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多年前,我在河南遊歷,曾把武聖王宗岳所著《太極拳譜》、《太極拳論》以及四篇《行拳歌訣》送給禹襄兄時任河南府舞陽縣令的長兄武澄清,讓其轉交其弟武禹襄。」劉老爺邊洗手邊進一步解釋道,「禹襄兄武氏太極的創立,得益『二書四訣』頗多。那時,禹襄兄便與我約定,其所書心得,任由觀看。」
劉老爺今得楊無敵的手稿,依稿練拳時,忽覺氣運有異,便想了解趙禹襄是如何應對的。
「是。老爺,我下去了。」劉健向劉老爺、閻壽施禮告退。
「伯父,汐波閣有武聖的《太極拳譜》及《太極拳論》嗎?」閻壽接過僕人的毛巾,擦拭著手。
「有。」劉老爺笑笑,「汐波閣的藏書雖不及七大閣豐富,但若單從武學藏書來說,汐波閣不輸於它們。」
劉老爺說到此,神色黯然。文淵閣、文源閣、文津閣、文溯閣、文宗閣、文匯閣和文瀾閣是乾隆年間精心修建的珍藏《四庫全書》的七大書庫,如今只剩其四。文宗閣和文匯閣毀於太平軍戰火,文源閣更是被英法聯軍搶掠一空,隨圓明園被付之一炬……
「伯父,汐波閣旁可有跨院?」閻壽關心的可不是七大閣、四大閣。
「你住後花園的西跨院靜波院吧。汐波閣就在後花園心湖邊。對了,劉健就在東跨院。」劉老爺說著,帶閻壽進到東廂房大餐堂就餐。
……
再說劉健。
離開博安院中堂,劉健來到聚和院西廂房前。
「二爺,管事、長史、教頭都在甲字餐房等您。」一名等待「輪食」的護院殷勤地對劉健說。
「知道了。」劉健直奔甲字房。
劉府的一切配置均從王府形制。負責府內衣食住行及日常維護的傭人非常多,從管事管家到護院家丁,從傭人丫鬟到奶娘小廝,從廚子茶工到轎夫馬夫等等,無一不遵從大清王府佣制。
近三百名仆佣,到了食點兒,不可能聚一起同時食用,一沒那麼大的食堂,二還得各司其職。所以就得聽從府內長史安排,輪流吃食,稱為「輪食」。
劉府有五名長史,以大唐李太白《俠客行》中的一句「事了拂衣去」命名,曰劉事,曰劉了,曰劉拂,曰劉衣,曰劉去。
其中,長史劉事負責大小書房、功房、憩房、中堂、過堂等;劉了負責莊員處、回事處、隨侍處、司房、祠堂及府內大小跨院等;劉拂負責大小廚房、大小餐堂、僕人餐堂、茶房、花園、暖窖等;劉衣負責更房、馬圈、裁縫房、轎房等及看守園寢的宮員和連看墳帶種地的佃戶。
長史劉去是負責內院的首領太監,內院的回事太監、小太監、散差太監及婦差、使女等等,都歸劉去公公管理。
劉健在西廂甲字房前,凈凈手,僕人挑簾,劉健邁門檻進房。
排桌的首位空著,兩個主陪位坐著管事劉平和長史劉事;下手是劉了和劉衣,未了是護院教頭劉安和劉福。
劉拂在廚房忙活,劉去在老爺的餐堂伺候,兩位長史未到。
「二爺,就等您吶。」眾人起身向劉健作揖行禮。
「各位,客氣。」劉健連忙還禮。
「管事今個剛回來,哥幾個合計著,得給管事接接風。」劉事向劉健鞠躬道出主題,「大食長隨您老不在,小的就擅自做主,改在小食,還望您老莫怪,管事海涵。」
「還是長史想的周全。」劉健回禮入席,「老夫耽誤大家了,
實在對不住。」
眾人落座,僕人上飯、上菜、上茶一通忙乎。
「都是老哥們了,接什麼風啊。」劉平大大咧咧地拉了拉劉健,說,「二爺,您老有空,能否指點在下一二?」
「還生那小子的氣呢?」劉健笑著說,「你們都知道那小子是京城閻家的小公子,也都知道他叫閻壽。但你們不知道,能穿長衫的閻壽不只是個文秀才,還是個貨真價實的武舉人。劉管事,你輸給他,不冤。」
「啊?」眾人皆驚。
「那小子才多大?」劉平驚問。
「十五。」劉健答,「去年十四歲頭上,得的武舉。」
「厲害。」劉了插了一句,「早些年我在我們縣裡參加童試,考中過武秀才。後來去省城鄉試,考了三次武舉,也沒考上。」
