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Chapter 98

【平行線】

與此同時,高階空間，商業街。

臨近午時，日照格外刺眼。

ENICA跑得氣喘吁吁,小短腿抓緊倒騰，沿街道七拐八拐，最終卻停在了一處報刊亭旁邊的窄巷入口。與外面的整潔體面大相徑庭，巷子里陰暗逼仄，潮濕骯髒，兩側牆體高聳，青|天|白|日下竟難以泄入一絲陽光。

陰腐氣息絲絲縷縷,ENICA被熏得天靈蓋打鼓,胖臉扭作一團，但也僅是遲疑了短短一瞬，便還是踮起腳鑽了進去。

那道巷縱深極長，如林立城市內的一條夾縫,地面漚著經年累月的爛泥，牆壁攀附有一層厚且黏滑的苔蘚。ENICA不想在這種地方磨嘰,強忍呼吸，捏住鼻翼悶頭狂奔，愣是憋得滿面通紅。

不多時行之盡頭，巷道稍顯寬長了些,但四下依然破舊,儼然是片與危房無異的棚戶區。這種住處向來魚龍混雜,十來平大小能被隔板分隔出好幾戶人家，道路兩邊堆滿雜物,放現實必定亂亂糟糟,扯皮罵街聲不絕,可到了這裡，卻只有如死水一般的沉寂。

ENICA跑得氣結，雙腳滿是黑泥，冷不丁一顆水滴從天而降，「啪」地炸開在額頭，他翻著大眼睛朝上瞄，一線天幕，灰雲壓下，果然是要下雨了。

真討厭，小超管狂翻白眼，心想，這地方一到雨天就噁心加倍，臭氣熏天，真不知老爸怎麼想的，非要把家安置在這種鬼地方。

恰在此時，角落「吱吱」聲響，一隻貓大的耗子從下水道奪命而出，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竄，好巧不巧，它黏滑黢黑的皮毛跟ENICA腳邊一蹭而過。

ENICA：「……！」

耗子：「…………！！」

「媽呀！！！」

超管一嗓子嚎叫，當即形象全無，撒丫就跑。嚇得耗子也原地起飛，一人一鼠頓時雞飛狗跳，各自奪命狂奔。

據此不遠，像是有所感應那般，只聽「咔嗒」一聲，一扇搖搖欲墜的門板正顫顫巍巍地劃開條縫。

ENICA動如瘋兔，一溜煙似的躥進屋內，喘得心有餘悸。

——太恐怖了，老爸懷舊抽瘋住危房也就算了，怎麼連老鼠這種慘絕人寰的生物都要模擬出來，這得是有多大的毛病？！

然而吐槽歸吐槽，ENICA的原型畢竟只是孩子，天性簡單純粹，他的煩惱總如過眼雲煙，而快樂卻好似泉涌，綿綿不休。

待稍微喘開口氣，ENICA便從地上爬起來，拉出鞋櫃下方的小板凳，乖乖坐好，用一塊洗不出原色的抹布擦雙腳上的泥，邊擦邊揚起頭，朝二樓歡快地喊：「爸，我來了。」

那聲音脆嫩，帶著股軟軟的甜，與牆壁附著的潮氣碰撞、發酵，最終化作一種特殊的味道，像一塊經年久月的發霉蛋糕，難以下咽卻也捨不得扔掉。

戶外雨勢漸大，敲打著木板劈啪作響。

ENICA把自己收拾乾淨，又把光溜溜的腳板在地毯上蹭了蹭，他起身上樓，途徑立櫃，於是像每次經過時那樣，他下意識扭頭看像立櫃，看裡面不染纖塵的小木偶、兔子玩具……

從前這裡只算是儲藏室，ENICA經常被爸爸們帶來，舊屋對意識萌芽初期的他來說更像寶藏，小孩總有熱衷探索的天性，他會把柜子里的收藏翻找出來，弄得滿地都是，樂此不疲，然後被Jesse罵哭，邊吸鼻子邊看他把破爛們像寶貝一樣收回原處。

後來過了很多年，ENICA喜新厭舊，失去了翻箱倒櫃的興趣，再來這裡時他只喜歡聽博士爸爸講演算法和程式，反倒是Jesse，他會把收藏品逐一拿出，擦拭乾凈，再原封不動地擺回原位。

這時ENICA會仰頭問爸爸，Jesse在做什麼？

而那個男人總是笑著說，念舊而已，我們講到哪兒了？

回憶至此，ENICA眉頭微微扭起，藍眼球忽然亮了亮——玻璃后的小木偶四肢光潔，顯然剛被上過蠟——這一向是Jesse才會做的事，他想Jesse了。而現在爸爸取代了Jesse，開始打理收藏品，是不是也能說明，爸爸也想Jesse了呢？

