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過河(含8萬營養液加更)
李淳風擔心會不會有諫官說三道四,畢竟當年徒弟得太史局官職的時候,非議的人就不少。
二鳳皇帝擺手表示無所謂:「朕准了的。」
這個……李淳風猶豫了下,還是直接道:「魏侍中去不去啊?」
皇帝格外恩准,其餘諫官可能就不說了,但魏侍中那不是一般人啊。最主要的是,李淳風覺得,皇帝吧,還有點『怕』魏侍中——
有一回鷂坊得了幾隻極神駿的幼鷂,請皇帝去瞧,皇帝愛不釋手,到了該見大臣批奏章的時辰,也不太捨得,於是就挑了一隻最喜愛的白尾鷂,帶回了立政殿,邊批奏章邊逗鳥。
在聽聞魏侍中有事求見時,二鳳皇帝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把幼鷂藏起來。因一時沒找到適合的地方,只好把鷂子一把塞在自己懷裡。不知魏徵是看出來還是怎麼的,總之長篇大論半個時辰才走,等二鳳皇帝再把鷂子拿出來時,可憐小鷂當場窒息。
這樣的事兒李淳風怎麼知道的呢——是二鳳皇帝告訴他的,還帶著遺憾給他展示了下他可憐的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幼鷂,然後問李淳風:「怎麼朕才帶著鷂回到立政殿,魏徵就到了?要不你起一卦,算算接下來一月魏徵都什麼時候過來諫朕,朕好早把鷂子收起來。」合著還想再弄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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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風是早就跟著二鳳皇帝的人,深知陛下是個愛好廣泛的人,名駒、鷂鷹、獵豹、書法、美酒、音律,甚至猜拳擲骰為賭戲,無一不喜,無一不精。
在李淳風看來,這很正常,皇帝從來是個熾烈燦然,熱愛生活的人,只要不耽擱正事不就行了嗎?
但魏徵是站在另一個角度看這些事的:哪怕皇帝現在沒有因為愛好誤了任何政事,但他還是時時綳著一根弦,準備就任何一點可疑苗頭上諫。他不願皇帝前勤政后廢弛,成為那種因『天下承平日久』,就懈怠懶政的皇帝。
於是魏侍中把自己化作一根勤快的小鞭子,時時刻刻懸在皇帝身邊,警惕地指指點點。
而皇帝的心胸也讓他容忍並格外看重這根『鞭子』,有時候魏徵太久沒上諫,他還得去戳一戳人家:「卿近來怎麼沒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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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了。
所以,李淳風不得不有此一問,魏侍中到底去不去啊,我徒弟可不是一隻鷂子,捂壞了可不行!
皇帝剛想說話,就聽幼子開口了,聲音溫和而沉定:「太史令,魏侍中是不會對這件事有異議的。」
二鳳皇帝也是一奇:咦,他了解魏徵是正常,難道雉奴也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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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便道:「姜太史丞是剛立了功,一場詩會自是去得。魏侍中雖愛上諫,卻不是那些一味迂腐的人。」
他笑著回望了一眼皇帝,父子倆相識而笑,李治又道:「比如父皇心胸寬廣,知人善任。對外族將領向來一視同仁,凡是有功皆是同漢臣一般恩賞,魏侍中也是極贊成的。」
「不似有些腦袋迂又心胸小的人,有戰之時便想著人家番將去出生入死,到了論功行賞又說非我族類不該厚賞,很是討厭。魏侍中倒不是這樣的人,否則父皇不會這樣看重。」
當然,還有一條李治沒說出口的是,魏徵很少諫別的同事,一般直接對著大老闆開腔。
而皇帝聽了幼子那些『知人善任心胸寬廣』的讚美,簡直開心的要發光,又深覺李治說出了他的肺腑之言,便感慨道:「雉奴真乃朕之心肝啊。」
那樣疼愛的語氣,讓在場眾人,除了這父子倆,均覺得寒毛當場起立敬禮。
