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重陽
在重陽節后一天,秋陰從地下車站走出,乘著自動汽車再度來到了她過去工作過的那片古老的荒漠。
但曾經的荒漠已經不在了,現在在她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天空是淡藍而清澈的,小塊小塊捲成一片的白綿綿的雲朵邊上鑲著金燦燦的陽光。風飄著清新的芬芳,黃澄澄的細沙如今已長滿了萋萋綠草。高速公路仍然存在,也還在維護,但路堤的兩邊已經栽滿了高大的喬木。綠色的葉子下累著無人採摘的果實。野蜂穿行在綠蔭間,發出了嗡嗡的聲響。
路在向前延伸,林帶也在向前延伸,在較高的公路上往低處望,能見四五條溪河,七八個寬闊的水澤,還有一片高聳入雲的群山。
時值清晨,自動車在公路上往前走,秋陰在車上看到這整個未來的世界都在燦爛發光。直到林帶盡頭,她才看到一小片的沙漠。
在這僅存的荒蕪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稀疏地站著幾顆枯萎的樹木。
在這幾顆樹木的背後,荒地的場景無限地延展過去,連接上了破碎的殘垣。大量玻璃似的東西混著合金一起反射著天上的陽光,亮得晃眼。天地然後融為一色。
沒有人陪同她,所有的人都陪同著她。
秋陰對車載電台問道:
「你們怎麼還留著這一小片的沙漠……」
說完,她回過神來,講:
「是因為沙漠的生態作用和地理位置嗎?」
「不是我們要留下的。」電台連接著公共知識平台,傳出了一個合成的聲音,回答的可能是個正在平台上瀏覽的剛好無所事事的人,「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對,各種各樣的荒漠,包括礫漠、沙漠,熱帶的沙漠、溫帶的沙漠等都是不同的生態,它有它的動物、植物和它的多樣性。首先,它在地理位置和氣候上有著形成上的必然,並非人類想要製造或者消除就能製造與消除的……又由於它的地理位置,在大氣循環中……在氣候調節中……」
秋陰沒有聽。這點知識在她的時代也已經為人所認知,不過在那時,還不曾成為行動策略上的指導。
她依傍著車窗,凝視著傾塌的圍牆,還有圍牆上她的時代的標語。在網路上她搜到這曾是一片光伏電站,埋伏著成千上萬的淺藍色的光伏板。光伏站在幾十年前一次局部衝突中被炸毀了。
而對於秋陰而言,模模糊糊地還能想起來曾經時晴還有她都曾經幾度經過這裡。而在她的童年第一次來到這裡時,這光伏站還是不存在的。
太陽越攀越高,直到人手觸及不到的高度。微風輕拂,沙子便起了小小的浪頭,向前挪移著。
「到了……我又來到了這裡。」
在她的前方,是個連廢墟已經都算不上的遺迹。一根根孤零零的柱子和石牆屹立在強風的底下,上面的字跡已經一點不剩,是時光為過去留下的最後的記憶。倘若她在一百年前便看到這副景象,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座千年前遺失的石陣古城。
秋陰還記得她和時晴第一次被母親帶到這片大漠深處荒廢的石油基地的場景。
風蕭索地吹動著塗在牆上的斑駁的生產標語,地上的沙子不熱,反倒冷得紮腳。她的母親嘴裡念著一首古老的九月九日重陽節的詩。
然後便神經質、從後來看確實是神經質地講起重陽節的起源。她還記得她的母親講重陽節變成一個節日、變成節日的名字登上歷史舞台是在秦漢之後。但它的本質由來卻能追溯到人類農業社會完全奠定的前後,可能比商朝更為古老。因為它是在秋季豐收前後的大規模習俗祭祀,它是早期的農耕社會裡對於豐收的慶祝活動的變形。
接著,她們的母親還說:
