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駭鴉口
書格迷迷糊糊,只聽得耳畔一翻慌亂。他渾身疼痛,撕裂、酸脹、發燙……隨之加劇難忍,卻是無力睜眼。漸漸又似適應了這痛楚,直待下一波加劇惡化。
「大醫師!他這左腿折了,得續斷。快救救他吧!」依稀可辯識這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但似遠還近,似幻亦真。
「念小六,你救不成他,我便去你先覺宗經變堂裡頭燉五花肉!」這聲音有些耳熟,但傷口太疼了……
「二王八,你這話霸道,不中聽了哈!」
「改成燉王八也饞死你滿山的小沙彌。要不,我與天下【風花雲蝶君】也熟,全帶上你家山門,給唱三天三夜曲兒?」這聲音實在是熟,但這般放肆語氣,一下又記不起是誰。
「二王八!你還讓不讓我救人?凈添亂!我把你那娃的事抖落出去!」對方顯然也毫不示弱,也像拿捏著其把柄,不耐煩地回嗆道。
「你個禿六!說不得笑!沒勁!趕緊救人!」
隨之書格便又昏睡了過去。
……
書格醒來,瞥見周遭皆是殘板破布遮掩,散發著霉味與濕氣。
上頭空著,可見高處的穹頂石壁。水滴落下,開始覺得尤為刺耳。後頭夜深人靜,穹頂山壁上波光粼粼,遠處海浪,滴滴沙、沙沙滴……那水滴聲倒伴出了音律,叫人好入睡。就是每當破布被風吹起,一股腥咸便撲面而來,擾了清夢。
迷迷糊糊中,書格不知時間,只記得時而有人進來,又出去。時而又有人說著什麼。
這日,書格能模糊半睜開一隻眼,依稀見著一個醫官打扮的人進來。應是給自己檢查了一下傷勢。他身上有一股淡香,是……是那桂花?
「恢復得倒挺快。」書格記得了他這句。嗯?又像是她?
……
書格終於醒來,能扭動頭,看看旁側。只見一銀灰勁裝的人坐在一旁地上假寐。
是左旗!原佐祺!
「你睡了五天五夜。」左旗扶起他半靠在床板邊,給他灌了口水。
「圓兒呢?」書格忙問,此時守在自己身邊的,不是老闆,也不是圓兒,那便是圓兒有事。
「他受了傷,被帶走了。」左旗說完,便探身出那破簾,招了招手。
「被誰帶走了?是不是那個阿桂?」書格接著問道。
「哦?你們見過?」左旗倒有些訝異。
「我們從邕州到歸仰的路上遇過他。當時我們被人偷襲……」書格大致說了當日在那舊驛道上發生的事。
「我也找人查了。那日你們剛進邕州城,便和那揚聞侯子李仁鋒結了梁子。」左旗也開始講起那日。
……
黑夜中雖不易見天上積塵的暗雲,可那種氣壓的沉悶,卻能讓人感受到風雨將至。
一道電閃揭示所有,數個身影在雷鳴前,落到棧道上。
來人有三,為首的身穿竹青袍套柳黃紗,瘦面吊眉,頗為陰鷙。
而後頭兩個,一個比一個壯。一個背著把大劍,一個扛著口鐵棺。
「屈詩辭?崑崙奴?還有個聽著不像屈風歌啊!」書格插話問道。
「為首的那個竹青袍,是絡緯。也是葯道之一。」左旗繼續說著。
心病何需心藥醫,千金,散盡。葯道,病除。
舒筋活絡之絡——絡緯。當世棋道高手之一。
戰鬥展開,那抬鐵棺的崑崙奴則以棺為兵,與大劍屈詩辭一同纏鬥於阿桂。鐵棺大劍,
一稜柱一巨刃,佔了棧道空間之半,叫人一時只得避讓,難覓反擊之機。
絡緯則是三人修為最高,善指點,長落子,一手【棋指】劍氣,可直接近戰,又可破體出擊。另有【棄子】暗器手法,助攻襲敵,出其不意。他指法如棋局,變化多端,力壓左旗近戰速決道。氣勁隨指法出,又無懼圓兒長兵優勢。時而揮手撒子,補棺劍之隙,更困阿桂於那方戰局。
阿桂開始應覺有趣,賞對方武藝勝於交戰。后亦漸覺無趣,便出力一拳,擊在那鐵棺面上。勁傳棺后,隔山打牛,確震退了那崑崙奴。
那崑崙奴近年在江湖頗有名聲,那棺除了做武器外,還可充當大盾。尋常刀劍棒戟哪能與那大鐵疙瘩相拼。
怎知那鐵棺此刻竟開了棺,一把利刃寒光從中疾出。
劍路辛辣詭異,如竹刺、似剃刀。
「柔劍風割殘?」
「對!」
柔劍奇襲,大劍勁隨。祛風祛濕兩兄弟雙劍配合,江湖有名,一刻便是危機。
此時又一道電閃……在場眾人,多少皆受這閃,限了目力剎那!