姜沃立刻想起了歷史上著名的肉麻父子信:「不見奴表,耶耶忌欲恆死」。——皇帝出征路上,一直見不到兒子的信,就主動表示:崽兒啊,見不到你的信,爹想你想的都要死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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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局師徒們告退後,剩下的父子二人又溫馨感人了一會兒。
李治還開口向父皇討幾匹棉布:崔朝不但送了農戶和棉種回來,更從當地收購了些現成的棉布,只是當地織力有限,哪怕他儘力搜羅,也沒有質量太好的棉布。
但架不住這東西稀罕啊,物以稀為貴。起碼二鳳皇帝是不打算現在分賞出去的。數量太少,有人分得到,有人分不到,不均易令人生怨,於是準備統統擱在庫房裡,也讓尚衣局的人研究下這種布料的保存與使用。
但雉奴想要幾匹,皇帝還是大方給了:「好,你回去做幾件衣裳,也拿來朕瞧瞧如何。」
李治眨巴了下眼睛,乖巧道:「父皇,兒子要棉布,並非自用。是想著送給舅舅做謝禮,舅舅近來教了我許多律法,很是辛苦。我想著,若是送旁的擺件珠寶,也都是父皇賞賜的顯不出心意,倒是這棉布,算是跟兒子有些關係。所以想送給舅舅。」
皇帝更是欣慰,看看,朕這兒子!朕真是會養孩子啊!世上絕沒有比朕的兒子更聽話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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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無忌到了,聽皇帝講了來龍去脈,也心裡也是又熨帖又歡喜,趁熱打鐵跟皇帝說了許多『晉王聰慧』『晉王仁厚』的好話。
之後又趁機把心裡盤算的一件事跟皇帝說:「明年有不少好日子呢,不如給雉奴把婚事辦了吧。」長孫無忌旁觀者清,覺得皇帝雖然極疼愛晉王,但卻是疼愛沒長大的小孩子那種疼。
長孫無忌想扭轉皇帝的想法:雉奴也長大了,是可以擔事的皇子了!
還有什麼比大婚更能證明一個人長大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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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李治在旁邊,笑容險些維持不住,心裡深覺憂愁:完了,跟舅舅沒有點亮彼此知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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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這詩會是什麼?」待得回到太史局,接受過同僚的道賀,姜沃就去問袁天罡。
袁天罡道:「誒?你怎麼還在這兒?新官上任,不得去拜見一下你的新上峰閻少監?」
姜沃笑眯眯:「已經送了名刺過去了,只是這個時辰閻少監一定又在閉門作畫,我算著時辰,午後再去拜見。」
閻立本好吃甜食,每頓都要吃甜粥,每次飯後一定犯困,為怕精神不佳誤了畫,他每日都是上午精神好的時候作畫,午後犯困時辦公,犯困完繼續去閉門畫畫——完全是他的畫第一,甜食第二,公務第三,只好靠同僚和下屬鐵肩挑重擔。
袁天罡見她做事周到,很是欣慰:「如今不比先前,聖人待你漸漸信重起來,以後你接觸的朝臣會越來越多,凡事做細緻些才好。」
他雖是囑咐卻也不過隨口為之,不是李淳風那樣嚴謹的性子,只說了這麼一句,也就把這些教育方針放下,興緻勃勃與姜沃說起詩會來。
「詩會、文會都是京中常辦的,多半是些干謁的學子文人,為展才而參加。」
姜沃聽說過干謁,文人才子拿著詩文向權貴展才,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自薦』。
高祖就曾下過詔令:除了科舉入仕,寒門子弟也可以通過『投牒、自舉』做官。
自舉自薦,當然不能是去三省六部前舉著手『選我選我』,當然要拿出自己的本事來——有什麼比一篇絕妙的詩作,或是一篇精到的文章,更能迅速展才的嗎?