「時晴,秋陰,你們知道嗎?農耕社會的生活是辛苦的,但也是簡單的,它就是長期地耕耘同一片土地,在一片土地上建造他們的家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一無所有的地上起通天的大廈。先祖在周圍開墾土地建造房屋,後來的人在先祖的基礎上繼續開墾土地建造房屋。直到某一天,原來的土地供養不了那麼多的人,新的孩子們會離開家園,在家園旁邊的原野上往外開闢新的天地,而這些人的孩子們亦復會在他們的基礎上為家園的建設添磚加瓦。長久以往,家族的概念發展成了宗族,祖先與共同祖先的概念便得到了強化……後來的人們便會在豐收中紀念他們的先祖。」
「工業之路是偉大的,是超過過去的,不過它也有……它獨特的艱辛。」
那時,她們站在母親的身後,她牽著母親的手,母親撐著擋住風沙的白傘,時晴站在她們的前頭,像個野男孩似的在攀登倒塌的石牆。而細細的黃沙則更在時晴的前頭,隨風攢動著。小的人在嬉戲,大的人繼續說道:
「人,一個人在生理的演化與數千年前也相差不大,卻要把他們投入到現代這麼一個過度複雜的可怕的市場與戰場之中,讓他們過快地被重新定義,這是否有些超過人本身的範疇了呢?黃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母親的聲音好像隨著風還在耳邊回蕩,秋陰閉上眼睛,好像還能看見時晴站在一塊大的石頭上,被母親的話所吸引,好奇地回瞰著。
自動車有隨意駕駛模式,可以在地上還能走的地方瞎走,車胎是一種新的堅固材料,不怕一般的石頭瓦片。沙子吹在車窗上,發出輕響。煙塵滾滾的大地保持著它最原始最粗獷的面貌,像一萬年前載著馬兒一樣,冷靜地承載著上面開著車的生靈。
天上沒有那些蜂群的飛行機器,音樂在車中飄揚,很快越過了車窗的範疇,在廢墟中和蟲子一起在風中吟唱。
不一會兒,自動車拐過了廢墟的一面還屹立的牆,又要重新回到大路上的時候,從大路的另一頭開來了新的大車。那大車比這自動汽車還要復古,直要追溯到七八十年前,有大喇叭,不連網路,敞篷,好像也是非自動行駛的。
車上的人望見小車,就問:
「什麼人?」
秋陰被喊叫聲喚醒,彎彎的睫毛一顫一顫。她看向過來的車輛,遲疑地回答道:
「你們是誰?我是來這裡的旅客……身份在網路上可以查到。」
大車開到了自動車的旁邊。從大車上走下來三個穿著老式的軍大衣的人。一個老的男人一聲不響在抽著煙,一個中年人好像在回憶。第三位是個年長的女人,她盯著車窗疑惑地望了幾眼,先是小聲地說:
「我沒認錯,我真沒認錯……」
然後大聲地叫道:
「你是不是,是不是……」
話到臨頭,這女的卻遲疑了會兒,咳嗽了好幾下,說:
「秋陰姐姐,是嗎?」
「你……」
秋陰認不出來人,她頓了會兒,說:
「抱歉,我記不得您了……您是哪位?」
那年長的婦人主動地說道:
「你當然不認得我,因為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我還很年輕。我當然認得你,因為現在的你與一百年前也沒有多少變化。你冬眠得比我早,醒得比我晚,我記得你曾經也是基地的一員,參與的是一個特殊的人體的項目,是嗎?」
謝秋陰又驚又疑,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不知道,我忘記了……」
基地和項目到現在都沒有解密,只有一部分文件在網路中偶然流傳著。她還不能承認,哪怕她心裡知道這人大概率是知情者。
年長的女人繼續說道:
「當時,在這個項目里,有一個醫生,姓張。他很早就結了婚,有個女兒。那個女兒和他的妻子一起居住在樓蘭的家屬院里。她經常見到您,不過後來,這個項目出了問題,原本為這個項目工作的人一個個被調走了,這個小女孩就隨著父母一起被調走了。不過我對項目的負責人,那個年輕的看上去很自信的女人,一直記憶猶新……」
