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一、白峰物語
在等待衣玖蘇醒的期間,天子也試著融入這城外區的生活。這裡的居民除了那些參與基礎設施建設的工人,大多數都要在清晨離開,走一大段山路到山上山下的茶田去幹活。那次雪洪淹了大量的田,這裡的居民被斷了生路,所以才迫不得已起兵反抗,最終他們爭取到了幾年的免稅和物資補貼。不過茶田只能等春天到了再去搗鼓,大多數茶農也只能在村子里閑著,或者幫工。
於是天子也加入到工人的隊伍里,試著多做點事。身為「比那名居天子」時,她一直養尊處優,從來沒有干過這些粗活。非得要工頭親自點她的名,她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你,去把那堆木頭抬到那裡!」工頭並不認識天子,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但只要加入了隊伍,就得聽他的。
只是力氣活罷了,天子一把抱起一根需要幾個天狗才能抱起的粗木,朝著指定的位置不喘一口氣地前去,其他工人都傻了眼,看上去纖細如大小姐的姑娘居然有著比肩成年天狗幾倍力氣。
這活對她來說雖然輕鬆,但是太無趣了,於是她開始加入身邊天狗的寒暄。
「老鄉,」她學者本地人的口氣問道,「這活能拿多少工錢?」
「工錢?」老鄉的語氣帶著些許戲謔,「沒有工錢,全是我們自發參與勞動,每天能分配到當天的口糧,以前那雛菊姑娘在的時候,憑她的手藝我們還能吃些好的,現在她回城裡了,我們只能啃乾糧了。而且雪洪把咱們的糧倉也淹了,食物就更少了。」
天子沒想到雛菊這麼快就跟當地人達成一片,她接著問道:「上面沒給你們發補貼嗎?」
「補貼?你覺得那些大天狗老爺吃的是哪來的?還不是我們給他們種的?他們都沒得吃了,還給我們發補貼?就算有,你覺得他們捨得把自己的小糧庫打開給我們這些老百姓?」
「那糧食供應源是哪裡?」
「城裡城外沒有存糧的天狗只能找其他妖怪甚至人類買糧食,哦,還有那些運氣好的,家裡頭還有餘糧的天狗。他們趁著這段時間坐地起價,完全不把我們這些曾經一起吃苦的同胞當回事。我們這些田被淹了的還能靠發的那點錢買糧食,那些田沒被淹的、還有其他行業的天狗,缺少的稅就加到他們頭上。我一個兄弟,他的田就沒被淹,結果今年要交的稅是去年的兩倍!」老鄉咬著牙,把肩上的木頭懷著某種怨氣一把摔在地上,卻招來了工頭的罵。
天子開始感覺這看上去偌大無比的天狗城,太小了。
它太小了,沒什麼可供出口的物產,更何況是在市場在幻想鄉逐漸興盛的當代。
它太小了,容不得哪怕一個老人。
它太小了,僅一次戰役就讓這城市殘破不堪。
它不過是一座小小的城罷了。
幹完了一天的活,天子的手和肩還是有略微發酸,她扭著胳膊回到衣玖的病房,坐在床邊繼續讀起了那本《白峰物語》。
這本書用紀實的文筆寫了一篇虛構故事。它講述了世界邊緣一座小島的故事,這座島上的人沒有眼睛,但是卻有著極其靈敏的聽覺,他們可以根據聲音的迴響判斷物體的位置、可以聽見幾百裡外的蟬鳴。在他們的世界里,沒有白天與黑夜之分,沒有色彩之分。
在他們組建成國家之前的原始時代,因為沒有視覺,自然也很難存在文字,而是需要「族群中有智慧的人」來記錄每一種聲音代表的含義。但是這種記錄方式效率極低,他們需要通過觸摸和雕刻來確定符號,這種方式趕不上發音迭代和斷層的速度。直到一位「聖人」發明了「樂」制,他通過模仿各種動物的叫聲來確定了最基礎的樂,再通過他們對這些聲音的「印象」創造出波形的文字,通過一邊觸摸一邊發聲來進行閱讀。因此即使是記在紙上的文字,也只有通過觸摸和發聲才能知道上面的內容,如果缺少「發聲」的環節,光是觸摸是無法得知內容的。
在形成文明以後,他們認知的「美」與「丑」,就是一個物體能夠發出多好或多壞的旋律。因此他們的國家,也是一座「樂」之國。
為了鍛鍊出極其優秀的歌喉以吸引異性或者提升自己的地位,他們讓自己的身體變得豐滿,這對於他們並沒有什麼,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只有聲音宏潤才算是「美人」。而對於建築,他們採用空心的能敲出動耳樂聲的材質,而且建築不以體積判斷大小,而是以聲音傳播之遠近來判斷大小。而當地的王,則是這個島上聲音最宏偉,且宮殿傳播聲音最遠的人,以至於整個島上的人都能聽見他在宮殿里踱步發出的動聽樂聲和他那無時無刻都如同在高歌的說話聲。因為只有聲音夠遠,才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國家。
