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紫薇蒼穹

《命運交響曲》是從他書房角落的一台舊蘋果電腦上傳來的。此時電腦已經自動啟動，屏幕上跳出一個對話框，正在用越來越亢奮的音樂等待信息接受者的答覆。

喬布朗伸手在鍵盤上打上「OK」，音樂聲才嘎然而止。

這台破電腦是他父親喬達摩的遺物。

喬家父子活在一個世界時，勢同水火，究其起因，啼笑皆非，喬達摩只想要一個乖巧怡人、說話溫言細語的女兒，不能接受和自己同質同類、說話跟打鑼一樣的男孩。喬布朗投錯了胎，無端受罰，人生磨難，罄竹難書。特別是母親過世后，老頭子的惡行更是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

「你小子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化為糞土去肥田」，這是老頭子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糞土」之辱刻骨銘心，不略作表達，難平心頭之憤。喬達摩被推進殯儀館的火化爐駕鶴西行，一縷青煙還沒爬進積雲層，地面上喬布朗報復行動迅速開啟，垃圾化處理了父親的所有遺物，不管值不值錢，一律倒進垃圾袋，且歸於不可再生利用一類。喬達摩有傳奇人生，且富可敵國，他留下的許多私人物品堪稱文物，可喬布朗不管，你視我如糞土，我視你如垃圾。

只有這台電腦保存了下來，不敢做垃圾化處理，因為這是他和遠在天國的父母唯一的聯繫工具，正確說是和母親瑞秋莉的唯一聯繫工具，維繫幽明兩界的唯一紐帶

父母現在居住在一個名叫「紫薇蒼穹」的元宇宙世界里，喬布朗在夢中所見的天極山谷天國人家就是他們的精確地址。每個風清氣爽的秋日之夜，喬布朗可以通過架在陽台上的一架天文望遠鏡依稀分辨出北天上的一點光亮，如果要具體確定紫薇蒼穹的位置，那就是。

相距地球大概一百光年，幽冥永隔，用量子傳遞保持聯繫是種不錯的選擇。

「紫薇蒼穹」是一個叫李斯特的人創建的龐大的元宇宙天堂世界。

不過其出生卻很低微，二十年前，它只是一個叫「雲居」的網路虛擬社交平台。在這個社交平台里你可以給已故親人花錢買一個賬號，創建者就會給你一塊虛擬墓地，隨贈一塊虛擬墓碑，上面有已故親人的名號和照片。每年的清明節那天，你就可以進入這個網路平台找到親人的墓地墓碑在網上掃墓。

李斯特的初衷是給孝子孝孫們提供一種文明、時尚的掃墓方式，從此擺脫傳統開創新風，再不用跋山涉水去荒山野嶺獻祭獻供，焚香燃燭，既勞命傷財，又污染空氣，還防著釀成山火等災難事故。在家裡或者辦公室里、在汽車或者飛機上遊走幾個指頭就能盡到一個孝子孝孫的職責，安全可靠。

做孝子孝孫的成本飛流直下，自然買號者雲集，網上掃墓幾成時尚，著實紅火過一陣。可惜沒過三年，就開始走上式微之道。問題出在李斯特雖創意不錯，但後勁不足，設計的軟體只圖一蹴而就，沒有更上一層樓，不能滿足客戶日益增長的需求，人們的新鮮感消失后，遭「門可羅雀車馬稀」的結局自是難免。

讓「紫薇蒼穹」起死回生並創造輝煌的是喬布朗的父親喬達摩。

喬達摩開發出了一款叫「仰望蒼穹」的超級軟體，創造出一個光怪陸離的元宇宙世界，從此只存在於人類幻想中的天堂成為實實在在的存在。

李斯特的「雲居」剛面世那年，喬達摩的愛妻瑞秋莉新亡，喬達摩突遭重擊，心性大亂，恨不能隨之而去。他不知道人間沒有愛妻瑞秋莉的日子該怎麼過，

聽說「雲居」有那麼一回事，無疑將溺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也跟同樣遭遇的人一樣，在那裡給妻子買了一塊虛擬的墓地，按上虛擬的墓碑，以便思念之情實在無法控制時，隨時可以上網，和愛妻神會一刻。

