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灰燼時代
直到現在,▉▉▉還在使用許多年前從母代那裡傳承下來的後來被叫做統計歷的時間衡。
不過當時,它們還不知道統計歷是特別的。
簇里的動物度量時間,是第一年度過了一年春夏秋冬,第二年度過的時間也是一年春夏秋冬,到了第三年第四年乃至無窮以後,它們度過的每次四季輪迴都是平均的、差不多的時間。
就叫它計數歷好了。
統計歷正是有別於計數歷的東西。假如第一年度過的時間是一年的話,那麼,統計歷聲稱第二年度過的時間需要第一年的十倍才能完成一次輪迴。第三年需要的真實時間同樣是第二年的十倍,也就是第一年的一百倍。
因為遞進的倍數是十,所以這個曆法就被稱作十的統計歷。
也就是說在這種時間衡中,即將過去的每一年所需要耗費的真實時間都是先前一年的十倍。
可什麼才是真實的時間呢?
空間基底的能量在向著接近零的道路無限地狂奔,分開天地的洪流已經無可救藥地潰散,萬物都在越來越遠離彼此,引力再也不能把物質聚成凝實的一塊,就連強力也不能束縛核子,令一切原子都在撕開自己,使得更輕盈而短暫的微粒變為唯一存在的東西。至於物質與物質發生交換,意識活動的進行,一種現象的重現或者一種結構出現的時間全都無比漫長。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比如某個星球,它從星雲氣體中誕生,它身上的動物的誕生,它身上的動物的滅亡,它的行星運動的終止還有它的徹底消失……這樣一個完整的過程就在宇宙大爆炸之初就假定要消耗一年的時間吧。
那麼,到了▉▉▉身處的時代,它要耗費的可能是百億倍於先前宇宙的光陰。
並且,已經變慢的東西還在不停地變慢,直到前天的十倍,昨天的數十倍,前一小時的數百倍,上一秒鐘的數千倍,直至越來越接近卻永遠不會真正地到達零。世界在沉淪,思考也越來越慢,在遙遠的未來,可能要用十比更多的百倍、千倍的時間才能完成如今一次一瞬間的思考脈動。因此,十的統計歷、甚至更激進的冪次、迭代次冪才是符合生命體感的真正的有效的曆法。
宇宙的某一處或許還有新的星系誕生。但終有一天,新的星系的誕生將是不可能的事情。至於「滅亡」這件事情本身自然也會隨著最後一顆星星的質子衰變而變成了歷史的雲煙。
但那時候,▉▉▉並不清晰地曉得。
在誕生以來的八年裡,它們沒有形狀,也沒有顏色,它們憑著微弱的時間感,緩慢地、不能被看見地、互相交纏地遊盪在無盡漲落的銀河之中,在比宇宙誕生兩百億年內的真空更為稀薄的寒冷空間里遊盪。
組成它們身體的東西,和讓它們能夠思考的東西,以及宇宙的基底本身,本來就是一樣緩慢的,於是它們也不可能意識到統計歷和計數歷乃是不同的——
宇宙原來有過不同的時間。
倘若人們不曾曉得黑夜漫漫,生命本會是一個歡快的黃昏。
直到▉▉▉誕生的第九年,它第一次見到了簇。
從此以後,簇外的一切黑暗都變成了讓它難以忍受的停滯的深淵。
至於那些還在深淵之中存在著的它的龐大的同胞們,再不復曾經的宏偉與深邃,只不過是漂浮著的數百億年才會思考一次的僵硬的冰冷的屍體。
這些屍體任何一個對簇的發問,對簇里的生物來說,都需要數百億倍的時間才能聽得完整,並且這個時間的長度還在不停變長,許多時候還不能說完就會消逝。
海在不停乾涸,世界已經被熨平了。
就是那時,它聽聞了大火的傳說。
「火……?是的,宇宙之初……」龐大無比的白色球體深沉地說道,「是好一場大火,所有物質都在燦爛的燃燒,比簇里你能見到的一切天體更加絢麗,天空遍布明亮。我的祖先們把那些天體叫做星星,它們存在於宇宙的黎明,照亮了那時候的動物的夜。」
它第一次感到了憧憬。
白色的球體繼續說:
