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代桃僵
月輪花林
適值雲中白光閃發,東方天色由朦朧逐漸變紅,一輪血紅的旭日突然從霧中露了出來,彩霞滿天,與光相映,更顯得美艷無儔!
再過些時,陽光已射入桃林,但見繁花如海之中,立著一個神清氣朗,倜儻出群的男子。
雄偉身材內貼水合服外罩麒麟裘,白玉也似的俊面上,泛著淡淡的微笑,一頭烏黑閃亮的黑髮挽在頂端,用一頂扇雲冠綰住,發尾垂著一條小小玉蟬作為飾物,將其襯得英華超絕。
收回打量眼光,作完自我介紹的鐵楓零補充了一句:
「吾,來自覆舟虛懷。」
「覆舟,虛懷么?」重音點讀的荻花題葉寥寥重複一句。
道域乃龍虎天師張道陵所創立之勢力,亦為九龍地界之一,崇尚無為而治,以十二年一度,由四宗年輕弟子參與的天元論魁確定神君歸屬,掌理道域。
依照天師遺訓,修道者重天份,道域不看現在,注重未來,縱有遺珠之憾,也是天意。
一句「天意」武斷決定錯過天元論魁亦或惜敗賽場之人命運,就是這樣冰冷刻板的傳統埋下了隱患。
來自無辜者失敗怨懟的憤怒隨著光陰流逝生根發芽,讓道域這座本就在歷史磨洗下搖搖欲墜的大船沿著時間推移變得愈發腐朽。
覆舟虛懷正是在這個情形下應運而生。
絕情蕭瑟道:「覆舟不沉,韜光晦跡。虛懷不驕,方得新生。」
簡單十六字方針定性組織目標。
然而更令狄飛驚在意的是該名號背後的另一層解讀——
「《荀子》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以此為名,公子氣魄著實不凡。」
君舟民水的隱喻微妙刺痛四宗立場。
「舟非水不行,水入舟則沒;君非民不治,民犯上則傾。」
引經據典的鐵楓零張口就來,恰恰切中道域局勢現狀。
「是故君子不可不嚴也,小人不可不整一也。」
「那不知在公子眼中孰為君子,孰為小人呢?」荻花題葉問。
換言之,覆舟虛懷究竟有何目的?
「不急,」面對狄飛驚的問題,絕情蕭瑟選擇移開話題,「想聽一個有關此地的故事嗎?」
故事中的人總是愛講故事來豐滿人設,這大抵是無葯可醫的通病。
因為古往今來成大事者背後總有一些對人生塑造舉足輕重的故事在。
所以入鄉隨俗的荻花題葉並不打算沖淡對方談興,微移眼眸便即示意洗耳恭聽。
風吹玉振的清音落入耳畔,轉動視線循聲定住,陽光透過林稍穿過風鈴拉出長長的陰影,投在地上。
夕陽染上窗欞印入屋內,襯得撫扇隱去袖底符印的鐵楓零神色愈發晦暗不明:「這地方,曾是一處宅院,乃一名俠士所建,他們在此落地生根,與道域四宗以及其他派門甚少來往。」
一間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後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要不然就與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無兩樣。
幾間平房,一目了然。
兩人所處乃是靠著花園的那間房子,三面都糊著紗窗。
窗欞縱橫交錯,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紋,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鑲嵌著,顯得甚為雅緻。
玻璃內燈光流映生輝,案頭所供養的梅花,疏影橫斜,也貼在玻璃窗上。
室內陳設簡單,最最昂貴的也不過居中一張案幾。
玄色漆木的案幾由筆直翹頭線條打造,只在案沿以沉沉的硃紅色繪有誇張詭異的獸類圖案。
舉壺斟茶順手將之推過的絕情蕭瑟接著說:「很久以前,那名俠士也曾一腔熱腸,長鋒出鞘,掌衛道域,無奈英雄垂暮,看破紅塵,最後用其餘生屈守此宅,傳藝後代,隱姓埋名。」
聽到這裡有感而發的荻花題葉不由輕晃杯盞,嗟嘆道:「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一杯香茗灑地聊追古人遺風。
「二十一年前,道域內戰爆發,神嘯宗主身遭暗算而亡,刀宗面臨破敗離析,更喪失了理智,殺至學宗轄地,學宗死傷慘重。」
鐵楓零看了眼狄飛驚。
「同年,陰陽宗為替死者報仇,門徒上下一心,同仇敵愾,大肆在刀宗轄地進行屠殺,鐵家與刀宗雖無來往,但夾在戰火中同被波及,家父為保家人,不得已,只好讓年幼的我前往星宗求助。」
孰料,星宗老宗主採納顥天玄宿建議,在內戰中保留最大實力。
「當我回到家中時,家人俱亡,戰火難止,多少派門因此覆滅,又有多少百姓蒙難。」
這世間最重,也最難衡量的,便是人命。
心知並無立場勸解眼前人放下。
是故聽完悲傷往事的荻花題葉徑自略過安慰直擊兩人分歧遞過話頭留下反唇餘地:
