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弘予沖面前的哀教徒們行了個側頭禮,然後悵然若失地繼續向前線走去。
前方,一隊隊的敗軍,迎面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看到弘予、泠未和兩個大漢,就自動地從中間分開,分成了兩列隊伍,像是順著菜刀的刀刃劈開了一根芹菜。
弘予每向前走一步,步伐都似乎變得沒那麼堅定一分。
逆行可沒那麼容易。
廝殺聲,開始越來越響;敗軍臉上的神情,也逐漸變得愈發激烈。
敗軍們試圖脫下戰袍,拋下輜重,甚至棄置了鞋子,但依然不肯丟下手中的武器。
那些魔法師們,也同樣狼狽不堪,懷中抱著各式的魔法容器。
而這些他們視作珍寶的魔法容器,無疑成為了累贅,反倒不如士兵手中那些長桿兵器——這時候還能作為拐杖,撐著地面前行。
戰場就在眼前。
此時弘予碰上了第一名反魔法士兵,即浦泰勇士。
這名浦泰勇士的半張臉已經融化,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知名的液體滴在身上,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兩支匕首,匕首和手掌之間,緊緊地纏著布條,為的就是不讓匕首脫手,而現在,這布條已經被血漿、泥漿,還有那不知名的液體給浸透凝固在一起了。
弘予將這位半跪在地上的浦泰勇士扶起,泠未判斷以自己的能力是無法救治這位浦泰勇士,於是簡單地用耳語的歌謠來緩解浦泰勇士的痛楚。
浦泰勇士的獨眼,終於散發出一絲光芒。嘴唇翕動,彷彿要說些什麼。
弘予:這位大哥,有什麼要說的?還有什麼心愿?
浦泰勇士說了兩句,但沒有發出聲音,纏著匕首的手往身後指了指。
弘予扶著浦泰勇士起身,看了看他身後破損的戰袍,並沒有嚴重的傷口,也沒有書信,軍令什麼重要的東西。
弘予和泠未面面相覷,泠未點點頭,又對著浦泰勇士的耳朵吹了吹氣。
浦泰勇士終於說出了聲。
浦泰勇士:我背後被魔鬼輕輕蟄了一下,有點癢,我夠不著,幫我撓撓。
這一句本來很可笑的話,但在此時此地,一點兒也可笑不起來。
因為浦泰勇士不能撓癢的原因,是因為他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這場戰鬥。
泠未替浦泰勇士撓著後背,忍不住淚水滴了下來。
很可惜,眼淚不是魔法,並不能治癒傷痛。
浦泰勇士舒出了一口長長的氣,無比的舒暢。
然後再也沒有吸氣。
嘴角掛著微笑。
泠未:主公……
弘予:我們走吧,回去從長計議,有這樣的士兵,前線頂得住。
弘予站起身:需要給他也放一顆種子嗎?不知道他是不是哀教徒。
泠未:不必,戰死沙場,正是他們追求的歸宿。
弘予對著浦泰勇士行了個側頭禮。
泠未則行了個屈膝禮。
皮潑和帳渾相互看了一眼,學著弘予行禮的方式,左右搖晃搖晃腦袋,又學著泠未蹲起了一下,竊竊私語地討論著誰做得更到位,瞬間就研究出了兩人行禮的標準姿勢。
大夥準備轉身離開,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騷動,弘予舉目觀瞧,山谷的轉角處,突然冒出一隊脫韁的軍馬,且戰且走,朝這邊敗逃而來。
等更靠近一些,能看得出這些軍馬神情惶恐,相互擠壓碰撞,無頭蒼蠅似的迎面跑過來。
再往後看,只見一隊丟了馬匹的騎兵們,
在後面拚命地追趕。
步兵追軍馬,無論如何是追不上的,可這些「步兵」,顯然已經丟棄了盔甲和軍械,竭盡全力地跑,居然能和亂跑的軍馬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有被拉開特別大的差距。
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能讓騎兵追著軍馬,不要命地奔跑呢?