「可惜的是,黎明只存在了一秒鐘,到了如今,就連引力的回聲也再不能見到任何那時的景象。」
隨著時間的過去,這個原先就是一瞬的時間還將變得越來越短,直到在宇宙無垠的歲月中像是一個不曾存在過的無法找到的靜止的點。
「現在不是黎明,那現在是什麼?」
「只是一個無限漫長的黃昏。」巨型白色球體渴望地望向天球,天球將它驅逐出自己的領地,已經過了兩個統計年了,「黑夜懸在地平線上,張望著我們的生命永遠見不到的太陽。」
「沒有什麼辦法能夠拯救我們的宇宙嗎?」
巨型白色球體慢悠悠地看了它一眼,說:
「拯救?」
▉▉▉期盼地說道。
「是!救救我們的宇宙,讓它重新回到光耀美好的……年代。」
白色球體不友善地笑了。在它傳達的信號中,有種冰冷的意味。
「可什麼是拯救呢?傳說中的大火只不過是宇宙最初燃燒的一瞬。在天地漫長的生命中,那只是早晨偶爾眨了眨眼的清醒。世界更長的時間只是無盡的沉眠。你說拯救,是想讓宇宙回到永恆的活火之中。但那不是宇宙,那只是你,你們不想要回到過去的宇宙,你們其實只是想回到那個『靜止的點』。」
那個靜止而不變的密集的火焰的一點。
「這是你自己的……慾望。」
灰球一聲不吭,凝視著百億的明星。
「拯救宇宙誰也不知道可不可能,或許天球知道吧,它從來不說。」
龐大的像是星星一樣的雪白球體繼續闡述道:
「但是拯救我們自己……的道路,卻是簡單的。」
灰球不解地彈動了短波:
「什麼道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那時候的白色球體雖然被驅逐出天球,但仍然被允許使用天球的站台和軌道。借著軌道,它帶著灰球來到這個特殊的簇。
在這個簇中搖曳前進的時候,白球一邊開始交代自己所知道的方法,一邊也說起自己為什麼知道這個方法:
「知道……活得久的知道,因為歷史自己會給出答案。在這個宇宙的過去,至少有三波動物這麼做過了。第一波動物在暴漲發生的時候就那麼做了。第二波動物在纖維成型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而第三波動物做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客觀物質的條件,它們只能使用第二波動物留下的船錨。現在,船隻已經遠去了,但船錨和纜繩至今還在水裡飄蕩。」
周圍的群星已經非常昏暗,世界迫近了零點能消失殆盡、空間與時間本身已經在物質的解體中被撫平的邊緣。
灰球對外面的它曾經居住的空間感到了恐懼。一顆因簇而生的藍海星星充當了這裡的太陽,點綴了宇宙最後的夜空。
「這裡什麼也沒有啊。」
「不,不要用短弦的視角去看,得用最長的那根弦。」
雪白者搖了搖頭,說:
「朝那裡看。」
在處處寂靜的空間中,憑著引力波的視角,▉▉▉這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夜空中並非空無一物。
一個球體,一個近乎完美的球體,一個暗色的星球就在它的眼前,它卻長久地沒有發現。建築它的材料既不發光,也不反光,唯一能夠證實存在的只有它的質量和因之而生的重力。它在電磁譜段上的光度抵達了已知宇宙的最低點,近於黑洞,以致於像是世界的盡頭。
「這是什麼?」
它脫口而問。
雪球說:
「宇宙丟失了信息,只剩下了純粹的質量。它就是丟失了信息之後……被剩下的質量。」
變成了過去被留在水裡的纜繩。
船已經開走了,但纜繩還在海里飄蕩。
海里蕩漾著過去的波紋,好像一個老人在反覆地回憶過去的世界。
按曾經的曆法,它第一次見到單元是它存在的第十個年頭開頭。
而現在,統計歷里的第三十歲已接近了尾聲。