姜沃記得,李白、白居易等人都行過干謁之事。
唐詩獨步天下,也與干謁自舉做官有很大的關係。好的詩詞能得到帝王權臣青眼,能夠讓人平步青雲時,寫詩寫文自然就成了風尚,文人墨客間交流也多,宛如無數星辰碰撞,組成了一個錦繡星空般的大唐。
十月,便是每年詩會最多的時候。
因各地考中的明經、秀才,可以獲得十月入京自舉的資格,所以十月里長安城中學子文人就格外多。
更因中秋重陽兩佳節才過,許多親王還留在京中,更增熱鬧。
大唐的親王不比後世清朝,全都圈在京城裡不能出去,大唐的王爺還是要去封地的,除非是李泰、李治這種被皇帝親爹稀罕的不讓走的皇子。
其餘去上任的親王,逢年過節可以遞請安書回來,若是得皇帝允許,便能回長安。
人與人性格不同,有人覺得呆在自己封地沒人管束自在,也就有人覺得長安繁華,封地沒意思,成天想著回來的。
如今大唐才第二代,親王們不是二鳳皇帝的親弟弟就是親兒子們,血緣都還很近,二鳳皇帝又是個不怕王爺造反的人(誰能打過他?),所以凡有弟弟/兒子們中秋上書要回長安拜見的,他就都揮筆同意了,甚至還會留他們在長安過年。
這些王爺們也會從各封地帶些當地出色的青年學子來,然後向皇帝請命,請他辦詩會讓這些才子們作詩作文一展所長。
一來是為了討皇帝的好,讓他看看大唐天下多麼文采精華人才濟濟,二來,這到底是個舉薦之恩,若是這些才子將來有跟馬周一樣通過詩文做上宰相的,那他們也算提前投資,賺下了好大的人情。
種種原因疊加,十月,就是傳說中的詩會月。
姜沃路上還想著回去就告訴武姐姐,結果回到宮正司才想起來,這不是九成宮了,媚娘只好搬回掖庭去住。
兩人又要休沐才能見面了。
姜沃只好遺憾睡了,頗覺孤單。
忽然就感同身受了晉王,怪不得武姐姐說他整日落寞。
*
次日,姜沃陪同袁天罡一起穿過百福門,往百福殿去。
姜沃仰頭看著殿名:百福,好像一隻小狗的名字哦。
袁天罡師徒來的不早不晚,此時百福殿內已經有幾個先到的王爺與他們帶來的才子們。
姜沃毫不誇張的說,一看到袁天罡,他們都是眼睛一亮:袁仙師!活生生的袁仙師!
像是逛動物園的人,忽然看到大熊貓溜達過來一樣。
在王爺們圍過來之前,一位身著深紅色官袍的朝臣先人一步,上前與袁天罡見了常禮:「袁仙師。」
「岑侍郎。」袁天罡盡職盡責做看不清狀,聽聲識人,然後伸手欲扶。
中書侍郎岑文本忙伸手握住袁天罡的手,關切哀嘆道:「仙師眼睛越發不好了?」
袁天罡點頭:「看人就看個輪廓,分不清啦。」然後問道:「今日詩會是岑侍郎掌事?」
岑文本應了。
姜沃也知岑文本對袁天罡這樣敬重的緣故:他本人就是袁師相面如神的一個典型案例,他年輕時候求問過袁天罡他仕途如何,袁天罡相過一回,果然所說相差無幾。
這位岑侍郎,家族也是世代為官的,祖父做西梁的宰相,父親做隋朝的侍郎,他又跑來做大唐的中書侍郎,從他家族履歷就可以看出來世家為何對皇族並不如何畏懼敬重了——實在是換皇帝速度太快,皇帝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割了長長了割,世家子弟倒是穩穩一直在當官。
姜沃對岑文本則是另一種好奇,她知道他曾孫岑參,那位「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岑參!
因岑文本先來與袁天罡見禮,姜沃作為晚輩與下官自然要先側身避開,之後她再與岑侍郎行禮。
如此這般,攙扶著袁天罡的手自然就鬆開了。
然而行過禮后,姜沃再抬頭:??我師父呢?我好大一個師父呢!
再一看,袁天罡早被幾個王爺帶著人拱衛走了。
姜沃:……
好在今日來的這些王爺都是不在儲位競爭者之列,對袁天罡這樣熱情屬於見了稀罕物的熱情,而袁天罡能被他們拱走自然也是能應對的,姜沃就目送師父被人扶著去喝果子飲了——袁天罡不喝酒人盡皆知。
岑文本在旁溫和道:「姜太史丞是第一回參加詩會吧。無妨,聖人未到時,你先跟在我旁邊。」
這自是看在袁天罡的面子上的回護之情,覺得她一個姑娘家,第一回出席這般場合,需要個長輩看護,於是表示我罩著你。
姜沃剛道謝完,就見一紫袍金帶,修目美髯,極有氣勢的中年人進門,之後徑直向著兩人走了過來。
旁邊已有人忙著向他行禮問好,正是國舅爺兼大司徒兼趙國公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到兩人跟前,不等兩人行完禮,就淡然道:「岑侍郎,我有幾句話要與姜太史丞說。」
姜沃微愕,長孫大司徒尋她做什麼?之前兩人從無交集啊。
她還不及應答,就見岑文本道:「好。」之後行雲流水閃開不見,遠遠走開。
姜沃:??