秋陰緩緩降下車窗,看著這個老人昏花的眼睛。她自然的直覺讓她無法相信這人就是張醫生的女兒。因為那自然的直覺無法接受這古怪的顛倒的代差。
但她的理性告訴她這人除非有門路而故意欺騙,不然她就是的,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更多。
「張麗水……?」
秋陰終於想起了張醫生的那個小女兒。
麗水雖然很老了,但嗓門沒有退化,依然是有力氣的,她的眼睛閃著光:
「那時候大家都說您是主動申請成為負責的,自然會為這件事情做一輩子。現在的您終於醒了,是任務結束了,還是任務又開始了呢?」
秋陰一時不知何言,她說:
「算是結束了吧。」
「好的,我知道了,一定還沒有結束。」
麗水嘆了口氣。
「無名基地我在資料里查到很早以前就改組了。」
「改組是改組了,不過基地的舊址仍然存在著,你有沒有想看一看?」
秋陰想了很久,直到大車不耐煩地吹起喇叭,便匆匆點了點頭:
「可以……帶我去看看吧,謝謝你,麗水。」
麗水惱怒地看了身後那按響喇叭的老男人一眼,隨後說:
「不礙事,秋陰……姐姐。」
兩輛車一前一後在路上走。麗水陰介紹道,和她同行的兩個男人也是曾經基地人的後人。老的那位,秋陰也熟悉,他是基地駐軍的後人,比麗水還小一輩,現在看上去卻比麗水老得多。
因為他沒有冬眠,只做過幾次細胞修復的手術,使得自身的老化推遲,而理論壽命也逼近了人類的理論壽命,差不多在一百五十歲以上。現在他只走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二。
至於那個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四十歲左右,但要比這兩位老人更古得多,他差不多和秋陰是同代人,自稱「從出生年月看」只大了幾歲,十年前冬眠醒的。
他還說:
「我也認識你,不過我更熟悉你的母親和姐姐,你的母親是在實驗室里自殺離世的……你的姐姐比你早一批冬眠,現在應該還沒醒吧。」
「你又是哪位……?」
秋陰確定自己不認識他。但他知道的顯然比張麗水還要多。
「你不認識我正常,我也沒和你見過面。我單姓一個唐,名字叫正。」
他說。
路在大漠深處拐彎,兩輛車離開了大路,走到了小路上。小路的邊上堆積著建築的殘骸。內里空空的牆體孤立著、豎立著,像是沒有了肉的空骷髏。在這些空骷髏的旁邊,秋陰見到了一連串像是雨天傘花似的坑洞。坑洞與坑洞之間玻璃的、混凝土的、鋼結構的碎片到處都是。碎片的表面蒙著一層灰。
這是幾十年前的軍事轟炸留下的痕迹。風靜悄悄地吹著沙場的遺迹,而它正彰顯著地球上的動物所沒有過的力量。
唐正說:
「我認識你的母親,那時候我還很小,你母親死後,我沒有再接觸過你們的家庭。但你的姐姐謝時晴是個聰穎的青年人,她很快得到了組織的重用,那時,我在無名基地做的是後勤兵,和她接觸過幾次,也就和謝時晴交流過你們一家,不過冬眠醒來后已經再沒做過了。」
秋陰沒有想到在這個時代同時遇到自己的上一代、自己的同齡人,還有更年輕又更老的人。她遲疑地說道:
「母親……你認識我的母親。那時候我的母親應該是在做皓石的研究吧。」
「我不清楚……這應該也是個保密的任務吧。她一向不待見我,我的任務與她也沒有交集。」
唐正沒有在看秋陰,他坐在大車上,望著石油基地廢墟的地方,好一會兒,他才懷念似的說道:
「你父親逝世后,你的母親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的變化很大,她從原本的開朗性格變成了鬱鬱不樂,人們都說她一夜間變老了。但直到現在,偶爾我也會想起最後幾次見到你母親的場景。我一直在想當時會不會有人做些什麼,你的母親就不會那樣遺憾的逝世了……她的死,所有袖手旁觀的人,沒發覺到她的精神狀態的人,是都要負責的!」