魔鬼。
弘予並沒有見過魔鬼,對魔鬼的認識,還停留在半山亭上,鄭文諸丟下的那一副佝僂的套著盔甲的殘骸的概念上。
因此,當弘予看到除了盔甲武士這種形態以外,第二種形態的魔鬼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
這第二種形態,基本是各種野獸的身軀,長了一顆歪歪扭扭人型的腦袋,有的甚至是倒著長的。
弘予經常做的一個噩夢就是,遠遠地看見一頭野獸的背影,走進觀瞧,野獸猛一回頭,是一張扭曲傾斜的人臉。
一看到面前的景象,聯想到自己的噩夢,弘予肚子里一頓翻江倒海。
皮潑和帳渾兩兄弟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對著那些人面野獸品頭論足。是啊,這兩兄弟本來長得就奇形怪狀的,其中一個還長了兩個腦袋,要是這兩兄弟跟這些魔鬼站在一起,一點都不扎眼。
現在唯一能做出正確反應的就是泠未。
泠未:主公!快躲起來。
為時已晚。
有一頭人面野獸,發現了戰場另一頭的四個獵物,就脫離了追逐騎兵和軍馬的大群落,朝弘予這邊飛奔而來。
泠未:皮潑帳渾,帳渾皮潑,快保護主公離開。
皮潑:帳渾,小戰爭舞女讓你保護主公離開。
帳渾:皮潑,小戰爭舞女讓你保護主公離開。
皮潑:是你。
帳渾:是你。
泠未真是服了這兩個沒有危機意識,不懂變通的大笨妖怪了。
泠未:皮潑,你攔住那個魔鬼,帳渾,你背著主公走。
弘予剛想說「我跑起來並不比帳渾慢」,帳渾已經攔腰抱住弘予,一把扛到肩膀上,大踏步地跑了起來。這速度,一般的軍馬還真趕不上,弘予是真沒想到帳渾還有這樣的逃命絕活。
另一邊,皮潑還真聽話,直戳戳地站在原地,還不忘回頭沖帳渾說句風涼話。
皮潑:怎麼樣,小戰爭舞女是讓你保護主公離開……
話音未落,人面野獸已經來到了近前,一爪拍在皮潑的面門上。
皮潑順勢雙臂一抱,反而將人面野獸緊緊地禁錮在懷裡。
皮潑還叫囂:瞧!看我抱得多緊,休想逃脫。
泠未:皮潑小心!
皮潑正樂著,不了人面野獸突然突然咧嘴一笑,下頜擴張,說出一句人話。
人面野獸:哪裡逃!
只見人面野獸,腰腹一扭,柔若無骨,就像貓科動物一樣靈活,從皮潑懷裡竄了出去,朝扛著弘予奔跑的帳渾方向追去。
眼看就要追上,人面野獸突然瞪大了眼睛,原來是身後皮潑追了上來,拽住了人面野獸長長的尾巴。
皮潑感覺剛才被人面野獸戲耍,很沒面子,現在可得好好報復一番。
皮潑用粗壯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纏著人面野獸的尾巴,將人面野獸朝自己拉近。
人面野獸也不示弱,翻身一個竄擊,兩隻爪子朝皮潑臉上抓去。
泠未離得近,看的清楚,那鋒利的雙爪,從左右兩個方向,雙風貫耳之勢攻擊皮潑的頭部。
泠未:皮潑!
這一擊下去,皮潑並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反而是笑了起來。
皮潑:小雜種,沒想到吧?咱有倆腦袋!
說著,也一拳打在人面野獸的腦袋上。
皮潑一邊打一邊發狠勁兒:讓你揍咱,咱也揍你,你倆爪子抓咱倆腦袋,咱就一個拳頭揍你一個腦袋!讓你揍咱,讓你揍咱!
泠未也沒想到這莽夫的戰鬥力這麼強,不然也沒必要嚇得逃走。
這口氣還沒松下來,皮潑突然停止了動作。
仔細一看,皮潑的胸口,從身後穿出來一根長角。
原來是有另一頭人面野獸,從身後偷襲,用頭上的長角,穿透了皮潑的胸膛。
皮潑也是條漢子,反手抓住胸前穿出的角,不讓身後的人面野獸拔出去,另一隻纏著尾巴的手臂,往後一揮,將第一頭人面野獸,反向砸向身後的人面野獸。
咣當。
兩頭人面野獸撞擊在一起,皮潑順勢用自己寬闊的肩膀,往後一靠,壓在兩頭人面野獸上。
皮潑:讓你扎咱,讓你扎咱,咱給你撅下來……
剛撅一下,撅不動,再撅……
第三頭人面野獸出現了。
這第三頭人面野獸居然是空軍,像一隻巨大的蝙蝠,用鋒利的翅膀,砍掉了皮潑的頭。
皮潑當場死亡。
皮潑離開肩膀的頭顱在空中翻滾的時候,如果那頭顱還有視覺,就能看到第二頭人面野獸蹬腿,將角從皮潑的身體上拔出來。
皮潑也能看清,第二頭人面野獸,是一頭獨角獸的模樣,只不過長了一張人臉,而那長角正是從人臉的嘴裡吐出來的。
怪異。
第一頭人面野獸一瘸一拐地站起來,還衝皮潑的屍身推了一把,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獵物,也好像是在向帳渾示威。
帳渾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步調稍緩,然後又加緊步伐。
弘予在帳渾肩膀上,對帳渾耳語道。
弘予:為什麼不回去給帳渾兄弟報仇。
帳渾臉上突然閃過一絲鐵漢柔情,讓這個單純的莽夫妖怪,增添了一分複雜的人格。
帳渾:泠未讓咱保護主公。
弘予:我也能打。
帳渾:主公有傷在身,不可輕動。
弘予:我算過了,這些怪物打不過我們。
砰地一聲,帳渾站在了原地。
弘予第一次看到淚流滿面的帳渾——一頭哭泣的食屍妖怪。
帳渾:主公,救救咱兄弟皮潑吧!皮潑,皮潑這混蛋,從他出生起就沒離開過咱。
弘予拔出來寶劍。
泠未:主公不可!