這時，懸在牆壁的老電燈倏地一閃，ENICA餘光斜睨，恰好掃見樓梯盡頭的一雙長靴。小傢伙眼睛亮起，喜上眉梢，當即不再理會柜子，手腳並用地爬上台階。

「爸爸！」

在光線無法觸及的陰影下，男人緩慢勾起嘴角，眸光垂下，饒有興緻地注視著ENICA像小狗一樣搖著尾巴湊近。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上樓？」他輕聲開口。

ENICA爬上最後一級樓梯，圍在對方身邊，快樂地伸手要抱，答非所問地抱怨：「下雨了，外面好臟，還有老鼠！」

男人好脾氣地低笑，彎腰把小傢伙抱起來，詢問：「嚇到了？」

ENICA登時小戲精附體，眼淚汪汪地撒嬌：「當然啦，那隻老鼠比Bunny還大，又黑又丑。」他抻著短胳膊摟上男人脖頸，「爸爸，為什麼連老鼠也要演算法模擬，你住這兒不怕嗎？」

ENICA身上浮著一層水汽，濕漉漉的，褲腳還沾著泥，將白大褂前襟蹭髒了一片。男人略顯介意地垂下眸，唇線抿了抿，卻也沒說什麼，抱著他轉身進了房間。

「爸爸？」等不來回答，ENICA不明所以，試探著問，「找我什麼事？」他忽然靈機一動，「是想問Jesse吧？」

卧室窗帘半敞，幾乎與外面的陰雨天一樣昏暗，只在書桌前點了盞舊檯燈。ENICA揚著腦袋去看，注意到電腦屏幕顯示有編譯完成的代碼，游標跳動，靜待回車啟動。光線暗到致人眼瞎，小傢伙好奇心旺盛，正要仔細瞧清楚內容，卻聽見男人低緩的聲線自頭頂響起，緊接著浴巾兜頭罩下，糊了ENICA一頭一臉。

「唔……！」ENICA掙扎。

「別動。」男人說，「看你髒的，下次穿鞋知道么？」

ENICA恃寵而驕，絲毫不嫌自個兒身上有泥，胡攪蠻纏地抱住對方，邊笑邊蹭：「哪裡臟啦，你兒子香著呢！」

男人笑道：「還敢頂嘴了？」

「爸？！」ENICA渾身扭動，扒著浴巾一角，從縫裡瞄出去，嬉皮笑臉地抱怨，「以前我滿屋打滾你都不管，現在都開始嫌我髒了，爸，你可越來越像Jesse了！」

聞言，男人笑而不語，手上動作放緩，繼續擦拭小傢伙潮濕的頭髮。

「是么？」

那聲詢問很低，帶著股漫不經心的味道，ENICA安靜下來，笑眼彎彎地問：「你是不是也想他啦？」

男人平平「嗯」了聲。

ENICA霍然睜大眼睛：「所以——」

男人打斷道：「那倒不是。」

「哦。」ENICA頓感泄氣，縮成萎靡不振的一團。

「不過讓你過來，的確跟他有關。」男人話鋒一轉，ENICA當即來了心氣，男人道，「有了解遊戲進度嗎？」

ENICA搖頭，男人耐心解釋：「他們進了孤兒院。」

ENICA聞言怔住，嘴唇微張，笑臉逐漸蒙上一層白意，近乎是下意識地往浴巾里躲了躲。

「還會怕？」男人寬慰地笑道，「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ENICA滿目無措，下意識點頭，又下意識搖了搖，噎住半晌，他低聲咕噥：「是該我出場了，不過有Jesse在，我不用怕的。」

「是啊，他就在裡面。」男人抽走浴巾隨手搭上椅背，轉身站到電腦前，他起手敲擊鍵盤，原本待機的屏幕旋即被喚醒。

ENICA尋聲看去，顯示器熒光微亮，屏幕被男人背影擋去了大半，他正要附和，眸光卻不經意間瞥見，在滿屏代碼中赫然反覆出現了好幾處【ENICA】的字樣。

「我……」他疑惑地嘟噥，「爸爸，你在編譯我的新程序？」

「不是。」男人右手扣著鍵盤，食指漫不經心般磨了磨回車鍵邊緣，他回頭看向ENICA，「是有事想拜託你。」

隨著身體側過，顯示屏幕被更清晰地展示在眼前，ENICA面色瞬息改變，由疑轉驚，忍不住脫口叫道：「爸爸不要，我到底做錯了——」

話為說盡，那根落於按鍵上的手指輕輕敲下。

ENICA渾身一滯，嘴唇一張一合，可聲音卻減弱下去，磕磕絆絆，像一隻發條即將耗盡的呆板木偶。藍眼睛光芒喚出，電子束涌動迸發，然而在炫光過後，生氣消散，他在一陣「咯咯咯」的運作聲中低下頭，眼神幻滅，徹底安靜下去。