唐正越說越激動,說到了最後,聲音變得悲涼。他搖了搖頭,搓著自己的手,低沉地說:
「抱歉,談到了一些沒意義的事情。」
「沒事的。」
唐正的言行讓秋陰感到困惑和好奇。
她低過頭,把已經調過的電台音量調得更低了些。人的聲音還有車聲隨之變得非常響亮:
「母親走的時候,我還不大。我對她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我的記憶卻很深。」
他說:
「你記得母親的那套社會學理論嗎?」
「社會學理論?」秋陰還是第一次聽說,面露驚訝,「我以為她和父親一樣,只獻身於自然科學,對社會學的理論並不感興趣。」
「不,不,不,像她們這種聰慧的人,一旦獲得了許多知識,就會忍不住知道更多,想更多的事情,最後總是會不自覺地走出自己熟悉的領域,而跨進到自己陌生的領域去,有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觀點來。」唐正說,「比如她,她支持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對於人來說,都是一場悲劇。」
秋陰皺起眉頭,她對這種知識分子反技術的論斷抱有一種天然的警惕。但唐正說這是她母親說的,她忍不住問:
「媽媽是怎麼說的,你能給我講講嗎?……唐叔。」
大車是敞篷的,風沙不時吹在唐正的大衣上。唐正說:
「這就要說到啟發你母親的一個問題了。你的母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年紀輕輕已經出過不少成果,也帶過幾批學生。當時,她問過許多人,問那些人覺得被人類圈養的牛、羊、雞還有其他一切的家畜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
「成功和失敗嗎?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了。」
秋陰知道這個觀點,這個觀點曾經大行其道,她輕鬆地撐著自己的腦袋講道:
「毫無疑問是成功的,因為它們藉由人類之手,擺脫了進化的適者生存的那種鬥爭……它們的日子比起野生動物變得好過了很多,不論數量、後代可能都遠遠超過原本野生自然演化的結果。哪怕談及基因庫的留存,或者個體的平均壽命,或許都能高過野生。」
「是的,謝博士也欣然贊同這一點,她認為在進化論的、從整個物種存在與延續的意義上來講,從宏觀的衡量來看,從任何一點來看,被人類所馴養都是成功的。接著,她往往會再問一個問題,如果讓你,讓人類變成這樣的牛、羊或肉雞,你願意嗎?」
秋陰感到了遲疑:
「也許有些人願意,但我肯定不大願意。」
「沒錯,這就是人、憑藉自己的大腦和本能所給出的最直接最直觀的觀點。我們不知道牛羊願不願意,但我們知道我們憑人類的那點本能肯定是不願意的。這個觀點與我們所賦予給牛羊的物種成功顯然是背道而馳的。從中是否能發現,個體的幸福,哪怕是所有個體各自的幸福,與整個物種的成功相比較,也決不能是一概而論的……」
秋陰一時恍惚。唐正則懷念似的繼續說:
「接著謝博士就說該談談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了。一萬年前發生了那麼一場農業革命,它徹底改變了人類原本以採集狩獵為主的生活,讓人類的社會邁入了一個地球上所有的動物都不曾有過的嶄新的紀元。這個嶄新的紀元,燦爛光輝,謝博士欣然贊同,並說,它對於人類的整體確實毫無爭議是偉大的,那麼,它對於個人的幸福有所提高嗎?」