可是墓碑上那個粗製濫造的妻子形象讓喬達摩很不爽，人物的音容笑貌和生前活著時毫無干係，就會說幾句標準客套話的道具。愛妻生前可從來不是這樣和自己交流的，自己的妻子和別的蠢女人無兩樣，俗不可耐，對自己像仙女一樣的摯愛是極大急褻瀆，喬達摩無法接受，於是突發奇想，準備開發出一款超級軟體來重塑愛妻的網上形象。

他的思路是拿人的腦神經元細胞的基因序列作為藍本，用生命體內最基本的四種鹼基作為運算單位，四進位代替二進位，來設計這款雄心勃勃的超級程序。

他的設計起初並不為業內高手看好。說白了，最先進的神經科學連神經元細胞間的遞質還沒完全搞清楚，你怎麼拿來做藍本？不切實際，好高騖遠。而且四進位相比於二進位，最大的不足是不確定性，也就是說，結果是設計者無法控制的。等於樹上抓魚，水裡捉鳥，毫無意義。

可是喬達摩根本沒把這些譏諷放在眼裡，人生奮鬥的方向已定，接下去就是低頭干。一個奄奄一息行將就木的人，因為一個夢想，想讓愛妻復活，突然精力充沛。

這一干就是十年，就在人們已經把他遺忘時，奇迹出現。那是一個狂風驟雨、雷電交加的夜晚，他設計的「仰望蒼穹」似有神助，宣告成功。他的愛妻瑞秋莉在他的電腦里復活了，音容笑貌，和活著時無異樣。有記憶，會思考，有脾氣，會交流，唯一讓他深感遺憾的是瑞秋斯復活后，第一句問候的話不是送給她丈夫，而是送給她兒子喬布朗的。瑞秋莉死時，喬達摩才七歲，可見瑞秋莉死後的這些年，最掛記於心是兒子而不是丈夫，自然讓喬達摩醋意橫生，不過並不影響自己對妻子的愛，只是對橫看豎看不上眼的臭小子的惱恨卻平添三分。臭小子寸功未建，坐收漁翁之利。

沒有那個權威敢質疑喬達摩的成果，而且權威們驚詫地發現，「仰望蒼穹」，憑現有電腦硬體，可以使用，卻不可能被複制，無法形成副本。換句話說，喬達摩掌控了人們進入天堂的唯一通道。只有他的」仰望蒼穹「軟體能讓已故之人復活在網路虛擬世界里。

任何人只要把已故親人的神經元細胞交到他手裡，他就能用自己開發的「仰望蒼穹」給你一個在網路上復活的已故親人。從外貌到性格，完全和活著時一樣，愛罵街的決不會變斯文，愛吹牛的決不會變謙遜，愛嘮叨的那張嘴巴還是喋喋不休。有人希望把亡者的外貌和性格理想化一點，取其精華，去其糟泊，不就是略作程序變動嗎？可是被喬達摩的軟體無情拒絕，四進位的特點就是不確定性，而這不確定性才是最真實的人。你想找個摻假的親人嗎？

這世界想讓已故親人復活的人太多了，李斯特馬上嗅出了其中的銅臭味，「仰望蒼穹「才問世，就和喬達摩達成合作協議。

原來李斯特新近開發出一款叫「俯瞰眾生」的基因計算機，野心勃勃想替代傳統的電子計算機。電子計算機已達摩爾定律極限，即將日薄西山；而基因計算機是仿製人類基因的運作程序工作，只有上帝才知道何處是涯際。兩者相比，無論運算速度還是儲存空間，相差千萬倍。

李斯特確實是個天才，深知人類的渺小，只有向造物主靠攏才是唯一的出路。人類發明了核爆，沾沾自喜，可太陽已經在我們頭上核爆了幾十億年；人類為了治病，臆造出許多歪門邪道，最後發現癥結全在基因上，而人類基因已經在我們體里默默工作了兩百萬年。

