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娑婆
對於李明都而言,昏迷並非是意識的結束,如果他願意,大可以在其他的身體上繼續保持意識的清醒。
秋陰曾根據李明都常常有的做夢般的感覺猜測,這裡的原理或許與做夢有共通的地方,每個思考器官所能維持的最低限度的活躍,以及醒前一瞬間的更大程度的活躍,就足以承受來自其他身體的訊息。信息的交互或者發生在大腦皮層。
字面的意思他理解了。但他並不更深地知道這一作用的機制,也無從下手利用,現在也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又來到了不定型的體內。
大概就在人體昏過去的時候吧。
成分不大相同的空氣充斥了整個有界的空間。沒有一點光明,什麼也看不見,於是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或者沒有睜開眼睛。但就算沒有睜開眼睛,也不會看到一點光明,因此這裡也就絕不是夢。因為沒有重力,不定型很容易爬一圈,他通過自己的身體丈量發現這應該是一個長寬高都是三米左右的正方體空間。
稍早一點的時候,不定型身被單元們從小行星中活取,那麼現在肯定是被單元帶走了。
單元和天球會是一路人嗎?
好像不是,他們好像沒有交流過彼此發現的信息。
在單元的箱子里,速度的感知非常明顯。在忽然的加速和減速中,不定型的身軀被顛起,與單元撞到了一塊。那時,組成牆壁的單元瞬間明亮起來,上面閃過一些像是沒有意義的橫線。
接著,不定型又被甩到側後方。
線速度變得更慢,但角速度變得明顯。
單元們正在轉向,做出了像是轉移軌道的動作。因為被封閉了起來,李明都不能確認外面的情況。角速度的增減與線速度的增減,以及不增不減,大約有包括直線、切入軌道、轉移軌道、離開軌道、勻速圓周等在內十數種運動的方式。這些運動陸續發生。而每發生一次,李明都就發現自己對速度的感知越發薄弱。
「這肯定不是我感知錯了。」
具有流體特徵的不定型對速度的感知非常強。
那麼是某種隔離的屏蔽嗎?這種均勻上升的屏蔽,似乎並不是出於屏蔽的目的,更像是某種自然而然的累積。
不定型貼在單元的邊緣,這種疑似金屬的材料讓不定型沒有任何能夠滲入的感覺,甚至無法感受到任何的震動。換而言之,它的分子間隙極其之小。
而今的情況,沒有超過李明都對許多糟糕情形的預想。儘管,他也同樣沒有任何方法。
李明都暫時不想喚醒人體,就盡量不去設想與感應人體那邊的任何事情。他準備等到這「和天球可能沒有關係的」單元們抵達它們的終點。
糰子似的不定型找到了一個角落棲居,想著父母、梔子、磐妹還有其他可親可愛的人睡著了。
大約六個小時后,他聽到了像是青蛙的呱呱聲。黃色的光影從不定型的體表滑過。
李明都猛地轉過眼睛,周圍仍是一片黑暗。
「幻覺?不可能是幻覺。」
他迷惑地眯起眼睛。
這時,眼角重新看到了本不應存在於不定型視野中的光線。先是頭昏腦漲,接著是血氣上涌,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舔他。
「這是人體的反饋!」
李明都不寒而慄,他拼了命地維持自己的意識。但越來越多的知覺帶來了風聲,帶來了一種黯淡的像是月色的光影,它帶來了花香,也帶來了陰森森、黑壓壓的某種重力的氛圍。所有知覺在一瞬間像是鞭子抽到了馬的眼睛上,馬堅持不走,就有更多鞭子從天而落。不定型的身體因為神經的錯誤反饋迅速張開,擠成類似人體的怪異的形狀,在地上翻騰,李明都維持自我的能力幾乎要到達極限,來自第二個身體的感覺忽然消失了。
他哆嗦了一下,劇烈地喘氣。不定型迅速縮回,平躺在地上,像是做了一個噩夢,它發出一陣極低沉的聲音,延長了的身體瞧見四周黑暗,仍是一片寂靜。他沒有被呼喚到第二個身體去。
就在這放鬆的一瞬,一個聲音,一個同為人類的聲音,甚至讓他分外熟悉得像是爸爸或者媽媽的聲音,就在他的耳邊叫了聲:
「ma。」
第二雙眼睛再也不能自制地睜開了。
李明都極力閉合的視界里倒映出了一個女人的模樣,在看到人的剎那,他忘記先前所有的決心。一個個子不高的女人在呼喊他。她笑的時候,眉眼依稀還保有著當初少女時候的風采。而她露出困惑的樣子走來時,一張老照片無可避免地從他的記憶里上浮,一直到他腦海的最深處。
那是他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
她們的身後都有一棵樹,樹上開著黃色的小花。地上長著野草,兩個人都是目視前方,像是在專註地看著另一個人。
唯一的不同是,照片里的母親穿的是世紀初的工服,這裡的她穿的是立體列印的現代內衣。
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
「不,不,不……」