但是這樣一來,這個國家的國王凡事都必須透明行事,沒有隱私。就算是寫字,也離不開閱讀發聲。剛開始幾代國王還好,到了第九代國王「阿里賣·訥」,他無法忍受沒有隱私的日子,他命令下人尋找一種能夠隔音的材料,貼在自己寢房的牆上。對於這裡的人來說,沒有聲音便是未知,而這種未知會帶來恐懼,沒有人敢去尋找這種材料。於是國王處死了膽小的下人,並且貼出懸賞徵求人才去尋找或研發這種材料。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位名叫「多萊米·器」的年輕人踏上了征途。
器一路來到了海邊,對於這個國家的人來說,島的外面是無盡的海聲,更遠的地方讓他們感到恐懼,需要有巨大的勇氣才會出海,而且迄今位置那些出海的人從來沒有回來過。而且他們也沒有方位的概念,不知道太陽的存在,也就無法區分東西南北,在他們心中只有「島的方向」,而當船行遠到一定程度,他們就聽不見島上的聲音,也就迷失了方向了。但是器抱著必死的覺悟繼續向前,他依靠風來判斷方位,最終,他找到了另一座島上。
這座島上也有人,但是與他們相反,這座島上的人有視覺,卻沒有聽覺。當地人互相之間對話一是通過寫字,而是通過手語,若不是當地人給了他一些吃的喝的,他都以為自己遇見的是一群野獸。
但依靠聲音判斷文明的器還是下意識地以為這是一處未開化的蠻夷之地,但事實上,這座島上的文明相當先進,已經有各種機器和工廠。不過器討厭這裡,他厭惡機器的嗡嗡聲、毫無「美」感的建築和不會說話的人,但使命在身,他在這島上待了好幾年的時間嘗試與當地人交流。因為當地人沒有聽覺,自然不存在「語音」的概念,只有文字,因此他們只能通過最原始的方式進行交流,當地人給他一塊蘋果,器便畫出對應的符號,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交流。
過了將近十年時間,當地人終於搞懂了他畫的字元含義,成功與他實現了交流。但他們依然無法理解器所說的「隔音材料」是什麼東西,因為他們沒有「聲音」的概念。直到有一天器在大街上尋清凈時,偶然發現了一處建築無法傳出聲音,於是他告訴了當地人這就是他想要的材料。在得知了器的意圖后,他們很樂意賣給他這種材料。
最終器乘著那些轟鳴的輪船、帶著外族人和滿船的貨物返回了故鄉。故鄉的人聽到輪船的聲音,嚇得躲了起來。器告訴他們這些外族人願意給他們隔音材料,但是他們必須用島上的一種礦石來交換,外族人稱其為「黃金」,島民們不知道為什麼外族人想要這種音色一般的石頭,毫不猶豫地給了他們,這樣的石頭島上到處都是。
最終,不止國王能夠給自己的房間隔音,每家每戶都開始享受「擁有隱私」的便利,最後這座城市再也聽不見「樂」的聲音了,他們開始享受屋內的寂靜,而不是嘈雜的樂聲。國王也開始沉迷於「無聲的政治」,開始清除那些異己,並且在自己的宮殿內驕奢淫慾,荒廢了朝政。
直到有一天,外族人不再與他們平等交易,而是開始掠奪和屠殺,前方的士兵們試圖跑回皇宮稟報國王,卻因為聽不見樂聲而一度迷路。當他終於找到國王的宮殿後,國王卻不相信他的描述,因為他什麼也沒聽見,直到他終於捨得離開皇宮,才聽見了外面的廝殺與慘叫聲。
國王即刻發令,要求全體軍民反抗入侵,但是因為每家每戶都貼上了隔音牆,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而且國王的身體也因為縱慾而消瘦,再也無法發出以前那般宏亮的聲音,前方的士兵也根本聽不見他的命令。因為以前都是由國王在殿內直接發令,所以不存在將領制度,沒有統帥指揮的軍隊毫無戰鬥力。而且他們落後的冷兵器根本比不上外族人的堅船利炮,最終,國王被殺。年幼的王子「席拉米·訥」被立為傀儡國王,整個國家被外族人所掌控。
到這裡,天子發現書只讀到一半,故事還沒完。雖然好奇心驅使她繼續讀下去,但是時候不早了,她明天還得早起幹活,今天只能先讀到這了。對天子來說,這是一種很新鮮的體裁,就算是讀過一些外界小說的她也難以想象這是幾百年來窩居在白峰塔內的天魔能寫出來的。不過他究竟想表達什麼,天子一時還悟不出來,或許要等看完全書才能得出結論。
令她疑惑的是,書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白峰」的名字,難道是因為這是天魔寫的故事,天魔叫白峰,所以才叫「白峰物語」嗎?