「你們打算破壞天元掄魁,傾覆四宗,就為了復仇?」偏狹的理由,卻足夠正當。
「破壞天元論魁,由內部瓦解,甚至控制四宗,都只是一種政治手段,不過是讓眾人更加團結的一種口號。」稍稍糾正狄飛驚判斷的絕情蕭瑟如是道。
「長痛不如短痛么?」
對於傷口,有的人選擇不作為任其癒合,殊不知反而陷入流膿壞死的窘境,相反的,及時用刀削去腐肉卻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進一步的惡化。
覆舟虛懷就是為這個目的而誕生的組織。
至少鐵楓零一直如此認為。
「所以,我從不追求讓覆舟虛懷參與天元論魁。」
絕情蕭瑟說。
「吾所圖謀者,乃重立標杆,讓道域一統,只要不再分宗別派,自然就不會再有內亂髮生。」
狄飛驚:「這是你的想法?」
鐵楓零:「人心可以迥異,但制度法律可以一統,端看手段而已。」
「我有一個問題。」荻花題葉道。
「說吧。」
「除了道域以外,其他八界並無天元論魁,他們的世界,就少了對少年的摧折嗎?」
絕情蕭瑟不語。
關於這個話題,他遠沒有狄飛驚來得權威,對外界的認知也更多地來自史料記載。
「建立了統一的章規,就不會內亂了?」世上哪來絕對完美的制度,「他界歷朝歷代的內亂又從何而來?」
苗疆南部,南韶國
華麗的帳篷里,不時傳出輕盈的樂聲和歡樂的笑聲。
帳篷外有一片柔軟而美麗的草地,帳篷里卻鋪著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軟十倍,也美麗十倍的地氈。
地氈上排著幾張矮几,几上堆滿了鮮果和酒菜,好幾個穿著鮮衣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坐在地氈上喝酒。
最開心的是一個卷鬚虯髯,頭戴金冠的紅袍人,他高踞在正中的一張矮几后,左手拿著金杯,右手卻摟著一個美女的纖腰。
然而墨無書則沒有這等閒情逸緻,遊說敲定同盟合約的他便欲回稟師者。
掃了眼上首那名新晉的南韶國王,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嫌惡之色,墨無書起身辭行:
「既然合作達成,我也要回去稟告師者,就不多留了。」
此時,紅袍人的一隻手掌,正緩緩地鑽進懷中俏麗侍女的衣裳之下,聞言這才停下動作,點了點頭,示意背後之人大可放心。任其自去。
好容易壓下心底不悅的墨無書只覺再多留一秒都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
眼光決定態度。
世上總是不乏好色的男人,但大都不堪造就,因為真正能成大事的人絕不會為那二兩肉的緣故荒廢正事。
而這兩類人,跟隨凰後身邊的墨無書見過太多了。
他由衷地欽佩後者,更打心眼裡蔑視前者,迥異的態度源自對師者的全然仰視。
所以不願多留的他便自離開,將樂聲笑語一併拋在腦後。
樂聲源自一隻曲頸四相琵琶,琵琶被橫放在膝上,盤膝而坐的蝶舞輕揮縴手。
群起妙音恍若珠走玉盤,好似霓裳輕舞,天下間但聞琵琶之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直等到琴音寂絕,帳內再無人聲雜語,彷彿不久前的觥籌交錯只是一場大夢。
人生如夢,總有醒來的一刻,這一刻,名為死亡。
蝶舞將這一刻永遠送給了在場眾人。
樂曲停止不久,有一道身影撩開帳簾入內。
倘若有旁人在此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這人形貌與死去的南韶國王竟是一般無二……
苗疆·苗王府
王宮面積極大,迎門一座高樓衝天而起,高樓后重重疊疊,儘是構築宏偉的大屋,真說得上是殿宇連雲,綿亘不絕。
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四下更是飛檐繪彩,棟樑雕花。
常人看來富麗豪華的景緻,叉玀倒是視若尋常,赤著一雙底平趾斂的纖足,穿行其中逸步當風。
出身部落崇尚女權,曾為一族之長的叉玀怎麼也學不來王府女官的步姿款款。
而蒼越孤鳴也不是那麼苛求的君主,遂一任鎮守罪海十餘年的近侍展露天性。
現今的叉玀穿一身荊褐緞子長袍,袖口角邊之處縫納金線,腰上束了一條蟒皮暗花的帶子,帶扣上還鑲了一塊棋子大小的暗色琥珀,赭發梳纓結冠,更顯得英氣逼人。
只見她左轉右折間穿廊過戶幾度,這才來到一處偏殿門口。
伸手輕巧有節奏地敲了敲門,她都不用出聲,因為她的敲門節奏是王上熟悉的。
「叉玀?進來吧。」
偏殿內傳來一聲清朗的聲音,叉玀推開殿門,緩步邁入。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架上都擺滿了書,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此地前身恰是北競王府的書房。