它數不清自己來到這裡來了多少次,只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一個機會。
組成這個天體的東西,在赤道面上的鼓起,像是環狀軌道,但靠近了就會發現那是突出的海洋。在遙遠的過去,決定宏觀物質三態變化的本質應該是電磁力。但這些物質,並不依靠電磁力,它們憑藉形成像是固體一樣的對其他物質的斥力的是它本身作為質量的性質。
對於這些東西而言,主人逝去的昨日,和前日和今日,和明日都是同樣的時間。因此,它們永遠記得它們的使命。
這個使命讓▉▉▉很久很久不敢靠近。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把時間往前回一點,李明都剛剛被四個球體放下,它們就立刻開始遠離。但很快,最大的那顆灰球放滿了腳步,落到了後面,隱入了太空。
黑球最先敏銳地發現了這點。
它在轉動中變成長柱體的形狀,察覺到了灰球所在的位置。從破碎的灰繭中不停湧出的龐大身軀,在引力波的視覺中若隱若現,猶如垂天之木。完成使命,也就不必一同行動。但灰球的離開對它們來說,是有討論的價值的。
一號銀球在黑球的身邊說:
「它很古老。」
「它還很巨大。」
「龐大帶來穩定,古老討厭風險。概率的衝動,會被思考衝動的基數撫平,最終理應趨於社會的理性。」
黑球只說道:
「繩子懸在深淵上,也許每個衝動想的都是走過深淵。」
銀球沒再說話。
那時,它想的是,或許確實不會變得更差了。
誰知黑球繼續說:
「但它仍然不該那麼做,天球會知道它的答案,而處它以同樣的下場。它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機會了。時間會指引物質導向它一切可能的事實。」
「也許它能成功呢?那天球就見不到它了。」
二號銀球說:
「它會失敗的,總是會失敗的。」
一號銀球轉了一圈,講:
「我去把它帶回來。它總得離開那裡。」
黑球則說:
「失敗以後,它總會回來的,可能比我們預想的更早,我們可以在這裡等它。」
二號銀球否決了這兩個天真的孩子的想法,它像是嘆了口氣:
「它雖然會失敗,但不會回來了。」
稍晚一點的時候,一號銀球和二號銀球沒有停留,結伴而去了。
黑球停滯了一會兒,它突然想起一個事實:
「天球的時間應該是算準的。」
它向右一轉,隱入黑夜,停在了藍色星星的背後。它沒有去看那顆靜止的暗色天體,反倒看向了這一燦爛星系的深處。
在已知的各個簇中,大半的簇都分佈著類似的暗色單元。這些單元因為是暗色的,所以球體們對它們也所知甚少。分佈規律是已經得到的事情。
「這個簇,在所有的簇中,徘徊的單元也是最多的。」
黑球想:
「應該很快就能看到。」
果不其然,只過了一小會兒,在遙遠星體的表面掠過了一連串明顯的黑暗的小點。在黑暗的世界無跡可尋,但在光明的世界便輕易地能夠觀測到。
「周期性回溯……完成信息重載?」
黑球仍然停在星星的表面,它困惑地想道:
「只是這樣嗎?」
差不多這個時候,▉▉▉正在對李明都說:
「它們都回天球了,只有我留下來了。別怕,我會幫助你的。」
說完,它遙遙地望了眼天邊藍色的星,還有行星的大氣外那個幾不可見的黑點。
不一會兒,像大潮一樣湧起的單元們割斷了繭與繭的聯繫,李明都被卷進了這不可視見的浩瀚大洋,失序運動的單元們從空中向著地底崩潰,像是一整個世界的徹底傾塌。
靠在身邊的單元壓緊了人的肩膀,從四面八方飛旋著傳來的力像是一張可怕的巨網,不知去向的人毫無掙扎之力地、被一路推進暗色天體的深處。
然後,在這暗色天體的深處,李明都聽到了人的聲音。
在暗色單元圍繞的空腔深處,那個像是從很遙遠地方發出來的聲音說:
「原形。」
於是,▉▉▉也聽到了。
「……原來如此。」
