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陽關3疊
陳清絕右手食指向內彈入一弦,剛猛有力,以一手「鶴鳴在陰」施展出古琴基本指法中的「右手八法」之一「挑」。
抹、挑、勾、剔、擘、托、打、摘,此八種指法雖是古琴之基本指法,但它們經過或緊或慢或多或少的諸多不同組合,構成了其它諸如「疊涓」、「拂」、「鎖」等指法。
《太音大全集》一書中,又將其八法譽為「八字綱領」,喻有提綱挈領之妙,十分貼切。欲在古琴一道起高樓,八法之基先得自如。
琴音一響,祈嵐適才以劍牽引的三道水龍捲仿若受到擾亂影響,幾番暴動扭曲便在陳清絕身邊紛紛炸裂,化作漫天雨滴墜入西景大江。
江上又添一場春雨。
初次交鋒,便是雷聲大雨點也大,連同蘇一川五人在內的兩岸眾人心底暗道真叫一個眼界大開。雖說平常也能見著不少的江湖決鬥,前些日子本地怡春樓那邊便有一對生死對頭撞上了。二人皆是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前輩,打得難分難解,讓人拍手叫好。
可說到底,終究是些刀碰刀劍擋劍的死把式,如今難得一見的武道恢弘氣象如浩瀚長卷就攤開在眼前,即使看不懂,也足以震撼人心,哪個老百姓敢說不激動?
一招未果,祈嵐沒有停歇,手中長劍從左至右沖著陳清絕的方向猛地橫掃而過,乍起乍停,江中紅衣獵獵振響,絲髮飄舞。一劍來去,速度之快,氣勢之強,大有丹青在手潑墨山河的韻味。
劍氣瞬發!直逼白衣。
與此同時,遼闊的西景大江上,祈嵐面前的江水匯聚成數道半丈大小的「長劍」,短暫地流動翻轉,旋即追隨激射而出的劍氣射出。
陳清絕則是穩穩安坐,雙手撫琴,臉色不起波瀾。
勾弦。
音律震動,祈嵐先手的一發劍氣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攜著鋒銳之氣破浪猛進。只是後手跟進的幾道水流長劍,在進入某個特定範圍內無一例外受到衝擊,怦然炸裂,好不壯觀。
再勾弦。
祈嵐所發劍氣似乎撞上了某個無形的阻礙,再無氣勢洶洶的進頭,雖說依舊朝著陳清絕逼進,可明顯在與力爭鬥,刺耳的聲音傳盪江上。一些靠得近的人們,紛紛用兩手捂住了耳朵。
三十丈,劍氣鋒銳氣息減弱大半,然聲音越來越尖,更顯激烈。
二十丈,劍氣只余胳膊大小,且愈進愈慢,漸漸無聲。
直至距陳清絕最後三丈,白衣男子眼皮微抬,似乎對祈嵐的劍氣能行至此處而感到意外。
抬手,勾弦。
第三次!亦是最後一次,琴弦勾至緊繃,就連鶴鳴秋月琴身上的幾處斷紋都閃有光澤韻律。
起風了。
以陳清絕端坐之處的下方為中心,整個西景大江泛起一圈圈的漣漪,向外層層擴散,直達百丈遠。
看著劇烈震蕩的江水,兩岸人群無不嘆為觀止,清風拂面,精神彷彿為之一振。豎耳細聽,雲間之上似還有仙鶴啼鳴。
民間曾有沈氏游者喜好山水音律,雲遊四方,慕名拜訪過當時還未曾隱世的聽風涯。那日有幸見識過陳清絕的琴道,被其一手「陽關三疊」深深折服。
後來,沈氏游者在所著《峽山賦》中描繪此間意境:「閑憑晚閣,指天外之霞飛;夢斷曉鍾,聽雲間之鶴唳。」更讚歎聞之如有清風颯然,耳目一新。
天地一靜,雜音全消,那道劍氣早已消逝得無蹤無影,好像從未出現過。而在劍氣被摧枯拉朽般湮滅的同時,
祈嵐便祭出了好幾道劍氣阻擋衝擊,同時運轉全身真氣護體。
「嘭!」
一聲悶響,祈嵐身軀被猛地彈出足足數百米,長劍掉落水中,人也隨之撲通一聲沉入江中,只是喉嚨里湧起的那股腥甜被狠狠咽回。
「是陳清絕的『陽關三疊』,完整的三疊弦音,竟有如此威力。」張雪竹錯愕捂嘴,神色複雜,自己似乎還是低估了陳清絕這小菩提的水準。
蘇一川一行人沉默無言,早就不知說些什麼了,這等境界的爭鬥,實在是震撼人心。
「同為小菩提境,又同出於五宗,兩位前輩何苦相殺?」蕭溫搖著他那幾年未換的摺扇,惋惜嘆氣。
「怎麼,李前輩沒和你們提及過?」張雪竹反問。
幾人紛紛搖頭。
「因為一個人,明思齊。」張雪竹見狀,輕啟紅唇,開始娓娓道來。
西景有風,曾輕撫這片大江浪尾,風水山川至此相逢,便養育了這裡的芳草連天。
明思齊這個男人,如同微風一般掠過了西景五州,不僅僅是經過,而是真正將足跡烙在了每一個州的每一個角落。
「凡吾醉處,即是故鄉。」
他是西景人士嗎?沒人知曉,反正他大半輩子的光陰,都濃縮在了此地,這個算不得太平的地方。明思齊愛酒,已經是無酒不歡的境界了,旁人送他衣物銀兩食物他一律拒絕不收,唯獨酒是來者不拒。用他的話來說,我醉過的地方,就是在下的家了。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要是在下能多飲幾杯,說不定也能多救幾個人。」
明思齊也有幾分習武資質,卻生了一副儒雅之相,像那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事實上,他修至宗師境的時候,才三十歲出頭,可惜他突然放棄了修武之路,轉而從醫。說什麼幫西景老百姓們做些事,宗師境足矣。
他境況好時,還能從兜里掏出幾個銅子兒,但大多數時候喝上兩杯劣質濁酒都是奢望,一件破舊的儒士青衫穿遍了春夏秋冬,也不見換。
什麼是大事?換作明思齊肯定會說,腰間葫蘆能灌滿酒,那就是大事!