第二天,天子被永琳搖醒。她正埋怨永琳為何這麼早就把她叫醒,永琳卻說道:「有人想見你。」
「是椛她們嗎?」天子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問道。
「不是,是一個你不認識的少年,名叫小山淳。」
「小山淳?怎麼有點耳熟。」天子撓了撓頭髮。
「反抗軍的領袖,不過現在沒有實權了。另外,你跟他的父親或多或少有點交集。他的父親叫小山椊,曾是富士講的人,跟你一同在那趟列車上,是少數幾個倖存者之一。」
「哦,我聽說過他!」天子拍了下手,指著永琳說道,「墨羽和鷦鷯先生曾經說,他是能洗刷我冤屈的重要人證之一,不過後來死了。據說他是親眼見到大山伯被殺的現場的。」
「是的,不過他的兒子直到戰爭結束后才從富士講的口中得知了父親的死訊,因此鬱鬱寡歡,好幾天沒有出門,直到今天,一出門就來找你。」永琳側著身示意天子出去見他。天子也不好拖延,離開了病房沒多遠,就在一顆大樹下找到了那位神色不安的少年。
「是你找我?」天子走過去問道。
小山淳似乎是剛注意到她,被嚇了一跳,有些緊張地答道:「是,您就是地子小姐吧?」
「是。」
「我從富士講的人那裡聽說過你的事迹,啊當然,我知道這之間是有一些誤會的,請您不要在意。」小山淳用著像是在道歉的語氣說道。
天子笑著「呵」了一聲后答道:「沒啥,畢竟我參與了對木花咲耶姬的討伐、壞了他們的好事,這些也是事實,我不在意。」
「那……那就好。」小山淳低下了頭。天子見狀,輕輕推了一下他,用勉勵的語氣說道:「精神點兒,你不曾是一支軍隊的統帥嗎?」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會有那樣的勇氣。」小山淳低聲說道,「當時,所有人都看著我,我的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有了某種情緒,鼓動著我做出接下來的一切。在得知了父親的死訊后,這股情緒又……突然消失了。」
「父親嗎……」天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比那名居穹,那個混蛋,想到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天子大概明白了小山淳的感受,「也許是因為,你想向父親證明自己,但是令尊的離世卻讓你失去了前進的理由。」
「原來是這樣嗎?」小山淳似乎有些醒悟。
「我只是也有個動不動給自己孩子施壓的混蛋父親罷了。」天子咬著牙說道。
「不不不,父親的用意是好的。」小山淳擺擺手解釋道,「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出息罷了。」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該頹喪下去,不是嗎?」天子突然反問道。被天子這麼一問,小山淳眼中恢復了些許光芒。
「對……」他似乎堅定了某種信念,「我該做些什麼。」
「那不就好了?」天子見他恢復了精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就要走。「等等,地子小姐,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小山淳突然叫住她。
「什麼事?」
「您是雛菊小姐的朋友吧?」
「你知道雛菊在哪裡?」天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激動地問道。
「不……但是她肯定和射命丸文在一起。」
「這不是人盡皆知嗎?」天子有些失望。
「我是覺得,地子小姐您還是早點回城裡比較好,最近城裡又有些不安分的聲音,假如富士講那些人知道了射命丸文的下落,肯定會去找她們麻煩,我希望地子小姐你能早點回去,以免出現變故。」小山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可是……」天子回身望了眼衣玖的病房,這段時間她還需要照料衣玖的身體,而且雛菊現在在哪裡,就連那些大天狗都沒查出來,她怎麼會知道?但是,雛菊的安危確實也很重要,儘管她現在是「比那名居天子」,但雛菊依然是她作為「地子」時最重要的人,「我會考慮的……」天子點了點頭,有點沒精神地離開了。
小山淳望著天子遠去的背影,鬆了口氣,隨後急匆匆地跑入林間,在某棵樹下找到了一個人。
「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地子這兩天一定會進城。」他對那人彙報道。
「做的好。」那人點了點頭,轉過身背對他。
「等等!現在你能告訴我,雛菊究竟在哪裡了吧?」小山淳追問道。
「她在,城裡——」那人忽然一轉身,一隻匕首就要抵進小山淳的喉嚨。憑小山淳的身手根本躲不開這一刺,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鮮血已經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低下頭,對方握著匕首的手已經被砍下來,落在了地上。
他抬起頭,一個男人出現在二人之間。男人只是隨手一劃,殺手的喉嚨就被劃破。男人只手握住了對方的脖子,堵住了血的流失。
「八秒鐘之後,你將會失血而死,」男人戴著斗笠,陰影之下看不清的臉讓殺手感到了恐懼。他將殺手按在樹下,冰冷地問道:「而現在能救你的人,只有我。現在,告訴我,你的幕後主使是誰?」
聽到這個問題,殺手的臉上反而浮現出更深的恐懼,他睜大眼睛,盯著上方,直到他咽氣前,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男人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隨手將殺手的屍體甩在地上,回身看著驚魂未定的小山淳。
小山淳認識他,他曾經在神代清鈴身邊見過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