緊接著，顯示器彈出操作警報，無機質的電子音遠遠傳來，冰冷提醒：「高級管理員002號，即將休眠編號ENICA的智能體，是否確認操作？」

男人沒有急於作答，而是彎腰抱起毫無生機的小傢伙，轉身將人穩妥安置在床上。他安安靜靜地垂眼看，而後起手，以指間敲了敲ENICA額頭，半晌，才道：「確認操作。」

「收到，即刻執行。」

……

同一時間，孤兒院。

喬臻滿臉是血，雙目通紅，氣息急促地爬起來，他整個人彷彿一頭氣急敗壞的野獸，急躁不安，雙腳尚未站穩便急不可耐地朝前猛撲。電光石火間，兩道比特流自左右而至，一道控身，一道纏腿，再乾脆利索地一收緊。喬臻猝不及防被迫剎車，腳下急停，身體不受控制被慣性帶起，「轟」的一聲，臉著地。仟韆仦哾

距他不足半尺處，唐靖西神色平靜，略顯遺憾地嘆了口氣，隨手甩掉木棒，淡聲道：「打不昏。」

「看來是系統設定。」伊薩瑞爾手指回扣，牽扯引線把殺瘋了的黑客先生往後拖了拖，避免咬到唐靖西，又道，「只能帶著走了。」

他話音沒落，振動聲響，唐靖西觸屏查看。

暗網發來消息：【警告！警告！！孤兒生命值過低，請注意愛護！】

地面上，喬臻一臉血地揚起腦袋，手腳聯動，跟打雞血似的瘋狂掙扎。

唐靖西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心想，你管這叫生命值過低？

「那就帶著吧。」說罷，他眸光四下一瞥，片刻后彎腰撿起燒水壺的鋁蓋，又順便拾了幾片狗窩裡的破布，胡亂纏緊。完事後，唐靖西折身走向喬臻，在近前單膝跪下。

喬臻一臉暴躁，目光凶且警惕，極其戒備地繃緊脊背。

兩人目光相遇，唐靖西卻輕笑著說：「可不許咬我。」說罷，他起手捏緊喬臻雙頰，在頜骨關節處施力一按，喬臻痛到狂暴，卻礙於桎梏無計可施，情急之下張口要啃。唐靖西早有準備，抄起水壺蓋往對方口中一塞，再眼疾手快地纏上條發霉圍巾。

喬臻：「！！！！」

黑客先生兩眼一黑，牙根痛到險些昏過去，撐著最後一絲理智朝唐靖西豎了個中指。

「都說了不許咬我，怎麼就不聽話呢？」唐靖西從容起身，見對方氣到抽出，便輕描淡寫地找補了句，「別發狠了，沒把你丟下不管，回去以後要記得好好謝我。」

喬臻：「……」

我謝你奶奶個爪！

唐博士心胸寬闊，好整以暇地收下惡意，轉而看向伊薩瑞爾，遲疑片刻，說：「把他捆結實點，我來背著。」

伊薩瑞爾斷然拒絕：「不行，還是我來。」

唐靖西搖頭：「你是比我更有效的戰力，背個累贅可惜了，還是我來。」

喬臻：「？？？」

「再說我們來時帶了不少尾巴，現在恐怕已經把出口堵死了，而接下來具體應該怎麼操作，說真的，我心裡並沒想好。」說罷，唐靖西陷入思索。

伊薩瑞爾垂眸看他，靜了片刻，說：「你不確定怎麼離開這間密室？」

「對。」唐靖西應聲頷首，「按照我們拿到的身份來說，選中合適的孤兒以後就可以離開了，可如果只是這樣，會不會太容易了些？」

「我認為也容易，畢竟現在是密室的第二階段，對於參與第一階段的玩家來說，密室本身的難度已經足夠了。」伊薩瑞爾道，「我想你的不確定應該在於邀請函後半段的提示。」

唐靖西點頭：「對，我們可以帶走喬臻，那ENICA呢？」

「在這間密室里，ENICA早就死了。」伊薩瑞爾沉聲提示，「而他死前最後的願望是——」

唐靖西若有所思，喃喃接過話來：「他想跟我回家，可我卻只能帶走他收養的狗。」他抬頭迎上伊薩瑞爾的眼睛，「那……ENICA的人又在哪裡？」

話音沒落，兩人同時反應過來——

「是狗窩裡的兔子！」

——ToBe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