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Chapter 94
【狗窩】
說到後來,梳馬尾的小姑娘泣不成聲。
唐靖西未置可否,只安撫性地輕輕摸了摸對方發頂。
「你們那位朋友,知道在哪兒嗎?」眼鏡男試探著問。
這話一出口,其餘玩家不約而同地抬頭看來。
那是唯一的出路,他們已經滯留這間密室半個多月了,從摸不著頭腦,只知蠻力抵抗的新人,到不得不拖旁人下水,以換取通關資格的怪物。從絕望到希望,從恐懼到麻木,時間太慢,慢到彷彿每一個人都真的死去過一樣……
唐靖西若有所思,聞言靜了有一會兒,才心不在焉地搖搖頭。
伊薩瑞爾側目覷他,解釋說:「密室遊戲一旦開始,暗網便會自動屏蔽玩家間的私聊功能。我們只能通過ID查詢得知他進了「孤兒院」,至於倖存的第二十五人到底是不是他,還有待驗證。」
室內雅雀無聲,隻言片語如同天堂地獄的一線之間。
玩家們再次低下頭去,一個個蔫頭耷腦,像生長在黑暗中、缺乏光照的虛弱植物。
「那我們可以離開嗎?」肌肉男問。唐靖西尋聲瞧去,對方登時緊張,趕緊解釋,「密室規定我們只能零點後行動,時間有限,對吧?」
唐靖西十分理解地略一頷首,鬆口道:「去吧。」
肌肉男如獲大赦,匆忙興緻高昂地招呼同伴們外出找人。
不消片刻,玩家們稀稀拉拉離開304號宿舍,紅馬尾走在最後,臨出門前一步三回頭地朝里張望,最終忍不住問:「你們……不著急找那個朋友嗎?」
「不急。」唐靖西說,「我們才剛進來,需要了解密室環境,檢查一下有沒有遺漏線索。」
紅馬尾「哦」了聲,遲疑片刻,她倏而起手指向房間最深處,說:「我們檢查過了,如果哪裡還算特別的話,就是那邊有個小隔間,看上去還住過人。」
唐靖西回頭掃了眼,客氣說道:「謝謝。」
紅馬尾嘆了口氣,沒再多說,掩上房門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宿舍。
直到腳步聲漸遠消失,周遭再次安靜下來,唐靖西垂下眼睫,面部清淺溫和的社交笑容登時退了個一乾二淨,他直言了當地問:「伊薩,你相信「孤兒院」的通關方式只是玩家輪迴交替嗎?」
伊薩瑞爾一哂:「當然不會。」
「我也不信。」唐靖西表示贊同,「我想聽聽你的理由。」
「因為這種通關方式不符合密室的邏輯性,舉例說明的話——」伊薩瑞爾不假思索地說,「密室就好比一顆洋蔥,層層包緊,密不透風。玩家則是剝洋蔥的人,通過搜尋各種線索逐層遞進,這過程可能投機取巧,但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唐靖西附和:「起初聽他們講怪物和玩家的關係時,我還沒覺出哪裡不對,直到那小姑娘求我說服Joe,幫他們推進輪迴,順利通關的時候,我才發現這根本不合邏輯。」
「Jesse在這座密室剝奪了玩家的發言權,用迷茫、恐懼和絕望來折磨他們,直到全員覆滅。這明明是徹頭徹尾的虐殺,他又怎麼可能留一手峰迴路轉,給玩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呢?」
唐靖西淡聲道:「你說的沒錯,坐以待斃從來不是通關密室的方法,如果只是單純的輪迴交替,那麼這間密室也實在太過簡單了。」
「話雖如此,這倒不是眼下需要操心的問題。」伊薩瑞爾道,「我們只需要考慮,假如那藏起來的第25人不是Joe,那下一步打算究竟該做什麼打算。」
唐靖西忍不住笑了:「怎麼可能不是他?」
伊薩瑞爾眉峰高挑:「你對他那麼有信心?」
「那倒不是。」唐靖西故作神秘地兜了個圈。
總監先生怔了怔,就不是很能理解。
然而沒等他繼續追問,唐靖西彎腰撕下高低床下鋪的紙標籤,將寫有「Joe」字樣的那面展示給伊薩瑞爾看。