文人的嘴,騙人的鬼!
這就是岑侍郎說的無妨,跟著他就行?
好在長孫無忌不是來找茬的。
其實原本長孫無忌很少參與詩會文會,他的專長在律法,開科舉時他也是負責明法科,考詩文的,一般都是魏徵或是房玄齡來。
可惜魏徵這幾年來身體不好,被指為太子太師后憂心太子,身體更不好了,這段時間連朝也不怎麼能上,何況是詩會。
而房玄齡倒是身體不錯,還能騎馬上下朝。無奈最近家裡出了事,次子房遺愛和高陽公主兩夫妻各玩各的八卦在京城廣為流傳至今不衰,他實在不想過來面對諸位王爺的八卦眼神,於是辭了十月里所有詩會。
倒是剛收到外甥愛心棉布大禮包的長孫無忌,心情燦爛的很,主動請纓要跟著來看詩會。
二鳳皇帝自然允准,長孫大司徒就這意氣風發地來了。
他一進門,見到眾人裡頭有個面目秀麗穿著官服的姑娘,便知是『夢到』棉花的太史丞。
於是心情飛揚的長孫無忌就過來了。
他也是來替外甥拉關係的,這點上長孫無忌跟李治想到一起去了,既然在朝上勢力單薄,有機會先拉一下太史局星象家們的好感也不錯。
於是長孫無忌作為大司徒,出言勉勵了姜沃兩句,又將府上一個訂了婚的孫兒的生辰八字交與姜沃,請她幫算個定親吉期——也是拉關係的一種方式。
要不說長孫無忌和當今聖人是友好的大舅哥和妹夫呢,聖人有十四個兒子,長孫無忌有十三個,兒子又生兒子,如今人到中年,兩人在一起為家裡這些子子孫孫的婚事頭疼發愁。
*
繼長孫無忌后,其餘裁判也陸續到場。
姜沃來的路上就聽袁天罡說了,這次的詩會規模不大,但級別很高。
岑文本主持會議,二鳳皇帝、長孫無忌、孔穎達、于志寧加上岑文本共五個裁判。
裁判級別擺在這裡,才子們俱是心內極激動,只盼著今日大展才華。
于志寧是自己到的,孔穎達孔祭酒則是帶了十來個國子監的生員,也算是交流學習。
姜沃與這兩位見禮,兩人都是按禮數應了,但俱沒有跟姜沃說一句話。
至於孔穎達身後跟著的國子監學生們,則有幾個眼裡露出不以為然甚至不滿的眼神來。
對他們來說,自己飽讀詩書還未得正經官做,而一個十幾歲,不過懂些讖緯之術的人居然做了太史丞,實在是不公。又覺得姜沃走的不是正路,尤其還是姑娘家,簡直荒唐嘛!
荊王李元景這幾年在外面逍遙慣了,一時忘了在御前,見皇帝生惱,連忙回神起身,翻作恭敬狀:「陛下,臣弟是想著袁仙師一直不肯收徒,哪怕是咱們皇家子弟也不肯要,只說沒有根緣。如今終於肯屈尊收徒,那弟子必是天縱奇才啊。」
服侍二字便知,妻子名義上是女主子,實際上在男主子跟前,也不過是奴才。
不過姜沃很快安慰自己:若是見到盛唐詩人們,也就代表著得去經歷安史之亂,見盛唐由盛而衰無能為力,若是那般,還是老老實實在貞觀年間待著吧。
然而直到此時見到姜沃取出卦盤,當眾起卦,長孫無忌細觀她行止,忽然就想起了雉奴的評價。
因時間短,稍微等等就過去了,殿中也就沒宣歌舞。而是由皇帝帶頭開始彼此私聊起來——皇帝已經把大舅哥長孫無忌叫到身邊賜了方凳,兩人並頭不知道在聊什麼。
她取出了這些年未曾離過身的卦盤。
不但如此,岑文本還提出讓他們另室作詩,做好後由專人不帶名姓的抄錄了,再送到這邊來品評,才更加公平。
姜沃一卦成名。
因本職工作的緣故,姜沃現在已經能很快心算出時辰,看這沙漏的流速,便算出留給才子們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刻鐘。
果然,哪怕姜沃一直沒跟荊王碰上,李元景還是磨刀霍霍向著她來了。
孔穎達剛要繼續說話,就聽身後他帶來的兩個國子監學生開腔道:「荊王說的有理!」
