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渭水以北
母親效仿祖母,他讓長安搭起木梯,將串串乳白的槐花從樹枝上摘下。樹已竄過房頂,長安只能將梯子搭在榆樹上,經過輾轉,曲徑通幽地摘到槐花,用清水沖洗之後,烝作槐花糕。
後來,縱然石頭村新屋如雪白的鴿蛋一樣排開,縱然火車汽笛聲在凌晨五點時常響起,各種新奇事物頻頻閃現於眼前,但流傳的舊日箴言如繭子一般仍舊划痕斑斑地鑲嵌在生活的角落裡。石頭村,或者說十里八鄉都在流傳著一個被驗證的預言——神祗人員無後。
真真假假,假的因為巧合而變作真的。人言可畏。這是一記重創,尤其在鄉下地區。所謂的「神祗」,是指當地的一些「陰陽先生」,或者「娘娘和二郎神」之類的老者。
譬如,喪事如何辦?哪天沉斂、下葬?良辰吉日怎麼選?這些事情都由神祗人員裁決。在長安的記憶力,對神祗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但凡村子里有喜事,或者喪事,他們甚至比死者和喜事本身更重要。他們擁有不俗本領,能從閻王手裡撈人,又或者能將人阻在鬼門關外。
萬泉鎮的百花村,大槐樹下的胡二通家,曾經有一樁詭事。胡二通晚上去打麻將,因為晚歸時已經凌晨2點。不料,胡二通卻看見頹然敗落了幾十年的荒山上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在那燈火下,上世紀的嶄新屋子,杯盤撞擊的聲音清晰猶在耳旁,婦人身著紅紗,還有唐裝的男人,亦有馬匹在拴馬樁前,頓然傳來一陣嘶鳴,熱鬧非凡,而且場面不斷擴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徐徐展開,映得整個村子火紅燦爛,像是百花村前世記憶的回放。
第二日的早晨,胡二通兀自躺在大槐樹下,他瘋言瘋語,妻子以為是醉酒沒有醒。然而,直到中午時分,胡二通眼前如放幻燈片一樣清晰地羅列著自己的所見,他一五一十,繪聲繪色。他被當作笑料,人們認為他在胡言亂語。又過了一天,胡二通出門釣魚,他不曾帶餌料,行將就木地出門,右轉至杏林下,徑自向前穿過三間烤煙樓,越過一片麥秸稈橫七豎八的田地,他沒有向河邊走去,而是如同收到召喚一般走向口徑足有五米寬的水井。他有條不紊,無視腳下荊條劃破腳踝的劇痛,走在蔥蘢的馬齒莧地毯上,不曾猶豫和駐足,頭也不回,全然不予理會那裡曾有蟒蛇出入,而這一幕,恰好被在苞米地里刈除野草的劉老漢看到。然而,就在他看到的瞬間,胡二通已經跌入水井。
賈半仙說:「這不是腳底踏空,而是撞上了小鬼···」得益於劉老漢的及時發現,他喚來兩個大漢,三人一起將胡二通打撈了上來。他身體僵硬,面部扭成一隻花生狀。在胡二通各種瘋言瘋語中,賈半仙誦出一連串無人能懂的經文。他身披黑色袍子,似乎因為衣服的加持,他變得深沉冷峻,猶如蛻換了身體一樣。煙霧繚繞中,他手持鈴鐺,揮毫潑墨!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的虛幻里。
翌日清晨,胡二通正常起床,他對自己的荒誕行徑全然不知,別人問及時他也只是發出「你說的那是誰」的感慨,露出難以置信的憂懼神色,唯有些許馬鳴和杯盤撞擊的聲音不時在耳畔悠蕩!