轉過屏風,屏風后是一張極大的紫檀木書桌,桌面金鑲玉嵌。
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燒著檀香,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一縷縷青煙,左首放著的硯台筆筒也都古樸硬朗,椅子上披了獸皮。
桌上攤著幾本奏章,卻是不見自家王上慣常奮筆疾書的身影。
眼下的蒼越孤鳴正一身黑袍站在一幅懸挂在偏殿之側的巨大羊皮地圖前端詳。
叉玀知道那是王上最近一陣經常在看的苗疆堪輿圖,連忙知趣地垂下眼帘,欠身道:
「啟稟王上,關於祭鼓節的事務已經準備妥當,明日苗疆各部落代表,將入王宮進貢,並稟報自治內務。」
《左傳·成公·成公十三年》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
又言:「刑以秋冬。」
古人講「春主祭祀,秋主兵戎」,在祭祀要在春天,用兵則多在秋天。
苗疆傳統顯然很好地貫徹了這一點。
提及此點,收回視線的蒼越孤鳴轉身看向親衛:
「祭鼓檯布置的如何了?」
「已經布置完成。」叉玀答道。
「嗯。」
聞言,蒼狼輕輕頷首,跟著又忍不住同自家親衛傾吐心底情緒。
「叉玀,這是孤王繼位掌權,也是苗疆內亂后第一次的祭鼓節,孤王非常看重此宴。」
偷偷瞧了眼自家王上,敏銳捕捉到蒼狼眉宇間一絲凝重的叉玀微微抬首:「王上,為何面帶憂色?」
「祭鼓前議政,王族向來看中,自孤王懂事便隨席在側,」蒼越孤鳴回過頭端詳著苗疆版圖,語氣幽沉,「即便沒苗疆內亂,各部落、山寨以及撼天闕舊部,對先王仍懷有心思。
「撼天闕舊部,不是早已被鐵軍衛肅清了嗎?」叉玀問。
月眉蹙緊的她看起來十分不解。
感受到自家親衛情緒的蒼越孤鳴解釋說:「當時,西苗有一部分的軍士,被撼天闕派往南方駐守,並未受到殲滅,戰力仍不容忽視,如今佔據南苗一隅。」
苗地疆域大體可按五方劃分,其中西苗作為起義源地自不必多提。
鋒海位處東苗,與百勝戰營遙遙對峙,因十里之箭之緣故允其自治。
苗北原先乃競日孤鳴轄地,現今同狼朝宮城的苗中一道歸於蒼狼治下,相較而言,南苗反倒是明面王朝勢力最為鞭長莫及的一處。
「孤王即位之後,為免武力耗損,故已招安,封孟赫為偏王,安穩南苗民心。」
「叉玀明白了。」女侍道。
「現下,內亂方止,加上近年苗疆破除過往,推行墨風政策,各地常能聽到對孤王的怨言。」
說到這裡,蒼狼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
「孤王登基時短,想知曉有多少部落持著觀望的態度,又有多少人想刺探孤王能為。」
「刺探?」護主情緒一起,叉玀本能提高聲調,「他們敢!」
衝動高亢的女聲入耳,蒼越孤鳴神色萬般無奈:
「叉玀,政治非是這般容易。」
「王上見笑,叉玀不敢。」有感失態的女侍連忙欠身調節心境。
蒼狼並沒有太過在意此節,而是繼續淡淡道:「孟赫統領南苗各部落,威望甚厚,對孤王來說,如要施行武力鎮壓,當然非難事。」
近來胸中所學韜略也的確需要印證的機會。
「但鎮壓之後,有可能引發的後續,才是孤王所看重以及擔憂的。」
某種意義上講,在苗疆內亂以前,蒼越孤鳴都沒有真正意義地上過戰場。
即使有面對過生死一瞬的殘酷,但也並未真正了解過戰爭的意義,
在想出復仇的計策后,也是因著滿懷少年意氣的怒與恨,才沒細想就打開罪海七惡牢,放出撼天闕,讓苗疆動亂。
這一切只因為讓競日孤鳴得逞,他不甘願;讓殺父仇人逍遙,他不甘願。
然而真正看到內亂帶來的毀滅結果后,他又後悔了……
前線戰報傳來時,他整夜整夜都睡不好,覺得肩頭胸口壓著的,全都是鮮血和人命,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孤王並不希望走到這一步。」
蒼狼抿了抿唇,眼瞼低垂。
親眼目睹戰爭傷痛的他作為內亂直接推手之一,卻在復仇曙光近在咫尺的最後,會因著苗疆子民的緣故而想放過競日孤鳴。
他就是這樣天真且善良一個人。
也正是這樣一個人讓一眾王族親衛甘心追隨。
「王上。」目光稍怔,叉玀情不自禁輕喚出聲。
「嗯?」為自家親衛話語吸引注意的蒼狼轉過頭來問「叉玀,怎樣了?」
「沒事,」回過神來的叉玀搖了搖頭,「只是想說,王上真是一點都沒變。」跟著又道,「那叉玀便加強王宮之內的守衛,有備無患。」
「嗯,叉玀,辛苦你了,先休息吧。」溫聲示意叉玀自去,蒼越孤鳴復又全神貫注看向那幅輿圖。
「是。」輕手輕腳帶好房門的叉玀便即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