弘予:先宰了這三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再說。
三頭人面野獸,醜陋的面孔紛紛望向這邊。
弘予、帳渾、泠未也是三張面孔望向對面。
弘予:給皮潑兄弟報仇!
弘予率先衝上去。
第三頭人面野獸衝天飛起,抖動著翼膜,發出沙沙的聲音。
接著,第一頭和第二頭人面野獸,左右分開,呈掎角之勢,從地面開始進攻。
弘予雖然起步最早,但帳渾腳下更快,似乎皮潑的死亡激發了帳渾的鬥志,三兩步就頂在了最前面。
弘予大喊帳渾小心,可說時遲,那時快,兩頭人面野獸已經一左一右夾擊帳渾。
帳渾雙臂一振,毫無懼色,一把抓住左手邊人面野獸嘴中吐出的尖角,一邊緊緊抱攜住右邊人面野獸鬃毛的脖頸,雙腿緊緊踩在地下,腳趾插入泥土之中。
此時,第三頭人面野獸從天而降,對準帳渾的後背,形成立體打擊。
但這種攻擊,對於經歷過魔法位面夾層里,名為帝江的四翼掠食者攻擊的弘予和泠未來說,並不陌生,弘予腳下一點,使了一招《春逸游》劍法中的「斷青」,將劍伸出,然後突然上挑,將劍尖對準了第三頭人面野獸攻擊的方向。
怎料,這第三頭人面野獸極其靈活,雙翼一收,反而順勢朝弘予攻擊而來。
眼看第三頭人面野獸的尖牙血口就要撞向弘予的面門,突然,弘予的身後傳來了一陣歌聲。
隱隱松風,
揚揚丘山。
如我見聞,
光景折返。
如我聽聞。
啼鳴不見。
如我嗅聞,
疆壤腥鮮。
如我觸聞,
且潤且干。
隱隱松風,
揚揚丘山。
嗟我感聞,
形形單單。
每一句歌聲,都像是一層衝擊波,又像是一層保鮮膜,覆蓋在第三頭人面野獸身上。每覆蓋上一層,人面野獸的行動就減慢一份,直到最後,第三頭人面野獸的行動幾乎完全靜止了,簡直就是懸停在了空中,尖牙已經戳在了弘予的臉上。
弘予:泠未,做得好!
接著,弘予緊握劍柄,往回一帶,一劍從第三頭人面野獸的下腹部捅了進去,接著左右這麼一攪合,將人面野獸的腔腸攪了天翻地覆。
另一邊,帳渾一左一右獨自抵抗著兩頭人面野獸,聽見身後惡風不善,雙腿一蹬,腰腹一撐,一個後向頭槌,正好捶在弘予的劍柄上,劍柄帶動著弘予的右胳膊,整個兒捅進了第三頭人面野獸的腔子里。
弘予的胳膊感受到了如同魔法位面夾層的滑膩感,但這種滑膩感,確實無比的噁心——這可是怪獸的體腔以內啊!
這時,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第三頭人面野獸的體腔,突然發生了爆炸,血肉紛飛飄蕩,血霧籠罩,爆炸威力之大,將第一第二頭人面怪獸和帳渾都炸得飛出幾十倫遠,再看弘予,右臂燃起了熊熊烈火,把四周正在簌簌落下的血肉,燒灼著,發出焦糊的味道,甚是難聞。
弘予也被突如其來的爆炸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右手,神汝劍正在火焰中散發著猩紅的光芒。
泠未見主公有難,趕緊撩衣裙來到弘予面前,身手去拉弘予的手,反而被烈焰燙到了雙手,似乎還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將泠未震倒在地。
泠未:主公!快把劍丟掉。
弘予:泠未,別忙,事實上,我並沒有感覺到燙,反而,覺得很清涼……
說著,弘予持劍左右甩了甩,劍刃劃過衣襟,衣襟瞬間變得焦黑。
弘予揚起劍,輕輕地靠近面門,鼻子反而是最先感受到滾燙的氣息。
弘予納悶,究竟這神汝劍,是熱,還是不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