就在說,他們在找我?」
「瞞不過你。」
「他們遲早會找到這來,你們會被我連累。」文文勸道,「你們最好是把我供出去。」
「我知道他們會對你做什麼,」雛菊的語氣有些激動,「現在,就連地子,我都不能告訴她我在哪。」
「我還巴不得她來結果我呢,至少我少受點苦。」文文苦笑。
「你和她到底什麼時候結的仇?」
「我和她無冤無仇,至少我是這麼認為,只不過剛好站在了對立的立場上罷了。非要說的話,我跟整個幻想鄉都不在一邊。」
「就不能告訴我,你是為了什麼而做了這麼多?我聽鷦鷯先生說,自從你那位名叫姬海棠果的師妹被害死後,你就性情大變了。」
「那只是個導火索,」文文說道,「我不能將這一切的陰謀主使告訴你。」
「難道不是那些危害百姓的大天狗們嗎?他們都已經被推翻了。飯綱卧行和鬼一僧正都已經死了。」
「你還是太年輕了,雛菊。」文文搖了搖頭,「天狗只是個定時炸彈,而那個人要的,就是將火蔓延到整個幻想鄉!如果不將那些罪魁禍首肅清,我們遲早會被『清洗』掉。」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雛菊為文文擦完了身體,將毛巾扔進盆里擰了起來,「但是我知道,你在做傷害自己和他人的事情。所以,我不會離開這裡半步,我不會讓你再傷害別人,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你是我離開獸道以後第一個朋友,也是我的『家人』之一。」
「家人?」文文有些驚訝於這個詞。
「沒錯,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家了,」雛菊抬起頭,「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地子、奈娘、小羽、椛、衣玖小姐……還有我所珍視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家人。也包括你,文。」雛菊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文文鬆了一口氣,說道:「雛鳥終於找到自己的巢了,你已經長大啦,雛菊。」
「你說什麼?」
「欸嘿。」
雛菊玩笑似的拍了拍文文,二人放聲笑了起來。
「家,真不錯,要是我也能有家就好了。」文文感嘆道。
「說起來,還沒聽文文你講過自己的父母呢。那天只見你去給他們上了香。」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任務中犧牲了。所以我對他們其實沒什麼印象,老師也不肯與我講他們的故事。」
「這樣啊……」雛菊心情有些低落。
「對我而言……我還真不知道哪裡才是家。或許有風的地方便是家吧。」文文笑道,「只要能自由飛翔,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的歸宿。你知道,我很長一段時間裡是鴉天狗記者。不過我拍照的目的並非只是為了寫新聞,而是在這世上留下自己與眾人的痕迹。我去偷拍別人的黑歷史,既是記錄眾人真實而淳樸的一面,也是要讓後人知道,這些照片是我射命丸文拍的。」
「我還不知道你居然是這種壞心眼,得虧我認識你時你已經不當記者了。」
「我們家雛菊能有什麼黑歷史呢?」文文笑道。
雛菊也跟著笑了片刻,隨後突然愣住了,沉默了小會兒,問:「你剛才是不是說,『我們家』?」
「啊呀,有說嗎?」
「你說了你說了!」雛菊抱住射命丸文,弄得她直叫疼,「你終於肯把我當家人了!」
「啊呀呀……」文文被雛菊捆得差點斷了氣。
「啊,抱歉。」雛菊鬆開文文。
「沒事……咳咳咳……」射命丸文不住地拍著胸口。
「只要你願意,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我會讓大家重新認識你的。」雛菊堅決地說道。