只有圓兒!只有圓兒似曾專對電閃雷鳴天氣加練,所以受限受影響最小。左旗曾於那夜雷雨中,與圓兒干過一架,當日便是圓兒這苦練專攻搶了剎那優勢,所以二人戰平,或說圓兒技勝一籌。
書格聽著,也想起圓兒確是有幾次含糊提到電閃暗夜,他有嘚瑟的過人之處,想來應是這般了。
圓兒扔槍,擾開絡緯,縱身上前,卻並非攻祛風祛濕二人,而是雙手接下……一箭!
本道他們計劃是露面三人,暗藏一人於那棺中,便是要伺機而刺,凶光驚現。
怎知他們真正殺著還在後,隱匿了一箭手在山壁上。便是要,凶光畢露時,暗箭更傷人。
圓兒被那箭所傷,傷勢嚴重……
「怎麼可能!」書格聽到此,激動不已,硬撐起身道:「阿桂!就是君皇吧!」書格想起當日望見那功法與奇兵,還有那麼遠的距離仍可感受到的澎湃招意……以及後來那山壁上騎馬身影……那獨眼的阿桂,壓根不是什麼孤俠!就是君皇!
左旗驚異地盯著書格,這本是他想含糊過去的內容。他思忖一下,只得點頭承認。
「那是你們這世界上最厲害的人!怎能讓一個娃娃替他擋招!」書格不忿道。
「那箭頭……是昭一琉……」左旗道出細節所以。
書格一下癱了下去。對呀!那是刺君,是殺寧淵,就幾個掀河逆漩甚至過天浪的人聯手,也起不了實質意義。關鍵的,就是這一計再一計之後,最後的後手——昭一琉。那至少得是過天浪境的高手留下的昭一琉,再提一境之威的寧淵殺招!但……若是寧淵境留下的昭一琉呢?比寧淵再高一境?那是什麼?得有多可怕的威力?
「過天浪留的?還是寧淵境留的?」書格迫切問道。
「看那大小,是過天浪留的。」左旗答道,他能捉摸道書格此時所思所想,那是許多武者都想過的事——寧淵境留的昭一琉以及寧淵之上又是什麼?
「陛下那刻也察覺異樣,已全力出手……」左旗繼續說著當時。
君皇本是一擊除滅了一隻紫厄,沒有絲毫纏鬥戀戰,乾淨利落。高階武者都知,寧淵可戰紫厄,一人頂萬夫之力。但這一擊絕殺,自是持滿億盈,損耗巨大且浪費的。
所以當時的君皇,不說變弱了,至少是需要休息恢復的。
葯道的到來,對君皇而言,本不該有什麼壓力。只是接二連三的埋伏加上這本就需要休息恢復的時機,才造就出一絲危機。
但君皇畢竟是君皇,是十四字絕強中總被第一個提及的那位。
他一步便脫了祛風祛濕雙劍糾纏,來到圓兒身旁,隨即一拳從旁擊在那昭一琉做的箭頭上。
怎知兩股威力一觸,那箭頭竟是炸開,威力四溢。
君皇同時另一手已推開圓兒,無奈那威力甚大,圓兒還是被震至昏厥,七竅溢血。
「我知你與圓兒感情親近……你定是有氣。但切不可心中怨懟……陛下。那個節骨眼,出手解決已是儘力周全。」左旗說道。
書格此時的確心中有怨。差不多是天下第一了吧,居然讓個孩子替自己受了罪。但聽到左旗這麼說,也不無道理。最關鍵的是,這個左大人,這個皇家原氏子弟,這個從前最愛秉公辦理的特殊部門副都尉,能說出這番勸慰的話,可見已是很看重書格了。他內心也是感激。
「照你平時那些戲謔的比方……這是千軍萬馬中護一塊兒豆腐……很難無損……」左旗倒也真是實誠,甚至有些憨了,竟學起書格那些不著調的吐槽與比喻來了句。
書格一聽,倒是撲哧笑了出來。
左旗見湊效,也跟著微微笑了笑,旋即正容道:「陛下應該帶了他回長安,回宮裡頭醫治。你可放心。起碼這是世上最好的辦法了。」
「這裡回長安?那得多遠?得多久?」書格此時又擔心起這檔子事。這又沒飛機,車馬顛簸估計得十天半個月,可不得把受傷的圓兒顛簸散了啊?