有人提議說:「賈半仙,不妨改名為真半仙」。他說:「那可使不得,再改就是三姓家奴了,做人怎麼能學呂奉先呢?」即便別人擁戴、尊敬,仍舊不能削減他心底的隱痛,一如隨時都會有人扯住他的衣角,進而讓他狠狠跌一個踉蹌,坐實陰陽先生無後的流言。
流言一傳十,
十傳百。最後所有人篤信不二。賈半仙說:「窺見和探視常人不知道的神諭,無後是懲罰,但也避免了子孫後代受到惡報。」因為忌憚「無後」的詛咒,也有一些陰陽先生選擇著不婚,而那基本上都是來自遠方的流亡者。賈半仙為了避開厄運的造訪,他另闢蹊徑,將自己改名為賈半仙。
賈半仙,原名完顏武德。他在三十六歲時才得了兒子完顏未央,他也成大膽設想將兒子名字一併改掉,但覺得對不起祖宗,索性自己就改了名——認為自己只要改了名字,統御他的神靈就會兩眼一抹黑辨不出完顏未央是他的兒子,從而避免悲劇的發生。載著僥倖和幻想的帆船,完顏未央在父親的謹小慎微里漂流到了十八歲。
後來,就連十里八鄉的人都忘記了完顏武德這一名字,不是刻意遺忘,而是習慣驅使。人們稱呼他「賈半仙」,究竟神靈是否也會遺忘這一角落?總之,他說:「這是庇佑兒子,也是打破『無後』妄言的試探。」
為了加固勝利的天平,賈半仙甄選黃道吉日,算定日子。他不畏困難到廟裡求籤許願,他忽視損折陽壽的代價窺探神諭,最後假借月老之名給兒子定下一樁「娃娃親」。他對村子里的人說:「咱沒做過傷天害理的醜事,有了這門親事,也就多了一份月老庇佑···」人群有聲音傳來:「神仙和咱村一樣,也有左鄰右舍,親戚關係的羈絆?」賈半仙說:「就算最後難逃劫難,神仙們也得有商有量,相互看臉。」
自那時起,完顏未央少有玩伴。長安是少有願與他下棋的一個人,下象棋,也下跳棋。那時候,祖母築建的紫丁香長廊沒有徹底敗落,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便在長廊上下跳棋,王瑛為他們送來長廊菜園裡鮮摘的蔓越莓、蘋果和櫻桃,並為爐火加上木炭,烤上他們最愛吃的木薯。時間在棋盤上一點點流淌,長安在輸了連續三局后,他提議改換下跳棋,完顏未央耐心陪他下棋。完顏未央移動起棋子謹慎而周密,雖為男子但卻手指如蔥根一樣纖白。他謹慎落子,是出於為長佔據有利局面的考慮,而非為了自己再度贏得比賽。紫丁香的葉子間或造訪棋盤,他輕輕撿起,夾在書頁充當午後下棋的註腳。那是美好的日子,甚至有些虛幻。
也就在那時,長安心裡頓然籠上一層霧狀的迷濛薄膜,他的這位緋聞夥伴會隨時成為他書頁的註腳,從紫丁香長廊里隱去,留下他一個人對著迷濛的夜色和一張殘局。
完顏未央說:「真是不公平,你有好多朋友,可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他划動火柴,指尖微顫而帶有傷感色彩,他剝開苞穀皮,給木薯、紅薯裹上一層濃厚的泥裝,並徑自塞進熠熠生輝的炭火灰燼中。不時,玉米汁液因灼烤而發出滾燙的刺啦聲,幽香散落在河灘之上,招蜂引蝶一般,使得水下魚兒蠢蠢欲動躍出水面。
「我的好朋友都是你的朋友,我帶你認識他們···」長安說。他將冒著火星的竹棍插進泥灘,一陣蕩氣迴腸的嘶叫后,成功阻斷竹棍被燃燒殆盡的命運。
「那不一樣,給你說的話,我不能說給其他人,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言語平靜而滲出不可辯駁的堅定。
「朋友越多,傷害越多,痛苦越多。」完顏未央說。
長安說:「當然歡樂也多,但也只是暫時的,沒有哪個朋友是永恆的。」他展眉一笑,旋即開始誦背《永生的阿弗洛狄特》。與其要那一時的短暫歡樂,還不如讀詩。在他讀詩的瞬間,長安的腦海里飛過一隻雨燕,留下這樣一個詭異的念頭。或許,這隻雨燕也曾劃過完顏未央的腦海。
他讀詩,他目光深遠。那一刻,長安意識到,在完顏未央那寥落、淡然的神情下,他其實是熱烈而滾燙的。他們猶如在一片森林的入口處,補食木薯、紅薯和鴿子肉,用薩福的愛情詩告白。他的思緒回蕩在蘆葦叢,飄香遠方的高加索山,彷彿一隻靈動之鳥煽動高空雲盞。
多年以後,逶迤的白雲,抽穗的麥芒,聳立的蘆竹,吟誦腦海的《永生的阿佛洛狄忒》的聲音,它們都像在曾經扔出去的飛梭鏢一樣,在時過境遷后再度回扎自己身上。他想起迷茫夜色中試圖原路返回的他,但卻被另一個聲音阻斷了歸路:「有些路,原路是不能返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