它發出了一聲驚嘆,著迷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感受著這個既不發光也不反光的物質世界。
「信息留存的機理原來是這樣實現的,了不起,了不起!那麼,裝置還是可以啟動的嗎?」
完全黑暗的世界像是空曠的山谷,風在穴中吹拂,發出浮躁的響聲。
差不多同時,李明都問出了那句「你是誰?」得到了一句一模一樣的回答。他不甘心地繼續對那個播報的聲音喊道:
「原形是什麼?你們是人類嗎?」
「我該做些什麼?」
「你在哪兒?誰造出的你?是人類嗎?」
「我來了,帶我離開?」
「你好!」
「有人來了!我是人類!」
但那聲音只會繼續重複那兩句話。
時間不等人,天球已經算準了暗色天體的回歸點。暗色天體的內部所遵循的物理法則是被隱匿起來的未知領域。▉▉▉知道它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沒有多少時間了。
李明都就是在那時聽到聲音的:
「別在乎這個聲音,它不會回應你,你繼續往裡面走。」
李明都所有的情緒在一瞬間消失到無影無蹤,他意識到自己的一切仍是被注視的。不過這種注視在當時,他或許還是有些開心的吧,所以他說:
「原來你還在!你剛才是丟失信號了嗎?」
▉▉▉的聲音顯得僵硬:
「朋友,我在,我就在你的身邊。我會幫助你的。快往前走吧。」
周圍是深邃的黑暗,李明都小心翼翼地邁出了自己的腳步。他經常感覺自己不像是走路,而是腳下的那些東西在配合他,讓他往前掉落。
十步以外什麼都看不見,為了壯膽或者是找茬兒聊天,他咳嗽了幾聲,然後像是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
「你先前不是說你進不來嗎?」
「是繭進不來。它們是一種東西,都在各不相容地排斥一部分的世界。」
灰球誠實地回答了。
李明都的注意力還在這顆看不見的星球上。不時突起的結構總讓他感覺自己撫摸到了某些重要的物件。
有時候在黑暗裡伸伸指頭,好像可以按下什麼東西。
他按了,什麼都沒發生。
灰球也沒出聲。
等到那句不停反覆的播報的聲音消逝在背後,而風聲仍然鼓鼓的沒有消失在耳邊時,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原先的猜想:
「你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我是藏在藍色的球體里,你是藏在巨型的灰色的繭下的動物。藍色的球體解除了,我進來了。你是不是也解除了繭,剛才跟著我一起進來了。進不進得來其實和『是不是人類』沒有關係……而和『有沒有繭』很有關係。」
「是的,是的,我在你的身邊,我現在就在你的身邊,我保護著你,現在你繼續往前走,單元會把你引向正確的方向。」
末了,它還補充了一個冷冰冰的詞:
「朋友。」
就在我的身邊?
李明都端詳著這個詞。在無何有的黑暗空間中,響著風聲,還有他均勻的呼吸聲。
接下來的路像是踏進了流沙,忽然一個下滑便讓呼吸聲在急促中斷裂。
接著,一個念頭不可遏制地進入到了李明都的大腦:
現在他呼吸的是什麼?
是被解除的藍球里的空氣嗎?
還是像他被銀球一樣救下來時一樣,呼吸的是被其他的什麼東西提供的某種東西嗎?
還是說——
「我就在你的身邊呢?」
灰色的球體說。
某種充盈又稀薄的物質流一樣的動物,正縈繞著他。
因為這種縈繞,所以,就連交流都變得方便而直接。
它提供的可能是它的軀體,也可能真的是空氣,是被它合成的空氣,也可能不是空氣,而是某種代替了空氣的作用,強迫人的身體運動起來的東西。
所謂的呼吸無非是因為需要氧原子產生有氧呼吸滿足生理活動。但對於從滴血花園中已經徹底了解人類的天球們,真的還有這個必要嗎?