「你沒看出來?」左旗詫異問道。
「看出什麼?」書格覺得左旗這反問,定是又有利好的因素。
「陛下那白馬,是森靈。」左旗說道,眼中極其珍貴地流露出那種悄咪咪講好事兒的神色。
書格一想,森靈?森靈有異能!那白馬會是什麼異能?
「那馬跑得快?」書格試探著問,他心中又想,那白馬如何,自己為何能看得出來?自己那眼只能看奇兵、境界、武學招式名啊!可沒能看森靈的。
「快!快得像閃電似的。」左旗又繼續說起來。
那昭一琉本在放箭時就施了,此時又被寧淵一拳衝擊,當場炸開,在場幾人,無論敵我,都受了波及。
君皇原驚世自是有受傷的,但畢竟是絕強,在眾人都被衝擊后的瞬間,已轉了一圈,將身邊的葯道與那崑崙奴,全打了個遍,招招擊在膝肘關節。幾人都成了落地的蝦,除了弓身挺身、撲愣彈挪外,就只能動動手指腳趾了。
「咻!」君皇一聲口哨,如礪石劃過神劍山的劍脊刃槽,清亮且刺耳!
一匹白馬自遠處,踏著山壁馳來。
君皇提著圓兒,翻身上馬。
「你將這幾個帶回南局羈押!」他望著歸仰城方向,淡淡道。此時左旗不敢抬頭,不然他能從君皇那獨眼中,見到罕見的火氣。
他瞥了眼那崑崙奴,又道:「這個,押回長安。其餘的給點苦頭,再扔駭鴉口。與鄭樁銜說,越險越惡,越好!」
這是天子一怒了。居然親自定了懲罰框框。
「是!那山上放箭的?」左旗請示道。
「讓他逃。放個回去,叫那葯道明白。」說罷,君皇一聲「駕」,那白馬便躍起,再次踏上垂直的山壁,向著山頂與歸仰。
「我去!那可是垂直的山壁啊!這馬不簡單!有譜了!」書格聽著,驚嘆道。
後頭的事,書格左旗不知。
圓兒只覺一股內力由背門緩緩湧入,沁透心肺。感覺既非凜冽,亦不燥炙,恰到好處,猶如炎夏清風。
「朕給你三日,料理戰後急要。之後便將你那兒子,送長安,入聚瀚齋。」圓兒趴坐在馬上,仍無法睜眼動作,聽到這話。他仍能感到那道內力不斷湧入,想來說話這人,便是君皇,仍在給自己輸功療傷。
「朕知你視他若珍寶,是那死戰回來所得。」君皇繼續說著:「你和吃魚一樣,受了重傷。吃魚最後沒熬過去。你呢,雖然恢復,卻僅有這一獨子。但!」君皇本輕輕說著,稍帶溫和,此處語音一提,圓兒感覺湧入的功力瞬間猛灌了一息。
「你若想他再闖出彌天大禍,你便抗了朕這旨試試。朕絕不罪責於你。可朕承諾,真到那時,朕替你省了打點劊子手的銀子!朕將親自用槊斃他!」
這可是對股肱之臣才說的話。連什麼准許你抗旨啊,朕親自替你打死這孽子,都說上了。
說罷,原驚世不待他回答,便策馬而去。
那白馬愈行愈快,卻不顛簸,四蹄已懸離於地面,踏處擴開光圈。一騎化作縷光,旋成螺紋光帶,消失在夜林半空。
……
雖知圓兒有傷,但書格想著他是被這國皇帝帶回京城醫治。那可是首都第一人民醫院的醫療條件,外加絕世高手看護。自己這時的瞎操心倒是沒任何作用與意義。
只是與圓兒和棠流流的分離,讓他一時間失落難適。