不停地後退直到自己撞上另一棵樹。沒有葉脈的樹葉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感到了戰慄:
「你是誰?」
然後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你們裝成這個樣子,有什麼目的?難道就是為了戲弄我嗎?」
誰知,眼前的人一停,露出疑惑的表情,忽然說道:
「你,我,這,那,原來是這麼講的呀,我原來怎麼會忘了呢?」
李明都意識到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可能透露信息,儘管他還不知道透露了什麼。但他閉上了嘴,端詳了會眼前的人,卻越看越恍惚。
眼前的女人像是從自己的記憶里走出來的,只是眉眼稍微更開些,鼻子更小,沒有法令紋。但這些不同都可以用歲月的風霜來解釋。
他的母親一定也有他沒見過的年輕的時候,那麼那個年輕的時候或許就是長這樣的。
「你究竟是什麼?」
「我是……什麼?我是……我是……」這個像他母親的女人搖頭晃腦,感到了疑惑,接著,她的眼睛好像有光,似乎是因為突然悟到了答案而驚喜地說道,「人!我是人。我是和你一樣的動物。」
李明都紅著眼,死死盯著她。
她靠著身後的樹木,很開心的樣子。樹上的黃花不是李明都所見過的任何種類。它沒有花蕊。
「你是從哪裡來的?這裡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其他的人了……我們照遍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從沒找到過和我們相似的人……哦,我知道了,你是——」
她似乎正要高談闊論些什麼,李明都卻再也不能忍受她的腔調與容貌,發泄不出的怒火在心頭熊熊燃燒:
「你不是人。你是球體製造出來的。」
「什……么……?」
她迷惘地眨了眨眼睛。
他更大聲地說道:
「你是讀取了我的記憶的產物!」
女人被這個突然出現的傢伙嚇了一跳。結果李明都不像是和她說話一樣,沖著天開始大吼,他知道對人造人發泄毫無意義:
「天球,你在哪裡!你——咳!」
李明都劇烈地咳嗽一聲,沙啞地吐出一口混著沒消化掉的肉的痰。李明都感到自己的胃裡有東西在翻滾。這麼長一段時間過去,人體並不感到飢餓,天球一定是餵了他什麼東西。
「你想要騙我,是嗎?我弱小,我一無所有,我沒有什麼能騙的,你救活我,卻要用這種玩具騙我這樣一個人,一個動物,你不感到下作嗎?」
李明都一直到叫累了,也沒喚出任何一個球體。他低著頭,看向眼前的女人。這頭他認為是人造的動物沒有露出憤怒或厭惡的神情,眼中儘是一種嬰兒般的天真無邪,再一會兒,她歪著嘴,咯咯地笑了。
「你好有意思。」
「什麼?」
李明都突然不明白了。
「就是奇怪嘛。」她打量著眼前的人,快活地說道,「長得就奇怪,說的話也很奇怪。大玻璃頭,你怎麼倒映出的我和我不一樣啊?」
這時,李明都才意識到她居然無法準確地判斷出現在自己視野中的東西,而把玻璃球罩看作了他的腦袋的一部分。
她還歪著腦袋問:
「你是從哪裡來的?我一直以為我們這裡只有我們。」
李明都稍微冷靜了。他意識到天球一定有某種安排。
他撇過頭,不想看這個長著媽媽的臉的人,敷衍道:
「我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
她又露出那種迷茫的表情了:
「遙遠的地方,那是什麼地方?」
李明都不回答。
她卻興高采烈地說:
「我是從村子里來的,去過了鎮上,正要回到村子里去。」
「村子,能帶我過去看看嗎?」
「好啊!」
她笑著說,沿著一條被踏出的土路往前走了。
這個陌生的星球籠罩在一片像是月色的微光中。夜色深邃,高大的樹木一根根樹枝的輪廓倒映在深藍色的天幕上。
天上看不到任何星星。光線像是從地平線的另一頭反射到天上。
路上長滿了青苔,映著一種像是乾涸的暗紅的顏色。石頭、青苔或土壤都很滑,而且很容易擦破,像是纖維。
儘管沒有多少陽光,但樹叢旁邊到處是五顏六色的鮮花。女人似乎很喜歡花,走幾步就摘一朵花。她把花編成了花冠,然後突然停住了自己的腳步,面向了李明都。
李明都不動,看著她。她就把花冠放到了李明都的玻璃球罩上。
李明都不關心地向前。花冠就掉到了地上。
她笑嘻嘻地說:
「你的腦袋太滑了!」
也就是這時候,一些棚子出現在了蜿蜒的山麓上。它們橫七豎八地擠成一堆,房子的色彩是一樣的。它們用的是一種木頭。蒼蒼的樹林把它們掩了起來,若是不細看,只能見到一片其他的樹,
他們沿著山路向上走,路過了盆地,見過了蔚藍得不正常的河流,在灰色的田圃之後,幾個人朝著他們或者她跑來了。於是她邁開了腳步,也往那邊跑了過去。
人的影子在微光照亮的道路上交叉,她們的歡聲笑語有種可怕的不和諧的感覺。
李明都慢吞吞地向前。那雙眼珠子凝固一樣地注視著發生在目前的景象。