風在耳邊低沉地淅淅瀝瀝,在大腦里鼓動起來。
它的連接要比過去的所有的動物都更加脆弱,但因為這種脆弱,它變得分外強大。
如果仔細傾聽的話,會發現充盈於耳邊的風聲中不僅有那種播報的聲音,好像也有它的、灰球中的動物的呼吸。龐大的氣態軀體已是過去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凝視,在單元們的包圍中像是綿延不絕的長蛇。
它的體內激蕩著像是血液的脈動一樣的風。單元們的撞擊在它的身上發出了聲響。
他在這暗色的空間中放慢了腳步。
它的身體可能比李明都知道的地球的大氣總量更為龐大。
「你為什麼不往前走了。」
它冷冰冰地說道。
它還補充道:
「朋友。」
「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既然拋棄繭才是進入這裡的關鍵。」李明都頓住了腳步,他抓著自己的頭髮,「那麼,天球需要『一個人類』的理由是這裡只有人類才能走對正確的路嗎?要麼,要麼就不是……而是我在這裡,就有某種價值嗎?」
「別想這些了,往前走吧,往前走吧。」
它催促道。
「可是,其實,我覺得它製造的人類非常完美,那麼,它是不是已經試過了,或者不用試,就已經知道是不可行的呢?那麼……那麼問題就出來了,這個暗色天體又是根據什麼來判斷的!」
「天球的目的只是一個欺騙。你與我的目的是一樣的,去那裡吧,去那裡吧!」
它不耐煩地講道:
「這個天體,它不是靜止的,它有周期性的變化,人類在這裡不是絕對安全的。我們需要一起前往安全的地方。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朋友,我們一起走吧。」
誰知李明都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
「我不知道天球的目的是什麼。但……你們先前說,它是在懷念過去的宇宙。我想它的目的應該是與『過去的宇宙』息息相關。」
周圍黑暗的單元的運動變得劇烈起來。但氣體維持了李明都的姿態。
與其說是維持,不如說是捆縛在體內。
李明都的呼吸重新急促起來。
「你說你的目的,和天球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周圍的風聲消失了,像是灰球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你不是想要回到過去,也不想讓宇宙變成了原來的模樣。那麼……你想要的——是什麼?」
李明都突然頭暈,缺氧的感覺壓制了他的思考,憑著閃現的靈光,他意識到這是縈繞著他的巨物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他睜開了不定型的視野。
不定型的視野仍然一片黑暗,不定型仍然被關在某種物質之間,什麼都感受不到,唯一能夠感受的只有對自己感受能力的逐漸喪失。
兩個相距甚遠的大腦,在皮層信息跳躍的基礎上構建了兩個逐漸融合的視野。他已做好隨時切出人體的準備。
過去的問和現在的問,如今,在▉▉▉的面前合為了一體。
曾經的動物給了它一個答案。
那個答案,到現在還沒有變化過。
它說:
「我想要……回到那個熊熊燃燒的一點。」
「什麼……」
李明都一下子沒有聽懂它的回復。
就在這時,暗色單元的流動更加急遽。李明都猛地晃了一下,不能站穩。暗色單元的排斥力像是一陣亂拳。在他摔倒前的一瞬——或者太空中也無所謂摔倒不摔倒的概念——他被▉▉▉扶正了。
某種氣,或者比氣更稀薄的東西,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把他吹了起來。
「不——」
但它也無法對抗天體運行的絕對暴力。在暗色單元聚集成河順流而下時,它裹著李明都一起被這不可遏制的強力壓倒。龐大的氣態身軀一衝一衝地在隱形的浪潮中彎成了扭曲的形狀。它綿長的尾巴在空中擺動,一次又一次頑強地想要重整自己的姿態。
李明都大聲叫道:
「不,不,我要更明確的答案,你究竟想要去哪裡!」
▉▉▉再次屏住了呼吸。
它開始意識到眼前的動物有它自己的目的。
在暗色天體內部的動物們是決計不可能知道暗色天體整體的變化。
能夠知道暗色天體究竟發生了什麼的,只有當時幾雙存留在外的眼睛。
稍早一點的時候,兩個銀色球體剛剛躍過淺藍色的巨行星軌道,這一簇中的天球就露出一半的身子,像上弦月一樣進入到了它們的眼帘。
「天球在移動。」
二號銀球驚訝地開口了。
「天球不是一直在動嗎?」
一號銀球不解。
它們輕輕地切入其中一條軌道。這時,一號銀球才看到軌道上的球體的分佈不服從其平均的原則。它們聚集在天球的一側。
於是天球就有了方向。
沒有球體們的那一側就是它前進的方向。
