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話
數日前的子時,褪去了官袍,穿著一身粗麻布衣,肩頭背著一個藍色布包的韓勛出現在了金陵城舊城區域。
此處原本因為韓家而一片興盛,卻也因為韓家而衰敗。整條凌遠街上的房屋中幾乎不看見幾盞燈籠,有錢有勢的人家也都遷走了,剩下也都是些老弱病殘。
「多年未曾回來,想不到兒時引以自豪的街道竟然變得如此蕭條。」韓勛雖然心中感嘆,腳下卻不停的向前走著。
韓勛又走了兩盞茶的功夫,來到一座老舊的宅院前停住了腳步;此宅院看上去有好多年了,門前的兩座石獅上長滿的青苔,一扇朱紅的鐵門上銹跡斑斑,府門上的木牌匾懸在房樑上搖搖欲墜,上面的字體早已隨著歲月變得模糊不清。
「想不到還能有回家的一天,而且是以魏國國相的身份!」韓勛走上前去,微一使力,鐵門「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映入韓勛眼帘的是一片破敗,原本茂盛的槐樹葉片早已掉光,只剩幾根孤零零的殘枝,正堂左前的方的一口水井也早已枯竭,幾張青石凳和一張青石台上落滿了灰塵。
「看來這裡已經荒廢了近二十年了。」韓勛在其腰間取下布巾仔細的將青石台擦拭了一番,又將庭院中凌亂之處略做整理,汗珠雖然從額頭上一點一滴的落了下來,可他的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喜樂。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韓勛滿意的看了看庭院,拎起了放置在青石台上的布包徑直朝著後堂走去。
「吱呀」一聲,後堂的門被韓勛打了開來,供奉台的灰塵積累了厚厚的一層,四處犄角旮旯蜘蛛網密密麻麻的分佈著,眼看著就要連成一片。
「爹、娘!孩兒不孝,這麼多年讓你們在這髒亂的靈堂中不得安息。」韓勛又花了半個時辰將後堂打掃得煥然一新,又從包裹中取出了兩支白色的蠟燭分放在左右兩邊。
待兩跟蠟燭的火苗燃燒起來,他鄭重的從包裹中取出了兩個木牌靈位,放了靈堂的最上方。
「爹,娘!孩兒終於讓你們落葉歸根了,求你們在九泉之下保佑孩兒復仇成功。」韓勛雙膝著地,「騰騰騰」的磕了三個響頭。
「韓相這份仁孝真令在下感動。」一個黑衣漢子倚著靈堂的門框,悠閑的說道。
「閣下怕是等了韓某多時了吧?」韓勛緩緩站立起來,他甚至連頭也沒回,只是取出三根香點燃了插在了台前的香爐之中。
「看著韓相如此,在下真不忍心打攪。」黑衣人嘆道:「不過,我家主人想見見您,還請移步前廳。」
「多謝。」韓勛向著黑衣人作了一輯。
「謝什麼?」黑衣人問道。
「謝閣下等了我一個時辰。」韓勛淡淡一笑。
「請吧。」黑衣人面無表情的說道。
二人來到前廳門前,黑衣人止步於此:「韓相請進,家主人正在屋內恭候。」
當韓勛跨入屋子的那一剎那,房門被門外的黑衣人迅速關上;屋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不知是哪位高人想見韓某?」
「雲讓,好久不見。」屋內響起一個讓韓勛熟悉的聲音,卻一時間又想不起是誰。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韓勛此時心中真的很震驚,真太久沒有人叫他的真名了。
「噗哧」一聲,桌上的油燈上燃起了細長的火焰將原本黑暗的屋子照得透亮,韓勛也看清了那是一張略帶笑容的臉。
「勛叩見陛下。」韓勛雙膝下沉,欲行大禮。
「雲讓不必多禮。」蕭時雨微笑著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位置:「來,坐下敘話。」
「陛下,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韓勛一臉詫異:「勛一向覺得偽裝的很好,沒露出什麼馬腳。」
「記得第一次在御花園,你說很仰慕江南文化,提出要以斗舞決勝負的時候,朕就想起二十年前。」蕭時雨淡淡一笑:「雲讓,你還記得你給朕做伴讀的時候,說過的話嗎?」
「哎!兒時的戲言,沒想陛下還記得那麼清楚!」韓勛悵然道:「雲讓素喜江南舞曲,他日還請陛下賜一善舞者為妻,余願足矣。」
「縱然如此,緊憑一句話就斷定我就是當年的韓雲讓未免也太過武斷。」韓勛搖頭說道。
「被朕的秘隱衛盯上的人是不可能逃離他們視線之外的。」蕭時雨朝著門外的黑衣漢子指了指:「這條凌遠街早已不復當年繁華了,你一個魏國國相卻數次來此處,難道不讓人起疑嗎?」
「朕還特意查了查當年韓氏一門當年官糧案,發現最終的處斬人數與先帝御批的勾決人數不符。」蕭時雨頓了頓又繼續言道:「那個唯一活下來的人就身為朕的伴讀的你。」
「所以陛下就讓您的秘隱衛日夜跟蹤我?」韓勛笑了笑:「最終選擇在我進祖宅祭拜的時候戳穿我?」
「雲讓,我們一同讀書五載,你的為人朕還不了解嗎?」蕭時雨一臉認真:「只要真的是你,不管前方再多的艱難險阻,都不能阻擋你進此宅祭拜的。」