在第一個才子要按流程站出來自我介紹前,岑文本忽然道:「陛下,臣還有一言。」
「盧照鄰。」
貞觀十五年,十月詩會。
二鳳皇帝興緻盎然拎起這份詩:「快去偏殿問問,這是誰的詩。」
然而李元景自負身份,哪裡理會一個國子監祭酒。
姜沃還有心情在腦海里安慰了一句:「別急,不用擔心。」
正如今天姜沃遇到的一切反應:或許有人會不願意跟她交談,或許有人會看不慣她,但不會有主流的聲音一齊罵她:「女子拋頭露面成何體統」,然後逼迫她回到不能見人的境地去。
案上旁的果子還罷,唯有葡萄,據說是新種出來的高昌品種,姜沃在宮正司吃過一回,格外水潤飽滿,酸甜可口,驚為天葡。
他之前聽雉奴贊過這位姜太史丞天骨秀穎,神氣清粹。但方才他一進門,只覺得這是個容貌清美的小姑娘,頂多是比別人穩重些,未見奇異。
不料第一個替姜沃說話的,竟然是不肯跟姜沃搭腔的孔穎達。
只冷笑道:「你不必管——旁人不能,袁仙師這種『神仙人物』難道不能?只可惜他已是瞽目瞎子,既然自己眼瞎耳聾的成了廢物,便讓徒弟代勞吧!總不能師門上下都是縮頭……」
偏生系統就在升級的第二天,根本打不開!
而她起卦過後,說出了一個名字。那語氣淡然篤定,就彷彿她說的不是預測,而是必然的結局。
這便是佐。
也正如房玄齡負責主編的《晉書·列女傳》,他挑出的堪為天下典範的女子,是能夠在政事上輔佐丈夫羊耽的辛氏,是能夠為退敵出謀劃策的武昭王后——而不是守著貞潔牌坊,被人看一眼就跳井力保清白的女子。
二鳳皇帝洒然一笑:「卿且說。」
*
回去就退學吧你們!國子監可不要這種人!
她是一匹第一次蹚過河流的小馬。
初唐雖已是詩文的沃土,但還是太早了些,只是種子種下去,初發的萌芽。
丟人自己去丟好不好,不要來丟朝廷的人。
還是二鳳皇帝打破了一片寧靜,他對袁天罡舉了舉杯:「袁仙師與淳風眼光果然不錯,太史局後繼有人啊。」
在場眾人一齊看去。
*
這回她真的不需要系統。
走上朝堂,沒有她想的那麼難。
李元景這一嗓子出來,別人不說,長孫無忌先蹙眉:我正在說雉奴的婚事說到關鍵處,你個大嗓門給我打斷了,你有沒有禮貌啊!
岑文本恭敬道:「為公道起見,臣覺得,這些學子們便只報個人姓名便罷了,不要提家世、祖輩、籍貫才好。」
這時間並不長,也算是考驗捷才了。
在封建社會,姜沃已然覺得大唐是樂土了:哪怕她來的那個世界,性別歧視也從未消失,大唐能有這種程度,已經讓姜沃鬆一口氣了。
百福正殿內也放了一個五輪沙漏,開始倒計時。
腦海中,響起了一個清脆而略有些慌張的聲音,是小愛同學。她的聲音甚至有點結巴:「姜老闆,這,這也太不巧了。系統升級中,是打不開的。」
正如隋文帝楊堅怕獨孤皇后怕到離家出走一般,本朝也有好多位宰相都是出了名的妻管嚴。而這種怕的前提,便是把妻子放在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位置了,只是內外之分。
在聽這些才子們報出一個個名字時,姜沃不由一陣失落:她來到的大唐到底是早了些,不能見到盛唐詩壇盛況了。除非她活到一百歲,否則此生是看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的華彩詩文橫空出世了。
姜沃也看清了這個『虎人』是誰——說來,這位也有虎的資本,他是二鳳皇帝的弟弟,高祖第六子李元景。他既非晚輩,自然比較敢說話。
至於隋文帝會不會私下把朝事都給妻子說一遍,與她商討意見並沒人管,但皇后不能上朝!