我於玄都觀里觀千樹,指點桃花與梨杏;我以白銀一兩一杯酒,盛著春風與月明;我曾登崖欲攬江,千里轟鳴;我也曾把酒話桑麻,五州為家,囊中羞澀人不羞。
醒來明月,醉后清風,大好世道!
說著說著,張雪竹不禁嘴角掛笑,眼中情感甚是仰慕。蘇一川亦是震撼不已,腦海心中只浮現四字,瀟洒至極。
「那與兩位前輩的決鬥有何關聯?」蘇一川問出眾人心中所想。
張雪竹沉重嘆氣,繼續說道。
後來,在陽州某郡的一個偏僻小城裡,明思齊救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來自凌氣宗。
那時天乾的年號還不是元祥,聽風涯的桃花也開得正旺。
明思齊初見她時,只是吃驚於女人身上的傷勢,內傷外傷都萬分嚴重,慘不忍睹,完全僅憑她體內經脈殘餘的一點真氣吊著一口氣兒,情況之嚴重,為明思齊生平僅見。
萬幸的是,那時的明思齊已經在鑽研藥理一道,不說醫術臻至頂峰,卻也算精湛高超。
加之需要的多數藥材自己平日都有收集,於是明思齊便救下了凌氣宗的女子,慢慢給她調理身體。
治好內傷治外傷,治完外傷則養氣醫舊疾,日復一日,繁瑣的醫治讓下定決心救人救到底的明思齊整整耗費了兩年光陰,那也是他第一次在一郡之地停留如此之久。
「他救的那個女人,就是祈嵐前輩。」
雲遊至此,人生地陌,明思齊找不到懂醫理的人來幫忙,只好自己親自動手。哪怕蒙上了雙眼,哪怕二人素昧平生,兩人也避免不了肌膚之親。祈嵐生性冷淡,不願與人來往,數次惱羞成怒欲尋短見,每次都被明思齊勸說下來。
兩年,整整兩年無微不至的照顧,兩人習以為常,如那相伴多年的夫妻。何況儒雅的明思齊天生自帶一股溫和氣質,宛若君子,終於,祈嵐這位冰山美人,也動了情愫。
「這或許就是真正的日久生情。」張雪竹感慨,「至於你們所問的,很簡單,因為明思齊就是死於陳清絕之手,他的屍體,就沉在我們面前的這片西景大江之中!」
「不、不是吧!」溫檸蔓驚詫不已。
「這是為何……」蕭溫眉頭擰在一塊兒,連手上扇子都忘了搖動,「五大宗門內應都是正派人士,陳清絕如此何為?」
「誰知道呢。」蘇一川扶在樓檻,望向江上,那裡又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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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柱衝天,托著紅衣女子上升。祈嵐渾身濕透,秀髮死死貼合在臉上,凌亂狼狽。她冰冷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塵不染的陳清絕。
氣息紊亂的祈嵐感受到體內一陣氣血翻湧,臉色蒼白。腦海中那道揮之不去的身影卻越發清晰。
祈嵐嘴唇顫抖,念念有詞。
「我於玄都觀里觀千樹……」
那年他問自己,若是他將武道走到底,是不是也會像五大宗門的那些長老一樣厲害。可又說那樣就不能好好學醫了,救不了那麼多病人。
「阿嵐,人家高手過招,招式都是有名有姓的,你也給取個唄。」
「你醫救了百人千人,怎不見你留個名字?」
「那不一樣嘛,阿嵐。」
「懶得取,你要是會個厲害的招式,取什麼名字?」
「我嘛,好不好聽沒什麼,肯定要符合我的意願才行。阿嵐,你可別笑話我,我就想你在前面打架,我躲背後救人。當然,你自己先不能傷著。」
祈嵐牙關緊咬,眼眶一紅,好在淚水混合著江水,也無人看得清切。
祈嵐運以真氣高聲一喝:「陳清絕,這最後一劍,是我替明思齊所問!」
聲音高亮,響徹雲霄,數以千計的人群摸不著頭腦,這祈嵐嘴裡的明思齊,是何許人?
揮手一招,長劍從江底射出,懸浮在紅衣面前。
祈嵐凄然閉目,遞出自己唯一取有名字的一劍。
「此劍,濟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