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椿院和青楓社
從某種角度來看,這般勤工儉學的林一物同學,稱得上是勵志型的典範。
而從事實分析,這廝實在是本末倒置,讓人費解。
新曆721年的聯邦,想要成為一名出色的魔法師,科班確是最優解。
僅從術法學習方面來講,無論是術式的理論、實踐還是術式的基本語言,都只有在學校這類正統機構才最容易學到、也能學得最為全面。而其中關鍵的便是術式語言的學習。
英語作為聯邦最大最權威的魔法語種,現存辭彙量約35萬,其中近20萬是專為術式構建而服務。一個最簡單的「燃燒術式」便需要五個單片語建,這還是以一般可燃物為目標——若是想達到電影里,主人翁用響指搓出火焰的效果,術式長度還得翻番。
更不提目前聯邦所通用的一式常規術法中,大多數術式的長度都超過了20單詞——於是各學校里早有了不成文的認知:想要成為被聯邦承認的一式魔法師,理論可以不懂,打架可以不會,英語不能不學。
熟瓜除外。
那些民間法師泥腿子也不知道用的是哪個翻譯版本的術式語言——人稱盜版——術式威力不如正版就罷了,結構冗餘也算逑,關鍵是譯版和原版總會有些出入,一個偏差指不定就把施術者反噬成白痴。也只有那些走不了科班路子的人才會去鋌而走險。
「家境貧寒,身殘志堅,出身凄苦,仍舊不放棄探索魔法真理璀璨星海」的這種堅韌不拔向上攀登的精神,擱誰身上都是可歌可泣,擱林一物身上怎樣都不熨帖。
半工半讀不假,省吃儉用也不假,一條牛仔褲穿到發白便將該同學的樸素精神體現到了極致,可這廝偏偏對魔法三大課半點不上心。
術式理論掌握得不錯,純粹是靠上帝賞的還算不錯的腦子;術式實踐在這個普遍還在為成為一式魔法師而努力的光瀾中學里看不出明顯差別,暫且不提;分辨一名魔法高中生是否努力上進只看術式語言就成——然而這廝至今為止,甚至還不能準確默寫26個英文字母。
魔法師就好比是一隻蓄水的池子,靈子天賦決定了蓄水的速度,術式理論決定了水池的高度,實踐決定了取水用水的能力,而術式語言無疑就是一切的基石。
那麼林一物的這方水池,乾脆就是沒有底,屁都裝不了。
一滴的知識源泉都留不下,也不知道他勤的哪門子工儉的哪門子學。
當然,他自己也不承認所謂勤工儉學——起碼他絕不承認自個兒家境貧寒。每年的貧困生補助或者其他減免學費的項目他一概沒申請過。
於是乎,老師同學們不知道這樣一個成天弔兒郎當的混子學生,竟然是來自人才街的「窮學典範」;人才街的鄉鄰們,更不知道街道里,還有個在魔法學校求學的「人物」。
這種鬼地方,怎麼會被魔法光輝照耀?魔法細菌都不該存在!
老馬早點鋪前,一線擺著三張簡易摺疊餐桌,桌布已烏黑到辨不清本來顏色。其中兩張餐桌在歲月的摧殘下,長成了長短腳,將就墊上一摞舊報紙,勉強在方格石塊組成的人行道上保持平穩。
小鋪的牆角處用黑墨歪寫著幾個大字「此處嚴禁亂扔垃圾」。
路上行人不多,摺疊桌上也只坐了三名食客。
最穩當的那張被兩個老熟客佔了,中間空著一張,另有一個模樣略痞的青年獨桌。
痞青年翹著二郎腿,輕微地抖著,
不敢抖太狠,怕吱呀怪叫的塑料凳承受不住。光鮮又花哨的衣著與周圍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先前這人竟然還問著有沒有三明治,差點沒把小鋪馬老闆給嚇到,以為是哪家社團新頭目來找活動經費的。
痞青年勉為其難要了兩隻大肉包,也只把小小一團肉餡啃掉,這會兒正對著又厚又密的包子皮發愁。
「誒,你聽說了嗎?」隔壁桌的中年漢子小聲問道,「最近好幾家店鋪都被人搶了。」
六點鐘的街面尚還寧靜,只有沸騰的湯鍋輕微噪響,中年漢子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只隔了一張餐桌的痞青年聽得分明。
「不太清楚,最近廠里趕工,天天累得回家倒頭就睡,哪有功夫打聽那些。」
中年漢子又朝鋪老闆喊道:「老馬,你這消息靈通,你給說說唄!」
小鋪老闆放了湯勺,富有電影化地在滿是油污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就差跟鋪外幾人要支煙了。他緩緩說道:「本來也是挺尋常的事。不過這次鬧得還挺大。隔壁楓林街知道吧?那有個什麼日夜便利店,聽說警察都去了。」
「啥玩意?警察都去了?那啥便利店不是社團的合作單位嗎?」
