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谷餘勇
在四子剛才所處的山壁下,前方一箭之地,有一懸凹進山壁的天然巨洞。洞雖有深度,但洞口寬廣高大,內里亦非暗無天日。人常雲,「大明東出,其內同晷」。意思就是太陽升起於東方時,這巨洞裡頭能同時受到日光照耀。
而這洞坳之大,大得足以在內駐紮一營兵力。
付秋緣正獨自坐在坳邊,望著下方后側不遠處那巨盾列陣,還有外頭那如潮湧動的厄獸。
他在水煙壺裡吸了口,任那香中帶苦澀的煙熅,慢慢滑入喉肺。那愜意驅使他捋了捋自己那稀稀疏疏、花白的山羊鬍。
一位比他更老的老者,輕輕來到他身側,嘆了句:「不是不抽了嗎?」
付秋緣抬抬頭,看了看來人,先是疑惑,旋即認了出來。不知是驚訝、是嗆咽、還是老毛病,他連咳了數聲:「嗚咳咳咳咳……」
隨後順著氣,用仍未平復的沙啞嗓音釋道:「平日不抽,平日不抽……呼嗚……咳……辦大事前,整幾口,心裡踏實。」
山坳離地面約七丈,旁側有條頗寬的坡道可下戰場。坡中架著一道鐵閘,攔了厄。厄也似不以此處為然,繼續湧向歸仰城外的陣地。
……
荊二搓了搓手上的面屑,落入自己那碗熱氣騰騰的面中。這足以讓那些面屑由生變熟。
其實,熟與不熟,他倒不在乎。只不願在自己手上浪費了食物。
山坳坳中的人都吃了碗熱乎的牛肉麵,橫七豎八在各處坐著、躺著。與之一樣散亂的,是他們身周的杯盤狼藉。
……
洪特領著書格滑下鐵索,融入士兵之中。
書格抬頭環視,只見面前巨盾,背後山壁,兩邊則是黑壓壓的士兵,接踵摩肩,叫人甚覺壓抑。士兵有的在顫抖,不知是激昂還是畏懼。有的已吭嘰出聲,抽泣起來。書格自然很不喜歡後者。因為那也將是他最懦弱的模樣。雖是多翻自我勸慰、股勁,但此時此景,也確是讓書格難以適從,進而泄氣、畏怯。
書格見著周遭有幾個士兵,不約而同地捏搓著一個小物件,似在緩解懼慮,又若祈禱。再細看,只見皆是一枚小巧的皮囊吊墜。
書格對這皮囊,見過兩次,再熟悉不過,裡頭應別插著一銀針。那叫……杜力的騎兵與醫官鶴授,就是重傷后受了這針,繼而迴光返照,燃盡最終,再黯然逝去。
「那是【谷餘勇】。餘勇可賈(音:谷)聽過吧?」洪特知書格所慮所見,便就這小物閑談起來,緩和緊張。
書格自是聽過這個成語典故。大致是,一名戰將隻身駕戰車入敵陣,殺敗一番,且將敵方官將擒押而回,以立戰功。他為呈威風,並鼓舞士氣,便在自己戰車後面繫上一段樹樁,在營里奔了數圈。邊駕著戰車跑,邊慷慨得意地高呼:「誰需要勇氣,來買啊!我還剩著不少勇氣,沒有用完,可以賣給你們!」便道是「欲勇者,賈余餘勇」!
「餘勇可賈」便表示,還有力量沒有用完。
「這【谷餘勇】是厄戰士兵常佩之物。倘若自己或周遭同袍被厄重傷,奄奄一息,回天乏術。便自行或助同袍施了這針。」見書格點頭,示意知曉典故意思,洪特便接著說道:「受針后,被厄傷至命若懸絲者,可攘臂而起,血脈僨張,迴光返照。如將沒用完的力量悉數釋放。遂名【谷餘勇】(推動釋放我所剩之勇氣與力量)。且此針有鎮痛功效,不僅讓無救的將士可谷盡餘勇,還可免了他們彌留時的傷痛。
所以厄戰時,這針為每位將士必配。」
書格聽著,雖贊這針功效之奇,卻也頗反感這「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思想灌輸。重傷之士兵,理應撤回後方,極力救治,而非榨乾他最後的血氣,推他慷慨就義。
「用針后,即便不再受傷或致命,針效過後,傷者亦必死?哪怕他本身的傷可能只是重,卻未必不治!」書格雖已猜著大概,仍向洪特確認問道。
洪特恰也憶著前些日的杜力與醫官,無奈地點點頭:「厄傷遇谷餘勇針效,便會在人體內化作一無解劇毒。一炷香內必毒發而亡。只這毒發,亦無疼痛。」
「豈可如此!萬一還能救呢?就這麼鼓勵他們去死,死得壯烈便死得其所?」
「先覺宗經載,為厄戮者,不入輪迴。」洪特接著解釋道:「我齋歷代齋主亦支持此觀點。所以,若是戰場上重傷,且確感施救無望……倒是【谷餘勇】最為周全。」
書格一時亦是無言。畢竟人家這套思想,有宗教與知識兩大認證,且七強六異兩位絕強站台背書,自己這無神論人道主義也支棱不起來呀!最主要的是,自己來到這麼個異世界,雖未必涉了鬼神,但終究不是一般科學能輕易解釋的。
「那這厄傷遇谷餘勇針效變成奇毒。是厄血?厄血與谷餘勇相混,成劇毒?倘若以谷餘勇刺入厄獸體內呢?是否能毒死厄獸?」書格似抓住了一記致勝法寶,理著問著。
「我知你所想。若是厄血與谷餘勇內藥石成分合化,轉變成必死奇毒,那可否以此類藥石成分製成武器除厄?甚至除那紫厄!」洪特說著,正是書格心中所思與盤算。書格嘆著,不愧是正經八百學術機構人才,一聽就懂!聰明!知音!