「是咱們狡猾的黑客先生留了小提示給我。」
伊薩瑞爾:「……」
剛才匆匆一瞥,看得不那麼真切,只注意到「Joe」這個代號。這會兒標籤近在眼前,伊薩瑞爾這才發現跟代號前還劃了兩道斜杠。
這類紙質標籤材質粗劣,極易磨損,不適合長時間保存。加上「孤兒院」的所處環境潮濕多雨,紙張吸收水分,被墨汁洇染的纖維受到影響,難免變得毛糙模糊。所以儘管顏色還算新鮮,但這宿舍的標籤們多多少少還是出現了各種問題,於是偶然的幾道划痕根本不會引起注意。
然而喬臻黑客出身,究其本質是正兒八經敲代碼的。雙斜杠對普通人來講微不足道,可一旦出自程序員之手,那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傳達信息的媒介。
伊薩瑞爾短暫靜了片刻,目光越過標籤,看向更後面的唐靖西。
唐靖西好整以暇道:「Joe是在告訴我們,如果床上有人,那人一定不是他。」
這回伊薩瑞爾也忍不住笑了:「虧他能想到——」這話沒說完,他陡然一滯,「他怎麼知道你會過來?」
唐靖西神色暗了暗:「這也是我沒想通的。」邊說他邊把標籤貼上手機殼背面,緊接著觸控屏幕查看。
十二點過十分,時間還算充裕。
「Joe一定發現了重要線索,而正是這些線索幫他推斷出「孤兒院」隱藏的真正秘密。」唐靖西道,「先找找看吧。」
伊薩瑞爾:「好。」
兩人一拍即合,唐靖西留下搜查,伊薩瑞爾則繞過他身後,目標明確朝角落所謂的隔間走去。
宿舍盡頭有扇巨大的窗,灰黑色布簾幾乎擋住了正面牆壁,臨牆的地板處有一攤積水,很明顯,窗戶年久失修,難以關嚴,導致潲水嚴重。
這裡比其他地方更加潮濕。
高低床木腿被雨水泡爛,蛆蟲滋生,散發出腥腐交雜的霉味。
房間共計13張床,26個鋪位,可「孤兒院」規定的玩家數卻比宿舍承載力少了一人,就顯得十分刻意。
伊薩瑞爾思路清晰,並沒有急於檢查隔間,而是在末尾那張高低床尾停了下來。
毫無疑問,這裡是最不受孩子待見的位置——靠近壞窗,被褥容易被雨水濺濕,入冬后更是陰冷潮濕,難以睡人。
相比之下,下鋪情況又比上鋪更加糟糕。
伊薩瑞爾粗略一看,果不其然,上鋪粘貼的紙簽成色更新,是屬於當輪玩家的。下鋪則完全磨損,殘留黏膠烏黑髮硬,變成了爛木板上的一塊疤,根本看不出睡在這裡的孩子姓甚名誰。
不過紙張易損,疤痕卻難以消弭。
伊薩瑞爾單膝蹲下,凝神注視片刻,他伸手以指腹壓上床板,緩緩摩挲過黏膠邊上的一處刻痕。
時過經年,深入木板的印記不再清晰,邊緣變得非常平滑,但由刻刀一筆一劃拼成的圖案還隱約可辨——是只歪歪扭扭還冒著傻氣的丑兔子。
伊薩瑞爾:「……」
另一邊,唐靖西把屬於喬臻的床位徹底搜查過一遍,沒發現任何線索。他起身撣了撣掌心黏住的灰塵,再一偏頭,正好看見伊薩瑞爾也剛從末尾的高低床前站了起了。
「有發現?」唐靖西問。
「還不確定。」伊薩瑞爾說,「我去隔間看看。」
唐靖西平平「嗯」了聲,視線巡睃一周,最終落向床鋪正對面。
宿舍內分區明確,一側是供孩子們休息的上下鋪,另一邊則是簡易衣櫃、書桌和亂七八糟的小零碎。
這會兒櫃門有開有合,卸下的抽屜被隨手丟在桌子底下,玩家如蝗蟲過境,但凡能藏物件的地方早都被翻了個底朝天。
唐靖西沒去撿漏,而是被白牆懸挂的舊相框吸引了注意。
同樣是宿舍陳列的老物件,相框的鏡面部分光潔如新,殘留有不少指紋掌印,邊框則沒那麼乾淨,雕花的縫隙里陷著不少灰塵和乾癟的昆蟲屍體。相框背面卡扣脫落,用膠布勉強封住,膠布很新,撕痕也很新,這說明玩家同樣沒放過相框,想必也是里裡外外搜了個遍。
然而即便如此相框也是十分特殊的,因為玩家沒理會櫃門、抽屜和小零碎,獨獨把相框端端正正地掛回原處。
這意味著什麼?
唐靖西想,反正普通玩家不可能有收拾東西的閑心,那會是誰,Joe、守門人,還是瘋瘋癲癲的修女瑪麗?