合作單位在舊有名詞上應該等同於「保護費徵收對象」。
「社團的人也去了,不過好像沒插手。」
「乖乖,可不得了!」中年漢子連忙將頭埋進面碗,哧溜哧溜喝起湯來,不敢再問。
轉瞬間又回復到只有鍋爐沸響的寧靜,桌上再無八卦。
這可把痞青年急壞了,生硬地揪出個略微相關的話頭:「你們說的那便利店,好像工資還挺高,說是一月能拿到兩千多,幾位哥哥有沒有路子給介紹介紹?」
中年漢子「噗嗤」笑出聲來,「娃娃你沒做過活吧?你去打聽打聽,哪家店上明面的工資不是兩千多三千多的?那是給你的嗎?那是給社團的!那些店老闆表示完,你不得也表示表示?真到自個手上,能有個一小半不錯了!我說娃娃你也這麼大個人了,爹媽也不容易,也該找點正經事做了,成天跟著人「江湖長江湖短「的搞所謂哥們義氣,嘿!到頭來連個半大小子都不如!」
中年漢子早看這痞子不順眼,一長串話連珠炮似的噴出,彷彿是岳父罵著不中用的女婿。
被當成地痞的青年一下便紅了脖子,想要辯駁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草草翻出兩張零錢丟在桌面,灰溜溜地逃離了現場。
痞青年穿過兩棟樓間的窄巷,躥進了停在隱蔽岔路上的一台小車。
「師傅~」痞青年帶著哭腔,好不難過。
閉目養神的方臉男人被徒弟驚醒,隨意瞟了瞟,發現青年兩手空空,他陡然瞪大了幾要入夢的睡眼,冷聲問道:「我早餐呢?」
嘿!好問題!
痞青年一時間竟忘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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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青年前腳才走,老馬早點鋪就來了新客,倘若他還坐在桌上啃著包子,到能熱絡地打上一聲招呼,這人是他和他師傅在人才街這鬼地方僅有的熟人:
少年店員林一物,不,便利店前店員。
林同學看著摺疊餐桌上剩著的兩大半隻包子,不舒服地皺了皺眉。
只不過他臉皮還沒厚道可以將它們拾起來解決掉。
起碼不會在還有旁人的時候。
他喊道:「馬叔!老樣子來一份!」然後坐在了沒有人也沒有剩包子的空桌上。
「好勒!」
不多時,前店員面前便擺上了六隻大饅頭,一海碗稀飯,一小碟鹹菜。沒要雞蛋。
「怎麼回回都是滿頭的汗?」老馬指著他過量運動后通紅的面孔問道。
蓬鬆的黑髮都被汗水粘黏成揪。
在聯邦固有的恆溫魔法中生活七百多年後的人類,汗腺功能或者汗液分泌功能已經基本退化,即便在特有的極限挑戰節目「馬拉松長跑」中,都少有看到汗如雨下的場面——甚至雨都不常見,地表水分蒸發量已經遠遠少於古紀元。現代人的通常認知是,人在「一般劇烈」運動后,只能見到一層微密的體液,而其成分大部分並不是汗液。
也只有底層勞苦民眾尚還保有著「出汗的天賦」。
甚至在那些與貧民街遙不可及的上六區大人物眼裡,汗液就是污穢,是一個高貴的人要遠離的骯髒。
「天生愛出汗。」林同學打了個哈哈。
他很早就有了晨練的習慣,只是最近盡量剋制——鍛煉完容易餓,飯也要吃得多些,奈何近來囊中實在羞澀。
「娃娃不錯,能吃!」中年漢子和同伴起身離開,桌上的搪瓷碗空得乾淨,一滴麵湯都不剩,只見點點白屑,像是泡發了的饅頭碎沫。
「謝謝。」少年禮貌地回應。
馬老闆進了裡間和面,鋪外只剩下少年一人。
內心在掙扎。
少年埋頭賣力地啃著饅頭,視線迴避著隔壁桌兩隻沒了餡的肉包。
無疑是掩耳盜鈴。
就好像深夜一個人躺在床上,毫無光亮的漆黑中,即便看不見,也能憑藉透過隔音極差的房板傳來的喘息聲中,在腦海想象出具體的畫面。
食物對於少年林一物,幾乎同等於男女事對獨身漢的誘惑。
啪嗒啪嗒。
幾個漢子踩著方格石塊走進早點鋪子。
呼~
林一物長出一口氣,忍耐得辛苦。他匆匆啃完稀飯饅頭,拍給馬老闆一張五元大鈔,飛也似地逃離早點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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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街還算是在城市中,人才街往南四十里的橫林小鎮才是實在的鄉下。