科學的盡頭是玄學，先知者先收益。

「俯瞰眾生」是李斯特向上帝靠攏的經典之作，如此劃時代的產品，卻因為製作成本出奇昂貴而無法普及，被人視作大而無用之物遭遇冷遇。

而「仰望蒼穹」就像一位英俊的王子，把這位打入冷宮的公主——「俯瞰眾生」迎了出來。

因為用「仰望蒼穹」編製出來的人物，在電子計算機里好似龍困泥潭，畢竟運算太慢，儲量不足，只有在基因計算機里才能被徹底釋放潛能，達到龍游八荒的效果。

「仰望蒼穹」和「俯瞰眾生」喜結連理，一個龐大的網路元宇宙天堂樂園——紫薇蒼穹宣告誕生，接納全世界的亡者進入這個元宇宙世界，享受與天地同壽快樂無疆的天堂生活。

這世上本來存在一個上帝的天堂，現在有了兩個天堂，自然要比較，孰優孰劣，立馬見效。上帝的天堂看不見摸不著，太不不靠譜。而「紫薇蒼穹」是貨真價實的，逝者就生活在那裡，若有不信，可以進去親身體會，不但看得見，摸得著，你還可以和故人直接交流。

這時李斯特想不發財也難。

芸芸眾生，自然更偏向於這個看得見的天堂，共識的力量是無限的，讓故人進「紫薇蒼穹」的天堂，漸漸成為活人應盡義務，義不容辭。不管窮人還是富人，拿著采自亡故親人的神經元細胞蜂擁而至，爭著購買「紫薇蒼穹」入場券。

大股東李斯特賺個盆滿缽滿，小股東喬達摩雖僅有公司一個點的股份，也是腰纏萬貫，可以享受塵世間的超頂級生活。

但此時的喬達摩見大功告成，對塵世財富已無興趣，一心只想著去天堂和愛妻團圓，重續塵緣。他很害怕愛妻在那邊獨守空房，要是來個寂寞難受，紅杏出牆，豈不萬般皆休？都怪」紫薇蒼穹」的實控人李斯特定下的臭規矩，在天堂只有在人間銷戶的人可以擁有綠卡，永久定居，活人只能拿旅遊簽證，清明節那天作一日游，速去速回。喬達摩不能腳踩兩頭船，既在人間好好享受，又在「紫薇蒼穹」里和愛妻長相廝守，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必須擇其一！

人在世上，求活不易，求死何難？喬達摩幾乎用苦行僧絕食修鍊方式走完了殘餘的人生歲月，留下自己的神經元細胞，趕去「紫薇蒼穹」拿綠卡定居，和妻子瑞秋莉天長地久、海沽石爛。匆忙得忘記了身後臭小子的生計問題，竟沒有立下遺囑，以致留在塵世的萬貫家產無端釀成諍訟官司。

喬布朗打了三年官司，弄得焦頭爛額，才勉強拿到了其中的很小一部分。

這筆遺產也足以夠他兩輩子住豪宅，開豪車，但問題在於喬布朗不滿足於做一個俗不可耐的富二代，他想做有食客三千、留名萬世的孟嘗君。這就捉襟見肘了。

喬布朗拿父親遺產當天外橫財使，一點不手軟，幾年下來，萬貫家產早就寥若晨星。

喬達摩在世人的眼裡是神一樣的存在，在兒子的眼裡卻是無情的暴君，難怪兒子要對他的遺物做垃圾化處理。

能留下當年設計出「仰望蒼穹」的這台電腦實屬不易，還是因為兒子看在母親瑞秋莉的情份上，才手下留情。他要靠它見母親。要不然管你有多少文物價值，一律垃圾化。

喬布朗發出回信，關掉電腦，回到卧室。

套間里沒有《命運交響曲》的騷擾，瞬間恢復寧靜，但海倫斯春宵一刻的養顏覺顯然被壞菜了，那雙美麗的藍眼睛惺忪朦朧看著他，似夢遊蓬萊仙境剛回來，還沒弄清楚置身何處塵埃，禁不住讓人柔情似水，愛意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