唐正頓了下。秋陰抬起了自己的眼睛。
他沉聲說道:
「謝博士說恐怕不是這樣的吧。首先,從僵硬的宏觀的平均壽命的指標來看,農業革命對平均壽命的影響不是立竿見影的。從同樣宏觀的人口的指標看,農業確實是讓人口發生了大爆炸,讓人類的數量前所未有地增多,變成了過去數百萬年的百倍千倍,它是那麼偉大,生產了一大批數不清的過多的糧食,從而成功地……用它價值的剩餘供養了一大批前所未有過的統治者、地主、奴隸主、官僚還有祭祀和僧侶們,讓酒池肉林,讓一心祈禱的生活變成了可能,以數百人上千人的生命和疲憊作為代價使得巍峨的建築、光輝的教堂、雋永的金字塔變成了現實。她說從此,那些採集者們的生活變成了農奴的生活,而狩獵者們的生活則變成戰爭的生活。超過千萬的農奴在烈日下日夜不停地勞作,並且培養他們的孩子,繼續為了烈日下的農作,然後在必要時,老老小小化為戰士,投身於前所未有的戰爭規模之中。這樣殘酷的戰爭在數千年來消滅了數以千萬的人,讓上億人流離失所,讓大爆炸的人口幾度萎縮。由於食物來源的單一和人口的極度膨脹,旱災、水災、雪災還有其他一切自然災害的威脅變得比過去更為可怕。不過她說在偉大的農業革命中,精英們的生活倒是沒有太多的跌宕變化,只有極少幾次,會摧毀大部分精英貴族們的優渥。好在現實是公平的,對於農奴們到底還是有補償的。因為一代代精英們那些生得太多的子孫到底還是會變成農奴,來填補在戰爭和奴役中死去的農奴的空缺……」
聽到這裡的秋陰忍不住大聲道反駁:
「母親怎麼會有這麼反智的想法!」
但說到一半,她不再言語。那時唐正沒有繼續說話,麗水和那老頭小聲地在談論些什麼,秋陰沒有繼續聽見,藍天中的白雲悠悠流轉。太陽西斜,暗黃色的陽光輕輕地照耀,她突然想起她不久之前才在回憶中想起的母親的那段話。
好一會兒,她喃喃道:
「不……是會有,她和我也說過類似的話。我不知道她原來是這麼設想的,那她對無名基地,對整個現代文明也是這麼悲觀的嗎……她的想法是不正確的,不論如何,現在的我們都是農業革命的受益者,人類的整體還是得到了進步……何況在農業革命之前,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也是恐怖的。」
「別忘了,我們說過,不要去談人類的整體和後來的人類。」唐正平靜地說,「不過你的前半句話是正確的,我們都是農業革命的受益者,過去的人受了害,但為未來的人栽下了樹木……這也是謝博士的言論被批評的緣故。但她是不服氣的。」
唐正的話聽得秋陰不太舒服。
憑著對已經逝去的上一代的好奇心,她硬著頭皮問道:
「那工業革命,媽媽是怎麼看待的?」
車輪轔轔,唐正的聲音在車聲中聽起來格外遙遠:
「按謝博士的思路,工業革命還用講嗎?我們那代的教科書里不就寫到,工業革命是偉大的,震撼的,它讓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它讓機器取代了人力,讓大規模的工廠取代了個體的手工廠。然後,你的母親就說,是的,教科書里也寫到,它殘忍無情地壓低農產品的價格,以工農剪刀差的方式迫使大量的農民光靠農業無法得到收入,被迫變成工人,以獲得更好的生活。在工業革命的初期,我們回顧一下,就可以輕易發現,原本只是採桑織作的婦女們都成功加入了永恆的重體力工作的磨盤,原本只是幫父母干點小活的六歲兒童也可以親臨工廠的第一線,他們有幸的都可以參加這一偉大的革命,以便於她們的平均壽命重新回到二十歲上下。