長孫無忌端著杯盞,看場中姜太史丞起卦,一時都忘了喝——
小愛同學急壞了:姜老闆的系統,只要升級完畢,就能夠為別人預測吉凶。參加詩會的不過二十來個才子,便是消耗二十多根籌子一一驗過去也不算什麼。這可是在御前極要緊的場合呢!
主要是瞧這個架勢,他們二位很有培養弟子將來做太史令,掌太史局的意思。
小馬姜沃望著眼前水靈靈的葡萄。
小愛同學都快急哭了。
後世『男尊女卑』越發明顯后的朝代,被所謂『禮法』浸潤太深的朝代里,女人出嫁前會被教導,出嫁后要好生服侍公婆丈夫。
她剛捏了一枚葡萄,就聽有人大聲點了她的名:「本王前幾年不在長安城,今年剛回來便聽聞眼高於頂的袁仙師居然收了關門弟子!今日恰逢盛會,不如請這位仙師高足相一相,起一卦算算今日哪位才子能一鳴驚人奪得魁首。」
自二鳳皇帝起,五位裁判很快看完了詩文評出了魁首——看的比以往詩會都快,因為其中有一份,實在是太出色了。
確實如此,只看她起卦如流雲清風,便覺神氣清粹,與眾不同。
姜沃就看那第一個才子噎的臉都紅了。
這位老人家耿直道:「相面能相吉凶禍福,難道還能相出誰有才來?況且就算是有才之人,今日是陛下現出題目,短時間內也未必能做出好詩來。如何就能未卜先知魁首呢?荊王此言是強人所難。」
可憐才子們剛才腹內均想了一大篇自我介紹,有出彩祖宗的原準備把祖宗拉出來傍身,沒有的也已經想了幾句驚人之詞準備引人注目,結果叫岑文本這一規定,全部只能幹巴巴地說出自己姓名和年紀就完了。
很快,偏殿的小宦官捧了所有謄抄完的詩作過來。
雖說孔祭酒心裡已經給人安排了退學儀式,但明面上,這還是國子監的表態,搞得他這個國子監祭酒老臉通紅,再不好發言攔阻荊王。
顯然是祖輩里有可誇耀讓人高看的人物,結果被岑文本給憋回肚中——他們已然習慣了走到哪裡,都會因家世被高看一眼,如今竟然跟一些寒門學子同列,被人用一樣眼光看待,立時不爽起來。
可惜她剛想『雲淡風輕』悄悄捏一粒葡萄來吃,聖人就到了。姜沃只好放棄想法,隨著所有人一併起身迎接二鳳皇帝。
姜沃第一反應是:這人誰啊,好虎哇。
*
他們是認可女子有才有膽識的。
姜沃就見其中幾人臉上現出不忿之色。
竟真准了?!
*
姜沃的第二反應是:長輩遺澤惠及子孫,那麼仇恨值當然也要轉移,這是沒辦法的。來之前師父就說過,讓她今日格外小心一個人,千萬別跟荊王李元景碰上——之前兩人鬧過很大的不愉快,李元景脅迫袁天罡給他算命未遂,想來一直記恨在心。
姜沃等的就是現在,於是也拈花似的拈了一枚葡萄。
若此時已是玄宗時的十月詩會,她說不定就能親眼見到李白斗酒詩百篇的盛況!
再者,孔祭酒是個重文重名的人,在朝廷第一場十月詩會上,在各地才子跟前,荊王居然對太史局報此私怨,這舉動豈不是把場面弄得很難看!
姜沃起身應下:「是,師父。」
小宦官來去匆匆,很快回來,恭敬稟告:「回陛下,那名才子名盧照鄰。」
那這小姑娘可靠嗎?