在接近到足夠的距離,可以看清她們臉上的每一條皺紋時,他終於知道了不和諧的感覺來自於哪裡了。
一大堆母親。
她們長得是一樣的。
有的年老,有的年輕。
但她們確實是完全一樣的。
有的比少女更接近那張老照片,她在微笑,看到了外來客,聽到了少女對外來客的介紹,對著李明都露出了微笑。
「天球……」
沒有任何的感激,一種從未有過的憎恨充斥了李明都的內心。
但她們不是這麼想的。
「一樣?」
少女歪歪頭說:
「我們長得不一樣啊。每個村子都是這樣的。」
李明都又問:
「你的名字叫什麼?」
「名字……?」
年輕的女人頓時如失雲霧,眨巴著眼睛,說:
「那是什麼?我們不都是一樣的人嗎?誒,你要去哪裡呀?」
李明都沒有聽她講話,而是翻過一條河,在遠離村莊的地方棲息。那時,他想這顆星球是有自轉的,並且確實有個恆星。因為微光更微弱了。黃昏和黎明持續得更久。但黑夜與白天想必會熱或冷得驚人。
事實與他想象得大不相同。
入夜後,溫度和黃昏時也差不多,像是被維持在一個水平上。
只有黑確實黑得驚人。沒有星星和月亮的世界像是被吞沒在一個絕大的封閉的空間中。那群像是一個模子里復刻出來的女人在黑夜裡也和白天一樣。她們沒有休息。他凝神等待著。
在黎明以前,他感應了下,不定型那邊,單元們的旅行還沒有到達終點,這讓他升起了一些不利的猜測。
黎明已至,遠處的山麓像是流淌著深沉的血。風卷著雲霧,樹木排列在山坡的一個斜面上。河水從血色中發源,直至自己變成了令人不安的蔚藍。
李明都向前走,準備再找昨天那個熟悉的人造人。
他已經篤定這些都是造物。
一條石子小路鋪成了村子的小道,每顆石子都有黑色的小點,小點邊緣一圈在微光中煥發出奇異的五彩,走在石子小路上時,有種踩到水果的感覺。幾顆石子格外脆弱地裂了開來,迸出了裡面被細菌污染的白色房水。
李明都來到了他昨天記住的門前,敲了敲門。
「來了。」
裡面傳了熟悉的聲音。
李明都開始想自己應該這麼交談。
但在門打開的時候,一切預先的準備不翼而飛。
走出來的是一個老人。
一個超越了照片的、活生生的媽媽。
彷彿就在那天,在她死去的一個月前,打過來電話問他的情況的母親。那張清瘦的臉有著疲憊的皺紋,還有變短的頭髮。她佝僂著腰,一動不動地張望著眼前的人。
「你還在啊。」
她說。
李明都因之確認這就是昨天遇見的那個人:
「你怎麼……怎麼變成這樣了?你變老了。」
「母親」說:
「你不懂嗎?」
「什麼意思?」
「那你還是個孩子。」她和藹地解釋道,「孩子,這是『成長』。」
「可是這才一天呀!」
「是的,朋友。這是我的第五天。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會在第一天誕生,然後在第七天死去,或者在第六天,沒準是在第五天。我應該在第六天就會死了。」
「那你……你現在要做什麼?」
「我累了,已經玩不動了……不過……」她側身,讓開目光,「你要看看我的女兒嗎?」
她帶著李明都走進了她的屋子裡。
她的屋子很簡樸,石頭做成了傢具。一個孩子在石頭做成的搖籃里,她的眼睛明亮地看著來客,她好像已經學會了說話。
老婦自豪地說道:
「我在昨天夜裡生下了她。她和我長得不大一樣,也許能活得比我長,能老得更慢點。」
「你……你的丈夫是誰?」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明都感到自己的心在扭曲,他不能對著這張臉。
老婦卻疑惑地說:
「丈夫,那是什麼?你是說男性嗎?我是去城鎮懷的孕。」
她還說:
「我會照顧她長大,她一定會成為一個不錯的姑娘。」
太陽正在上升,強烈的藍光照耀了血色的山麓。田野與樹林亮得驚人,但氣溫仍不炎熱。潔白的雲彩簇立在地平線上,伸向了遙遠的天空。
李明都看著那個女孩一眨眼的功夫就從是石搖籃里爬了出來。或許五天以前,這個搖籃也是她母親出生的地方。上面還留著分娩時的斑斑血跡。
母親抱住了孩子,省得她往外面亂跑。雛鳥從殼中孵化,便在老婦的身邊學習著這個世界的知識。他們的知識停留在封建時代的底層。文字好像是不需要學習的累贅,而科學仍顯得很遙遠。儘管時間很短,但她學得很快。
遺傳和某種傳遞式的能力充實了她們的大腦。
就這樣,青春像是閃電般消失了,她已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了。
那雙天真的大眼睛終於敢於直視那位屋中陌生的來客。
她好奇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我們都是人,為什麼你還沒有長大呢?」
宇宙忽然變得寂靜,群山發出驚響。屋外聚滿了來自村落各處的年長的與年幼的人。一雙雙相似的黑眼睛靜靜地盯著這個長著玻璃頭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