「還真是被陛下給猜透了。」韓勛苦笑之餘,又斂容道:「既然陛下查了舊案,就該知道我韓家當年是被冤枉的。」
「你先看看這個?」蕭時雨自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份捲軸和一封書信遞了過去。
「這是?」韓勛接過書信和捲軸細細瀏覽了一番。
「明白了?這便是當年張佩之寫給柳千封的親筆信,上面詳述他二人是怎麼勾結,偽造司農手諭陷害你爹的。」蕭時雨眼中沖滿了冷厲:「至於這捲軸便是當年偽造的手諭。」
「陛下此時將物件交給我,這是要替韓家平反呢,還是想藉此事整垮張佩之。」韓勛報以微笑相對。
「不管朕有何目的,至少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蕭時雨的臉色緩和了下來:「而且柳府和魏館驛的事,你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答應了,只要陛下能為我韓家平反,勛自會對自己所做之事給出交待。」韓勛毫不猶豫的應了:「可需要我去自首?」
「那倒不必。」蕭時雨搖頭道:「可不要小看廷尉衙門和京衛府,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查出事情的真想,到時候在朝堂之上,你就驢下坡即可。」
廷尉府黑牢中的韓勛想著這過往的一幕幕,恍若昨日重現:「雲讓本齊人,卻陰差陽錯的成了魏相,真是世事難料;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回到從前,還是陛下身邊的那個伴讀。」
「夔牛,拿酒來。」蕭時雨一聲吩咐,外門的黑衣漢子恭敬端著一塊托盤,兩個酒樽低頭而入。
「謝陛下賜酒。」韓勛作揖道。
「雲讓,你恨不恨朕只是罷了張佩之的官位,卻不賜死。」蕭時雨突然問了一句。
「雲讓本來欲私下取他性命,如今卻想通了。」韓勛笑道:「對於這樣一個將權利看得如此之重的人,陛下卻剝奪了他最在意的東西,這簡直比殺了他更解氣;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找到柳元智。」
「不愧是朕的伴讀,看事情也比常人透徹;雲讓放心,朕定會下詔為韓家平反,柳家也會得有應有的懲罰。」蕭時雨拿起一個酒樽:「這杯酒就當朕為元讓送行了,干!」
「干!」韓勛理了理略微散亂的頭髮,鄭重的拿起另一個酒樽,二人酒樽相碰后,皆一飲而盡。
玄武湖碧水潺潺,周圍的山石將這一汪湖水圍成了一個巨大的菱形,平靜的湖面時不時拂過絲絲微風;只見遠處駛來一艘小型畫舫,畫舫上傳出的箏音隨風飄蕩;群鳥聞得此音成群的圍在畫舫周圍,經久不散。
畫舫船頭,一襲粉衣短裙的柳凝詩正專註的撥弄著飛凰箏的琴弦;畫舫中央,佟博正手持一顆白色玉子,久久不能落下;而對面的梁沖則少有的露出了一絲霸氣;棋盤之上小小的方圓之地,黑白兩色交錯橫縱,殺伐之氣甚重,連柳凝詩那悠揚、恬靜的箏音亦不能化解。
「太傅棋藝精絕,博甘拜下風。」佟博盯著棋盤望了許久,終於將手中的白色玉子扔回到了棋盒中。
「哈哈,是翔雲承讓了。」梁沖輕搖著白毛羽扇:「你的落子時猶豫不決,完全沒了之前的果斷。」
「博之前因為要救助杜院主,就利用了那次機會將安大防推上了護衛長的位置,可如今卻讓他成為了眾矢之的。」佟博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道當時的決定是對是錯。」
「翔雲,你可知人生是沒有後悔葯的;既然已經如此,就坦然面對吧,他也該有一些經歷才行。」梁沖笑道:「凝詩,你這曲百鳥朝鳳更加流暢了。」
正當二人說話之際,一曲彈閉的柳凝詩已經站立在梁沖的身後替其捏起肩來:「伯伯,凝詩有事想請您幫忙?」
「鬼丫頭,就知道你主動要為伯伯彈奏准有事?」梁沖指著柳凝詩向著佟博笑道。
「看您說的,凝詩這曲不單單是奏給伯伯聽,也是為感謝了翔雲哥哥相助之情。」柳凝詩雙手背在身後,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柳姑娘彈一曲就將我和太傅都打發了?」佟博笑道:「這也太便宜你了吧。」
「哼!翔雲哥哥還是這麼喜歡計較,不理你了。」柳凝詩又轉過身來搖晃這梁沖的臂膀:「梁伯伯,你可要幫幫凝詩!」
「說吧,又有什麼困難的事?」梁沖一臉無奈。
「梁伯伯,那廷尉的郅伯伯是您的得意門生;求您去幫忙說說,讓他免去大防哥哥的大刑吧!」柳凝詩向著梁沖撒橋著。
「嗯?今天你二人怎麼了,怎麼話題都是圍繞這個安大防啊?」梁沖哈哈笑道。
「大防哥哥當日在凝詩落難之時,拚命護我周全。」柳凝詩正色道:「這份恩情,凝詩是一定要報的。」
「博亦請太傅出面。」佟博恭敬的向著梁沖作了一輯。
「嗯!知恩圖報是應該,只可惜此事我也無能為力。」梁沖亦斂容說道。
「這卻是為何?」佟博與柳凝詩異口同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