那時,黑球仍然立在海洋星球的邊緣,凝視著星簇內側的繁茂的世界。
群星依舊閃耀。但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有更多黑色的點高速地掠過了固態行星光亮的表面,擦過了氣態巨行星蒸騰雲氣的條紋。
過量的黑色的點互相融合,始終在不停變大,直到自己因為自重而開始接近一個完美的球體。
「天球在驅趕它們。」
黑球輕微地自旋一圈,更好地遮去自己的身形。由於信息的不對等,想要了解天球的想法是很困難的。黑球也不禁生出一些焦躁。要是能知道這些黑色單元更多的歷史和性質的話,或許,現在的局勢,它能看得極為明朗。
「天球是想要佔據這個簇嗎?可佔據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徒然地增長自己的身軀,像是龐大而僵硬的死屍般的宇宙。除非……」
其中出現的某些現象有其獨特的價值。
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暗色單元,正在彙集為更加巨大的存在。一開始還很小,只不過是一個個零碎的黑點,好似隨著河道涓涓流下的千萬道溪水。在互相的交流中,它變得越來越大,直大到所有的溪水全部傾注到一塊,像是一顆真正的星星,但落在其他星星的前頭,便是昏黑不見底的深譚。
而真正的星星則會因此大氣激起漩渦,海水朝天湧起,使自己千變萬化,往著太空送出跌宕的物質洪流。這些被拋起的物質被暗色天體吸引,一大半在軌道的遷徙中被拋出簇的範疇,消失在真實宇宙空間的深處,而另一小半則滲入了暗色天體的內部,同樣不再能被看見。
僅以引力波的視野,能見到暗色天體波動著的無數單元。
「使暗色天體與暗色天體相撞?」
黑球繼續向身下的海洋星球靠攏了。
「確實是值得觀察的事情,其規模一定是前所未有。但……」
疑問仍然盤桓在棲息在黑球里的動物的思考器官中。
這對天球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直到它藏入海洋星球中層大氣的一瞬,天光的折射重新吸引了它的注視。在校正折射導致的視覺誤差的過程中,映在海洋星球大氣之上的群星像是更靠近了一點。
黑球的思維跳慢了一步。
然後所有星星都更加靠近了一點。
它意識到這不是它的幻覺。
而那時,存在於暗色天體內部的李明都對外面發生的一切尚且一無所知。與他不同,灰球動物是知道一點的。
稍早一點的時候,它有大半人不能看見的身體仍然裸露在天體以外,與繭相連,自然也看到了正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黑的點。
但只一會兒,粉碎的暗色天體表面所形成支離破碎的波濤,就把它徹底埋入了自己的身中。
▉▉▉清楚時間是不夠的,它的生命在離開繭以後會不停損耗,它的思考能力會越來越慢。它不能等到未知的變化的發生。
但它也不確切地知道究竟還有多久才能抵達暗色天體深處被天球出示的那塊被叫做「無上明星」的晶體。
「我究竟想去哪裡?……」
在聽到這句問話的時候,這頭動物已經理解到了它與眼前的動物的不一致之處。
「不,問題在於,你想去哪裡——為什麼要拒絕我?」
數不盡數的暗色單元還在混亂中重組,沒有一處看得見,沒有一處能落得了腳。
無常變化變動的星球像是在跌落中衝鋒陷陣的流沙。假設有智慧能誕生於這個天體之上,那麼它一定會認為世界的盡頭是向著深淵奔騰的瀑布,而世界不過是瀑布中的一塊石子。
因為藉助了灰球的物質軀體,李明都才能呼吸。於是每一次灰球在停止運動的時刻,他都像窒息了一樣幾乎昏迷。滯留的血液漲紅了臉頰,沒有不定型的支撐,這具被二十二世紀治療過的身體也感到了脆弱和力不經心。
但昏昏沉沉的視野中,宇宙好像不再是黑暗一片。
從遙遠的地方射出了一縷晶芒。光線在空間中直直射來,無法在任何黑色的單元上留下它們的景象,或藉以成為其反射的臂膀,在某個瞬間,忽然李明都好像能看到很遙遠的位處簇的中心的太陽與星星的倒影。
▉▉▉同樣感到了迷惑。
「難道說暗色天體正在被打開……只有這樣才能抵達無上明星的所在嗎?」
它的激動帶動了自己龐大氣態軀體內部的血液循環。
這種循環救了李明都一命。所有的氣對他來說像是放鬆了一樣在流動中得以能夠充沛地呼吸。
他說:
「不,這不是無上明星。無上明星是完整的一塊。」
從灰球中出來的動物大聲道:
「那這是什麼?」
李明都一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肉體是擋不住無所不在的氣的。
他跌跌撞撞地說道:
「這是無上明星所開示的其他的可能性。星簇就是這種可能性在宇宙中的顯示,我的一個朋友認為這是其他的歷史或者宇宙或者現實,對我們的歷史與宇宙與現實的干涉。」
「也就是說,無上明星已經顯示出了超越時間的道路嗎?」