「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好了。」文文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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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好多年沒來了,但是感覺並沒有什麼變化呢。」一位披著破布袍的人站在城牆上,望著城內的芸芸眾生。天狗們正忙於修復戰爭留下的創傷,南門大開,人力與物資源源不斷地從城裡運進來。沒有人會注意到城牆上站著一位不速之客。
「八雲紫那傢伙,居然把這種事丟給我,明明知道我是最不方便處理天狗事務的人選啊。隱岐奈說是去應付山裡頭那些天狗游擊隊,但估計又去哪裡偷閑了。」她對自己肩上的老鷹抱怨著,鷹似乎是聽得懂她的話語,做出點頭的動作。
「好了,該辦正事了,分頭行動吧。」她吩咐道。鷹隨即從她的肩上飛離,朝著白峰塔的方向滑翔。而她自己則從城牆上躍下,輕盈地落在地面。周圍忙於清理建築殘骸的工人們並沒有注意到她,她便大搖大擺地走上了天狗城的大街。
比起八雲紫,同樣是賢者的她很少為人知曉。不過這倒是為她提供了便利,若是要讓天狗們知道了她的身份,那恐怕會引起不亞於一場戰爭的騷動。
她名為華扇,比起這個後來新起的名字,她的姓氏更令人聞風喪膽一些——茨木。
不過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縱橫妖怪之山的鬼王茨木,在手臂被砍斷後,惡的一面便伴隨著那隻手的分離而失去了。如今的她,只是作為幻想鄉的賢者,一邊處理著鄉內雜事,一邊尋找自己的「天道」。而八雲紫委託她來天狗城,不過是為了兩件事——尋找射命丸文和調查白峰塔底下所封印之物的動向。
不過她還是披著可疑的破布袍,以防在大街上被某些「老熟人」認出來。
她先是來到了一處酒館,剛乾完活的工人們在這裡歇腳寒暄,她直直走進館內,問道:「老闆呢?」
「你說老闆?這酒館老闆一個月前就失蹤了。」一個嘴閑的工人說道。
「失蹤了?」
「說是被鬼一僧正的人帶走了,估計是沒命了。反正被鬼一僧正的人折騰死的不差這一個,但是至少他家裡還有些庫藏,上頭就把他的庫藏充公,讓我們這些幹活的隨便喝。」
華扇不在心裡對此進行任何評價,而是轉頭望向街對面似乎是誰的府邸,問道:「那裡那些人是誰?」
「小姐你是外面來的吧?不知道也正常。那裡是原大天狗領袖之一山之大天狗大山伯的城內辦事處,現在是大山髦大人在管著那裡。至於那些守在門口的人,是從富士講老巢來的,本來來幫著我們討伐鬼一僧正,條件是事後讓大山髦大人接任大山伯大人。結果大山伯大峰前兩位大人的葬禮都辦完了,也遲遲沒有讓大山髦大人接任,所以他們正不樂意呢,隔三岔五就要跑到白峰塔去鬧事,說要見那個叫什麼……墨羽什麼的。沒聽說過這號人。」工人說完口乾,便自顧自走進庫房倒酒喝。
華扇也轉身準備離去,卻見一位不起眼的鴉天狗老頭走進來,也往庫房裡走。工人們攔住他,問道:「幹什麼來的?」
「我聽說這裡有免費的酒喝。」老天狗說道。
「只有幹活的才有酒喝,老頭你這樣子不像個幹活的,倒像個要飯的。」
「管事的在哪裡?」老天狗問道。
「沒有管事的。」
「既然沒有管事的,那我拿酒與你們何干?」老天狗質問道。
「這是死人的酒,上面說了,只有幹活才配拿。」
「酒的主人有說過幹活的能白拿嗎?」
「這……但是上面——」
「那上面也沒資格拿!」老天狗突然怒斥道,「死人的東西,死了也是他的。你們拿什麼拿?!」
「可人都死了,這些東西擺這,不是浪費嗎?上頭這麼說,不也是為了讓我們這些幹活的休息的時候有口喝的啊?」
「對啊!」老天狗走到他面前直勾勾地盯著那工人,「反正人都死了,那為啥要分誰能喝誰不能喝呢?要喝都可以喝!要人不喝,那都不許喝!」
工人有些不耐煩,也沒力氣動手動腳,只好從一旁走開:「行行行,拗不過你個老東西,隨便你喝。」
老天狗心滿意足地走進庫房,接了杯酒,隨後走到屋外,對著這間酒屋敬了一杯,才喝。
華扇心裡頭覺得這是個奇人,便問道:「天狗城最不缺的就是酒館,為何偏挑這一家不要錢的?」
老天狗卻笑道:「要錢的酒,再便宜,能跟不要錢的比嗎?」說罷便一飲而盡。
「好!」華扇笑道,便轉過身朝庫房走去,「既然如此,我也喝一杯。我倒要嘗嘗,這不要錢的酒,是個什麼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