不多的稻田、遍生的荒蕪、坑窪的土路,長滿青萍的池塘、沒過人的雜草、孤而高的獨木。
再往南是一道大堤,堤后是一條橫貫第九區東西的大河。
小鎮上才幾百戶人家,卻有一所規模不小的養老院,近三米高的圍牆,白面紅檐;四米闊的硃紅色大門,上有匾額,書「老椿福利院」五個大字。
過門而入,得見河池,四季水綠。有老頭兒藏於樹蔭,坐而垂釣。中夾卵石小道,路盡有三層小樓,正是登記入院的辦事樓。
樓內大廳是兩個青年當值,其中一個染了一頭惹眼的金黃色頭髮,與養老院顯得格格不入。
另一個二十齣頭,面容青澀,透著一眼可見的靦腆。
黃毛翹著二郎腿半躺在前台木椅上,一邊吐著瓜子皮一邊訓著:「小馬呀,咱這工作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首先你要得有眼力見兒,分得清客戶誰是來養老誰是來辦事兒的。養老呢,要拎得清肥瘦,那種瞧不見油水的,就得擺足咱的架勢;看著像大主顧的,咱也不能彎腰太狠,落了自家名頭。辦事呢,要曉得是真辦業務還是找麻煩的……」
叫小馬的青年神態恭敬,「好的,黃毛哥。」
「誒。」黃毛很是受用,以前在社裡都是弟弟輩分,好不容易出了青訓部走上具體崗位,還新接手個帶小弟的任務,可得擺擺大哥派頭。
兩人正業務培訓著,冷不丁黃毛收了瓜子,正襟危坐。
樓外有腳步聲。
「來活了。」別看黃毛瞧著不靠譜,眼睛耳朵可靈著,辦事也得體,知道給客戶安排什麼樣的業務員才最合理。
不多時來客走進辦事廳。
一個背著雙肩書包的少年。
黃毛愣了一愣,就職前台執事一職月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客戶。要麼五六十歲的老頭,自個兒養老;要麼大腹便便的中年,幫家裡老人辦理入住;或者二三十的青壯,委託其他業務;幾歲的小孩託管也有。
唯獨這半大不小的客戶,還真沒見過。「小娃娃,走錯地了吧?」
也不怪黃毛半點不尊重,實在是少年一身廉價的行頭讓他生不起謹慎的念頭。
「找你們社長。」
喲嚯,看來還知道這是一家披著養老院外衣的社團。只是也太不曉得天高地厚了,社長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見的嗎?
還不等黃毛出聲趕人,少年自顧地向走廊拐去。輕車熟路。
「站住!」
第一次帶新人,黃毛正愁沒地方給小弟露兩手,這不機會就來了?雖然制服一個小毛孩也不顯本事——
只見黃毛左手撐住櫃檯,猛地蹬地,身體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轉,高高滾過櫃檯。黃毛也不等落地踏實,左前腳掌發力,藉助下沖之勢向少年迅疾撲去。
厲害!小馬高聲喝彩,難怪黃毛哥年紀輕輕就能當上前台——哦不,前台執事。
一步前掠,黃毛右腳順勢側踏,左掌前探直取少年肩頭,以為抓這麼個娃娃當是十拿九穩,哪曾想半個月才沖洗一回的大理石地板今日顯得格外光滑,右腳落地如踩冰面,根本站立不住,「哧溜」向外劃開。
「刺啦」,布帛割裂聲。
「啊啊啊!」
殺豬般的慘叫。
「吵什麼吵?」
被黃毛的喊聲驚動,廊道最外間的業務部值班室里衝出來三個大漢,其中一個手裡還抓著一沓撲克牌。幾人費解地看著黃毛展示出的高難度、高標準的一字馬。
「這小子來咱社團撒野。沒事,王哥,不用你們動手,我來收拾這小子,剛剛大意了——」
黃毛還沒能掙扎著爬起身,腦袋上便吃了一記「金剛棋」。(屈起中指、食指敲擊,橫林小鎮上的土話,多見於長輩管教晚輩。)
「你幹什麼!」黃毛憤怒地大叫,倒不是王姓漢子使了多大力氣,實在是吃了金剛棋就像是被當成小孩。這對於一個十歲以後就覺得自己是大人了的社會青年而言,無疑是一種莫大的難堪。
王姓漢子沒理會,朝少年一拱手,歉聲道:「小林哥,這傢伙新來,不認得你,大水沖了龍王廟,對不住了。」
「沒事,」少年正是林一物,他禮貌地向漢子點頭回應,又問道,「社長在嗎?」
「在的。」
「嗯。」
少年越過眾人,徑直向廊道深處走去。
黃毛一頭霧水,咱家社裡還有這號人物?從來沒見過。
「這人誰呀?」
王姓漢子雙手拳頭,各伸出大拇指抵住,左右擺動,不懷好意地挑眉道:「你懂的。」
黃毛看著少年走進廊道最里的房間,面有哀容。
那裡掛著一塊木牌:青楓社。
隨風輕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