「有關這些,聚瀚齋自創立起至今,就反覆研究實驗過。厄血與谷餘勇藥石混制;厄血塗抹於谷餘勇上;谷餘勇成分塗抹於厄爪厄牙上……你也知道,厄獸死後不久,便會化作烏有,只剩【幸余】。所以從前聚瀚齋眾,一度集於厄戰中,快速獲取厄獸的這些血啊、爪牙啊,然後迅速以各種搭配混制,再於戰場上施於厄獸身上……皆無這般想象的功效。」洪特說著,神情沉重且帶著惋惜。
因那是歷史長河中,聚瀚齋為研究除厄之法,最慘烈的一段日子。無數聚瀚齋眾身赴混亂的厄戰前線,以生死搭作實驗台,去進行海量實現。困難與危險,既遠超閉門研習,又甚於人厄戰爭。
若用書格那小腦殼吐槽比喻,那必是「炮火硝煙中做數學題」!
「這谷餘勇,似有靈性,只對厄所襲傷之人有效。真真是在厄獸傷斃人命之前,搶先解脫了傷者。甚至有用人血、厄血再勾兌谷餘勇成分的研究,終也不見成效。」洪特緩緩說著。聽他之言,能感受到這千年來,聚瀚齋眾對此絞盡腦汁、拼盡性命所做無數次嘗試與實驗。
書格聽了,已無暇失落於自己想法落空,只是對聚瀚齋肅然起敬。
洪特也感書格思想異於常人。見其琢磨思忖,便不作他言。只遞來一枚那小巧的谷餘勇皮囊墜子。
書格自是知道洪特意思,雖覺其中殘酷與無奈,但倒真真也是一種別樣的體恤。便又嘿嘿一笑……且不管罷!收下,戴上!
這一剎,他倒覺得自己與醫官又近了些。人生於世,哪天不擔驚受怕?挨餓、受欺、除厄、面權貴、遭雇凶索命……再到這戰厄大役。每次都怕,有硬著頭皮上,有強死賴活苟,不都過來了!
死豬不怕開水燙,皮厚無懼蠅蟲多。
這時,上頭空中奇光一閃,書格抬頭一看,見是飄著金屬質感的一個單字:恐!
他也無暇去想這奇兵是什麼樣式,是誰的。在這麼大的戰場,奇兵?不奇!
他轉而拍了拍一個正在吭嘰的士兵。那士兵扭過頭,潤紅著眼,鼻涕已沾上了頭盔側頰。
書格見著笑了笑,接著提聲道:「不經歷隆冬,你都不知道你身上有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那士兵聽著似懂非懂。但濕著的眼沒有更濕,他木訥地看著書格。
身邊其他的一些士兵,無論勇敢還是怯懦,聽著這話,都有看向書格的。
書格乾脆又吼了一句:「這厄襲如潮!咱就蓋過它!咱就拍碎它!如那過天的巨浪浪!」書格說得越發亢奮,說予別人,說予自己:「對!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厄死我活!咱就做那過天浪!」
士兵一個傳一個,這話很快被傳到巨盾列陣的後方。他們從受鼓舞進而激昂,越後面卻越是心安且亢奮。因為前頭的人嚷著作那過天浪,傳著傳著,後頭的人就以為前頭有一大群過天浪。
「過天浪!過天浪!浪拍厄潮,過天浪!」人們或激動,或盲從,從凌亂到整齊,一同吶喊著。
書格雖仍有苦澀懼慮,心中亦竊喜。論戰前動員這類話,這世有誰比我從大會與電視上看來得多呀!
書格不曾想自己鄙睨的「打雞血」行為,竟是在這種場面下,親身且高質量地完成了首次。見著垂頭喪氣、惴惴不安的人們此時轉變,書格腦中感慨,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欲勇者,賈余餘勇!」
「欲勇者,聽余谷勇!」——想要勇氣力量的人,來聽我鼓動!
那士氣如虹的喊聲忽然提醒了他……
等等!圓兒說,老闆與自己合力才可除那紫厄。除紫厄得寧淵。那老闆境界?過天浪?好傢夥!
……
一衣衫襤褸的青年,看不出是兵還是匪的模樣。從劍脊棧道上,順著條草繩墜滑而下,盪落進山坳內。他跑上來,對著整座洞坳正中坐著的一男人開口報道:「鄭帥,厄獸都慢了下來……」
那男人光著腦門,只後腦勺留著條鼠尾似的辮子。他屏著氣,聽著報。
「那紫厄約還有二里地模樣。但它沒慢。」青年報道完畢。
那男子皺了皺眉,吁了口氣,隨之喝聲道:「走啦走啦!吃飽就去干仗啦!」
吃完飯橫七豎八的人們,霍地提起了兵器,列隊。咯噔噔噔的金屬撞絞聲,在山坳空洞中回蕩。
那男子朝洞內望了眼,吼了聲:「二帥,俺先下場嘍!」
那坡下的鐵閘緩緩升起。
這時,老闆已幹完了自己那碗面,且換了一身衣裳——黑色勁裝,兩道巾羽飄於項背而不墜,如燕剪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