原本一個個分散獨立的家庭,第一次可以像蜂窩一樣密密麻麻的群聚生活,沒有任何一點私人的空間,從而讓前所未有的混亂得以滋生,讓虐待、奴役、從身體到精神的全方位侮辱和利用一齊迸發,用粉塵、刺激性化學物、金屬和垃圾讓人比農業時代更加發育不良與難看,以帶來偉大的蒸汽機、輪船和數不清的金錢、以帶來一批接著一批的鴉片、玻璃、鋼鐵、羊毛製品可以傾銷到世界的各處,以推動無限工業發展的巨輪,從而成功地造成數十億人的流離失所,造成數個大陸上的原生人種的腦袋上又多了一個全新的主人,讓霍亂、梅毒、結核還有其他各種疾病沿著偉大的航海路線得以在各個大陸廣泛流傳,用比農業時代更多的人製造更加巍峨的教堂、偉大的鐵塔、神聖的自由像。人口比農業時代變得更多了,人類的規模變得前所未有的龐大,這樣,在人太多的時候,人們製造出來的鋼鐵剛好就可以一舉消滅比農業時代還要多上數倍的數億數十億的人……」
秋陰無言,久久抬著頭。臨近夜晚的風吹動著地上的塵埃,荒地上尤且熱氣騰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在今天以前,秋陰並不清楚她的母親原來是個對技術和發展感到悲觀的悲觀主義者。這種主義在人類的歷史上並不少見。
「這是過去的殘忍……人們說新時代已經到來。」
忽如其來的父母往事讓秋陰心亂如麻,她只能佯裝平靜:
「現在的我們毫無疑問在享受種種工業的好處。」
「是的,我記得你的母親也說了這點,社會的革命在生產的革命之後到來了,她說這是時代的雙螺旋。但她也說秦始皇已經翻案了,巍峨的長城千古的功勞會被人們所記住,誰也不會記得短暫時間裡的長城下的屍骨。現在的人們談論長恨歌的愛情悲劇,又有誰會記得石壕吏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呢……她說整體的人類從進化論、從動物延續的角度上講,一直是成功的。」
唐正笑了笑,手伏在自己的額頭上:
「我也不贊同她。她忽略了生產力的發展帶來了生產關係的變化,農業革命和工業革命固然帶來了一時的苦痛,但沒有這種苦痛,也不會有生產關係的變化,也不會有更後來的解放……我曾經是那麼想的。」
秋陰定了定神,問:
「那現在呢?」
「現在,我想,對於個體的人而言,這種變化還是太沉重了。」
唐正低頭說。
在他的聲音落下的時候,太陽已迫近了地平線。斑駁的晚霞蒙在大漠的上方,沙子像是燒著了一樣變得一片火紅。白晝即將閃滅,而黑夜又要捲土重來。光帆的斑點像是一片暈散的雲掛在地平線上,照亮了遠處的樓台。
樓台顯出影子,影子被夕陽拉長,便一直延伸到正在開近的車的底下。
空中照舊沒有飛舞的機器,而樓台的後頭有一片黑壓壓的建築。秋陰記得這建築,這是一百年前通往地下基地的入口。儘管模樣不同,但既然麗水說基地還在這裡,那麼這裡恐怕依然可以通往地下。
她最初來到基地時,嚴部長曾對她說無名基地是以兩百年為使用期限為目的所建造的。其建造的目的之一是保證在可能的核戰爭與核末日來臨時,也具備絕對的主動權和主動能力。
車停在廠房的內部。
老翁拿著手電筒,其他三個人走在他的身後。他們打開蓋板,沿著樓梯往下走。
「這裡究竟還住著什麼人,都是基地的遺民嗎?」
唐正搖了搖頭,他說:
「不是,不都是。」
他還說:
「你應該聽過地上有一些冬醒人的城鎮。不過那些城鎮也和現在的代人們住在一起。不過這裡沒有任何代人。」
人的影子被燈光照在白堊色的牆壁上。在底部的大門打開的時候,秋陰看到一條寬闊的長廊。孩子們正在老人的帶領下歡快地在廊道里奔跑。
唐正說:
「我們是地下的冬醒人,這裡只是一個無法適應現代生活的人們的據點。」
就像在二十一世紀時拒絕了現代世界的森蒂納爾人一樣,比秋陰與李明都更加純粹並且拒絕了現代支援的固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