才子們簡短(被迫簡短)的自我介紹過後,很快被成行的小宦官們引到隔壁偏殿去了。
百福殿中早按序布下了案桌與果碟,姜沃是跟著師父袁天罡一起坐在一案后。
事已至此,連二鳳皇帝開口阻止姜沃起卦,都不能了。他此番若是強壓下去,旁人就會更加質疑姜沃做官這件事。
岑文本上前,請皇帝出題目。只見二鳳皇帝當場命題,揮筆寫就,岑文本上前捧了親自去隔壁宣布考題去了。
孔祭酒險些沒氣死,回頭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並且制止了其餘學生再發言:他心裡明白得很,這些學子此時起鬨,不過是嫉妒姜太史丞以年少女子身做了官罷了。但在孔穎達看來,你們可以不滿,但事兒不是這麼辦的。若是羨慕,就該去打磨文章,去自舉,而不是借勢落井下石。
五個人達成了共識,這必是頭名,其才遠超眾人。
所以長孫皇后可以就處置朝臣勸皇帝,可以在玄武門之變時就站在夫君左右勉勵將士,依舊是賢后的代表,而不是被斥為『後宮干政』。
*
於是都不肯跟她交談。
李元景步步緊逼:「況且臣弟又不要她算什麼家國大事,不過是一場詩會的魁首——若是這都算不出來,豈不是無用?那又何必讓她以女子身占著太史丞的要緊官位?難道天下再尋不出好男兒來了?」
姜沃從側面瞧著有兩位緊張的開始發抖了。
以獨孤皇后的家世、本事,也只能陪著隋文帝同輦,到朝堂外頭就得停下,只能讓宦官在裡頭候著聽著,等夫君下朝再一同回去。[2]
他們倒也想見識一二。
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太史局,參加朝廷組織的詩會。
見皇帝如此,剩下的人也都各自跟鄰桌閑聊起來,不願意聊天的則吃起了面前的果子或者喝起了飲子。
當然大唐也有他們的局限,那便是女子只能是『佐』。哪怕是長孫皇后、獨孤皇后,朝臣們知道皇帝會與妻子商議政事,但也只限於此。
姜沃則是心下佩服:怪道自家師父第一回見岑文本就說他將來能做宰相,果然是很能體察聖心和動向。
殿內一時靜默無聲。
而此時的大唐,則好多了。
可見孔老先生,雖也不喜女子做官,但還算個秉公直言的人。不肯讓李元景借勢壓人。
姜沃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五輪沙漏正好漏盡。
面對這些目光和態度,姜沃依舊泰然處之,拿出訓練幾年的『孤雲野鶴』狀態,認真端了起來。
姜沃被他陰陽怪氣到了。
這會子再見,詩會上的葡萄,看起來比自己吃過得還要水靈飽滿。
就像她小時候讀的故事《小馬過河》那樣:這溪流沒有老牛說的那麼淺,也沒有松鼠描述的那麼深。
聖人坐了后,令諸官員也入座,之後便是參與詩會的才人們輪番自我介紹。
長孫無忌在旁適時道:「臣賀喜陛下再得一人才。」
而此時,袁天罡終於開口了。他聲音輕輕鬆鬆的,似乎這都不是事兒,只隨口對徒弟道:「那你起一卦吧。」
感想便是:果然還得是我大唐啊。
這些才子們在當地也是參加過多次詩會,在家鄉小有名氣才會被王爺們聽聞,一路帶到京城來的。到了京城也參加過幾場官員舉辦的詩會,但跟皇帝親臨的這一場自然不同!
二鳳皇帝正在跟長孫無忌說悄悄話呢,顯然兩個人討論的很投入,此時都被他驚動了。
二鳳皇帝帶給人的安全感無與倫比。姜沃剛穿過來不知朝代時,也很擔心來到一個顛沛流離的古代,結果聽說是貞觀年間,皇帝是李世民,立刻就安心了!
天下舉辦詩會蔚然成風,不只有朝廷,五品以上官員自家也可以辦。
目光和壓力都轉移到姜沃身上——說來,袁天罡和李淳風非要收一個小姑娘做徒弟,絕大部分朝臣們也有懷疑來著。
方才這些才子們自報姓名的時候,在眾多陌生的字眼裡,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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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皆允准。
門閥當道,世人多慕世家子,若是聽說是五姓七望家出來的,難免要高看一眼。而在這交通閉塞的年代,官場上也常以家鄉來拉幫結派。如岑文本所說,果然只先通個名字更公平些。
皇帝不欲尊崇世家,哪怕是一場詩會,岑文本也會牢記聖心,絲滑操作下去。
「李元景。」這次是二鳳皇帝開口,聲音沉的駭人。
能行嗎?
然而姜沃到底還是沒將這枚葡萄吃到嘴裡。
姜沃斟酌了一下,在這裡男人眼裡,女人不至於是奴,應當是『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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