他將相框翻轉過來,露出玻璃板后的集體照。
彩照褪色嚴重,整體泛黃,影像也有磨損,質量不算很高,能勉強辨認出眾人模樣。照片屬於304號宿舍,由26個小孩、5位修女和一個中年男人組成。
唐靖西的注意原本放在了人像上,結果偶然發現玻璃板表面似乎附著有某種東西。那玩意兒質地透明,幾乎和玻璃融為一體,又極易被照片干擾,離遠了根本無從察覺,他也是為了看清人像,貼緊以後才湊巧察覺到的。
「這是……?」唐靖西低聲自問,下意識看向書桌。
小零碎是孩子們從各處搜羅來的勝利品,有香水瓶、遊戲幣、卡通橡皮、紅色水彩筆、花型紐扣、香薰蠟燭、小彈球等等等等……
唐靖西看了一會兒,腦中驀地反應過來,然後果斷拿起水彩筆,章法全無地塗抹過整塊玻璃板。
那些附著物是被打火機溶化的蠟,用量很少,又被刻意刮平修細,形成一個個不易察覺的圓。隨著紅色染料鋪展蔓延,染料又被蠟質阻隔堆積,於是圓脫引而出,而被圈出的三張臉旋即引人注目起來。
他們分別是二排正中的男人,他斜後方年輕貌美的修女,以及最後一排的角落,那個只露出腦袋的小男孩。
唐靖西訝異得氣息微喘,扣住相框的五指用力到關節發白。
儘管樣貌差距極大,但細節還算易於辨認。那男人坐姿筆挺,五官端正,雙眼完好無損,可儼然就是「孤兒院」的守門人。修女青春靚麗,身材豐腴,嘴唇鮮艷飽滿,卻不難跟瘋癲的瑪麗對上號。
這兩人出現在合照里並不奇怪,真正讓唐靖西感到意外的,只有那個陰鬱、矮小、嘴上還蒙著紗布的小傢伙。
「伊薩……」唐靖西驀地抬高音量,「我這裡有發現!」
宿舍另一邊,被窗帘布遮住的隔間入口,伊薩瑞爾彎腰撿起防盜欄后的兔子玩偶,低聲回答:「我也是。」
「那我去找你。」唐靖西繞過書桌,徑直穿過一排排高低床,他依然再看304宿舍合照,頭也不抬道,「我不確定是不是Joe留下的提示,總之我知道了修女嘴唇被縫上的原因,以及——」
話沒說完,床簾被「唰」的一聲從裡面拉開。
失去阻擋,水汽洶湧灌入,唐靖西被激得噤聲,下意識抬頭去看。兩人猝然照面,伊薩瑞爾發梢被潲水潤濕,粘結成縷,堪堪擋在眼前。
唐靖西心想,隔間怎麼會漏水?然而沒等開口,視線一掃,他看見了對方拎的毛兔子。
唐靖西感覺心跳都停了。
「你也發現了,」伊薩瑞爾說,「ENICA曾在這裡生活過。」
唐靖西木然點頭,視線越過伊薩瑞爾身側,看向所謂的小隔間。
其實那並不是隔間,甚至不屬於房間本身。
為了防止墜樓事件發生,收容所做了雙重保險,不僅安裝有防盜網,就連窗框也特別焊接了鋼條。而小隔間其實只是防盜網與防盜窗形成的不足四十公分的瘦長空間。
防盜網被木板封住,又用塑料布和床單堵住縫隙,最上面則搭了件沒人要的藍雨衣。這些破爛難以遮風擋雨,使用壽命可想而知,於是補了又補,填了又填,一層疊一層,最終形成一個陰暗而逼仄的窩。
窩底鋪得還算厚實,既有枕套毛巾,也有破得不能再破的淘汰衣物,除此之外還有幾根粉筆頭和半塊發霉麵包。
收容所宿舍雖然擁擠,但終歸好過防盜欄上的窩,又怎麼可能有孩子願意住這種地方?
唐靖西很快找到了答案。
那裡的確有扇壞窗戶,玻璃不知所蹤,只剩下光禿禿的窗框和鋼條。看起來很像入口,也的確是窩的入口,銹死的窗鎖被鐵絲纏緊,又捆上一圈又一圈的透明膠條、橡皮筋、毛線繩……
小孩子的天真和殘忍被赤||裸||裸地展示出來,他們充分發揮想象力,找來所有可以用於固定的物件,只為了把某個不招大家喜歡的傢伙永遠困在那裡。
他們還找來了硬紙板,裁剪出波浪花邊,用蠟筆修飾完善,打上圓孔,用包裝禮品的漂亮彩帶固定在鋼條上。他們一定選出了識字最多、最像大人的那個孩子,由他在硬紙板上寫到——
【豪華別墅,艾尼克和狗才能入內哦~(笑臉)】
唐靖西呼吸輕顫,一瞬不瞬地盯著硬紙板:「ENICA是有原型的,我認識他,所以……我也來過這裡?」
「只能是這樣。」伊薩瑞爾邊說邊看向舊相框,「Joe很聰明,他發現照片里小男孩的傷出現在了修女身上,推測傷口可能存在下一步提示,於是他拆了縫合線,拿到邀請函的下半部分。」
「他也很幸運,因為他曾經在「九號精神病院」見過ENICA本體,所以他不僅僅發現了密室線索,更意識到密室存在更深層的意義,並且這意義還跟很多人的過去息息相關。」
唐靖西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兒了。」他抬眸迎上伊薩瑞爾地視線,「我們去「孤兒院」的Bug空間。」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