「屈風歌,屈詩辭……」書格琢磨起那惱人的葯道,想起什麼,忽提聲問道:「不對啊!可那屈風歌可是在日白天才被……君皇用圓兒的槍扎透了右肩胛的。那屈詩辭也被打得七竅流血的,未必是致殘四肢的傷,但你們君皇那一掄的,至少得休息十天半個月吧?怎麼可能晚上又出來行刺呢?」
「你確定?」左旗對這倒是關注。
「當然確定。有棠流流那個殺手刺客同行辨認過。而且他倆自己也認了的……」書格又講起祛風祛濕二劍的樣式與劍法路數。左旗一聽,倒是對上無誤的。
「可現在押著的二人,也是這兵器與路數。且我去年在京辦另一件大案時,於黑市裡見過這倆。確是這容貌無誤!」左旗也覺奇怪,江湖雖不少見冒名頂替的,但如今都是親歷或熟人接觸,卻有了出入。莫非裡頭還藏了什麼詭秘狡計?
轉而又想,如今都羈押在牢,回頭讓書格去辨認一下,便可進一步探知。
這時,一醫官著裝的人,帶著蒙口巾罩,掀簾進來。書格抬頸看了眼,恰好瞥見簾旁立著的一雙刀劍。此時已入了那白猿杖子分拆的兩截鞘中。
奇兵刀劍還在,書格心裡又踏實了些些。
那醫官解了書格繃帶察看傷勢,書格才發現自己脖頸空蕩,焦急問道:「我那牌子和昭……那琉璃呢?」
左旗指了指書格枕邊,只見那塊木牌與一枚……指節長的昭一琉?
「你就接著替他保管吧。你也無需自責,我想他也不想這琉自動使了。」
原來當日,圓兒找書格要回昭一琉時,書格怕他用這除紫厄,或是這琉自動走火,害了他娘,便一邊接著話茬,一邊偷龍轉鳳留下了這昭一琉。
他得知圓兒受傷后,確是有自責。若這昭一琉在圓兒身上,他便可能不會受傷了。
但現在看來,-還是沒使最好,沒使最好。
書格趕緊將那昭一琉掛在脖子上,對那蒙著口鼻的醫官懇切說道:「醫官,這東西重要,比我命重要。謝謝你們治病救命,但別摘了它。嘿嘿。」
那醫官隔著巾罩輕笑了聲,算是答允。書格見著她那眯彎的眼,應該是個女醫官。
「左大人,我現在這身傷,也不好往返打聽找人。請你幫著尋個人。你是公務員,應該是你們系統里的。鶴亞男,鶴家的。我估摸著是個大將大人兒。咱來時隊伍里那醫官讓我把這個交給他。」書格拿起那鶴授醫官留下木牌道。
左旗看著那木牌子,想起了那一役。他雖沒聽過什麼公務員、系統這類詞,但前言后語也大概得了個意思,點了點頭便要接過。
那女醫官卻先一步接過了牌子,翻著看著,看了又看。書格與左旗莫名,只見她身子微微顫了顫。
片刻后,她拿起那形似柳葉的刀片,沾了沾水,寫著說道:「鶴雅南。以雅以南。雅樂、南樂的雅南。」
書格瞪眼,顯然有些無措。一直想當然是個男的官二代,怎知是個女醫生。
「對了!這裡是哪裡?」書格想起醫官提過在南疆,但看來這南疆是一大片地方,邕州與歸仰顯然都在內。
「這裡是歸仰之外,神劍山下,犯夫流徒及烏鴉集成的部隊營地。有稱罪人坑,又名駭鴉口。」那鶴雅南答道。書格聽她輕鬆道著這挺駭人的內容,與她清麗的聲音還有明亮雙眸對比,覺得反差有些強烈。
想著,該又是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