整個龐大軀體中稀薄的氣體流動得更為劇烈。▉▉▉以為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希望。遙遠世界的微光照亮了它龐大身體的夢想,在它體內不同濃度、不同性質、不同組成、具有不同能量梯度的一截截、一寸寸的身體中折射、反射、散射,直至顯出雲彩、顯出漩渦、顯出條紋,顯出星星,顯出爆破的向外延展的瀰漫星雲一般的結構,以及無數的所有可能的色彩,讓它像是星球表面的大氣,像是木星那浩瀚的條紋的垂天的雲,像是分層的有光輝的照光層與黑暗的深淵的海。
李明都第一次知曉了這一動物的輪廓與外形。
他也知道了果然在這個時代,無上明星的力量已不是人類獨享的秘密,或者從未是人類獨享的秘密過。
光彩燦爛的巨物裹挾著他想要前往猶如鏡子中倒映出來的世界,龐大的軀體不停拋出的物質在前方射來的光中像是跌落的雲跡。
「這就是你的目的。你不是想要回到過去,也不是想要做些什麼,你想要逃開這一切,前往一個早期的宇宙。至於這個宇宙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樣,你並不在意。」
「你需要的是一個奇迹。這個奇迹就是能夠帶你離開這個灰燼時代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就是……」
無上明星。
帶著李明都穿過數度光陰,橫跨不知多少億年歷史的神奇。
正是被它所渴望的奇迹。
他被氣體勒著前進,看到了作為它身體中千變萬化的彩雲。在彩雲外,是飛馳無數的星星。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那種晶格般的結構與紋理。
就像是過去看到了明星中倒映的自己與倒映的地球一樣。
隱約浮現的晶格使得光線有了折轉的點,在其邊緣處呈出色散似的彩色的帶子。
「你不想嗎?難道你想留在這個時代嗎?你覺得簇會天長地久?簇也會消失,隨著暗色單元的運作而不停消失,或者自然而然地拋出宇宙的視界。」
它低沉地說道。
聲音就像風一樣沙沙地響在李明都的耳邊。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一次站在晶體內部,看到無數自己的惶恐。
「可我……不能這樣。我不能藉助這種未知的通道。把我拋下吧。」
人類的軀體被天球重視,加上暗色天體「原形」這一句話,他知道人體對於暗色天體必然是一個有趣的物件。
但現在,他恐怕不能像威脅天球那樣威脅這個巨物了。
「為什麼?我不能把你拋下,萬一這一切消失了呢?」
它在李明都的耳邊輕聲細語。
這一瞬間,李明都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辦法了。
他必須考慮最差的可能了。
寄宿意識的人體穿過無上明星的瞬間,就連寄宿於不定型的意識也會被一起扯走。所以軟弱地僅僅只是遠離人體是不夠的。
他只能徹底放棄人類身體。
以後作為不定型去活了。
唯二的幸運在於這氣態巨物顯然無法像天球那樣駭人地不停重生他的肉體。另一個幸運則是等離子槍先前被天球還原了,還別在太空服寬大的口袋裡。
只能這樣了。
「可是,萬一,他們認不出我來了怎麼辦……到時候,梔子,梔子一定還能認得我。爸爸媽媽應該還會認可我吧……但磐媧……我真不想這樣去見她。」
李明都一陣顫抖。他深深地呼吸著,牙齒咬破了舌頭,嘴巴里嚼著一股血腥味。
「你——在——說什麼?你到底——想要——去哪裡?」
可能是因為脫離了繭,李明都意識到氣態巨物的思考速度似乎正在變緩,變得和它應所是的一樣慢。而且它並不能很輕易地控制自己的身體,因此,它把李明都留在它的身體組成最接近於地球大氣的一部分。
這一部分也許在見到天球內部血肉星球的時候,它就在醞釀了。
在這裡往外看,天空密布閃耀著光亮的雲彩。群星在雲彩的背後若隱若現,像是兒時夢想的夜空。
風吹了過來,李明都裸露的皮膚感到了溫暖。這裡的溫度一定在零上,可能有四度到五度了。氣態巨物一定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聚集了那麼高的可以說得上這個時代罕見的熱能的。
「我想要回到……記憶所在的地方。」
在他拔出等離子槍的時候,氣體的流向突然雜亂起來,耳邊傳來了驚駭的叫喊。
但他的左手已經按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而右手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扳機扣下的瞬間,電漿像是太陽一樣在眼前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