「送的禮不夠吧?」劉事笑著說,「你們河南府洛陽一向徇私舞弊、欺公罔法,怕是中武舉的人選早就內定了吧?」
「劉事長史,這您可說錯了。」劉了說,「您要說文舉有作弊,我信。您就說皇上眼皮子底下的狀元郎有假,我也信。」
「咳!」劉健咳了一聲。
「嘿嘿。」劉了尬笑兩聲,接著說道,「可您要說武舉有詐,我是萬萬不信。那武舉都是真刀真槍在擂台上拼出來的,一個個武舉就在台上站著,你能打下來一個,你就站上去成武舉了。」
「你這麼說武舉人也不難考嘛。」劉事轉移了話題。
「站在六丈高台上,縱身下跳,落地無礙。」劉了用筷子夾著一個土豆塊,比劃了個高空下落的動作,說,「這只是考武舉其中最簡單的一項。」
「六丈?跟大廟的白塔那麼高?從塔尖跳下來?還最簡單?」劉安直咋舌。
「我聽說考武進士是十丈高處跳下來。」劉平搭了句腔。
眾人皆瞠目結舌。
「咳。」劉健又咳了一聲,說,「咱們是給管事接風,又不是考狀元。」
「對,對。二爺說的對。」劉事端起茶杯,「來來來,哥幾個,以茶代酒,舉杯迎接管事凱旋歸來。」
「別急。」劉健笑了笑,「還有一個菜沒上呢,上了菜再喝不遲。」
既然長隨發話了,眾人也不敢說什麼,只得就著面前的茄子燒土豆塊,啃起饅頭來。
「長隨,有什麼事么?」劉平小聲問劉健。
「等會兒就知道了。」劉健笑笑,看著牆上貼的《劉府下人食規》。
夫禮之初,始諸飲食。每日兩餐,逢喜加一。大食辰正,小食申正。餐前凈手,餐中勿語。劉府之餐,一飯兩餚。飯,或以米為之,或以面為之,或以饃為之;餚,或以魚肉為之,或以雞鴨為之,或以蔬菜為之。食物不同,皆益身體。粒粒辛苦,惜食有食。
洋洋洒洒的「鴻篇巨製」《食規》採用正楷字體,筆法蒼勁有力。出自管家劉藏之手筆。
劉府管家也是五名,用李太白《俠客行》中的另一句「深藏功與名」命名,曰劉深,曰劉藏,曰劉功,曰劉與,曰劉名。
管家劉深近年在外為老爺公幹,劉府的管家一職便落到卸任瓊花山莊管家的劉藏頭上。
管家劉功管理杏花香院,劉與管理櫻花山莊,劉名管理梅華別院。這時,這三位管家都在打理著各自的別院山莊,劉深外出未歸,在劉府的管家只有劉藏。
此時的管家劉藏,正在小餐堂陪同閻壽帶來的僕人侍衛們用餐。
劉健處,眾仆端著幾盤菜送了進來。
紅燒雞塊,居然是純肉菜。
還另加了一籮筐大蔥、一大盆豆醬,這組合可是本地人的心頭好。
「二爺,依您吩咐,這是壇汾。」一個僕人捧著一小罈子汾酒擺到桌上。
隨即有僕人上前,向每人面前遞上一個粗瓷碗,是為酒碗。
「好。都幸苦了,下去歇著吧。」劉健一一抱拳。
「二爺,諸位爺,慢用。」僕人們退下。
「二爺,誰要出遠門?」劉事看著劉健。
劉府的規矩,管家、長史以及劉府、別院、山莊的護衛頭目管事,三種級別的十五個人,外出辦事前,必定要喝一頓送行酒。至於返回后的接風酒,便可有可無了。
「管事,老哥哥雖於心不忍,但老爺的令還得傳。」劉健為劉平倒滿一碗酒,端給劉平,說,「老爺吩咐:劉平管事,小食后稍歇,前往永年廣府。老哥哥給你送行。」
「管事剛回府,家還未歸,就又要去廣平府?」教頭劉安有點兒心疼管他們事的劉平管事。
「不打緊。」劉平接過酒碗,「去廣平我都熟路熟道了。來,兄弟們都滿上,干!」
眾人各自量力斟酒,能者多勞。
「干!」眾人舉杯,「祝管事早日凱旋。」
……
眾人食畢,施禮告退。甲字房只余劉健和劉平二人。
「千萬別跟武家起衝突。事情能辦則辦,不能辦也別勉強。」劉健向劉平轉述了劉老爺的話后,囑咐道,「事辦成啥樣是啥樣,早去早回。」
「好。」劉平施禮道謝,出去挑了四個家丁,歇也未歇,便上了路。
劉健回到博安院,得知劉老爺酒足,在憩房小憩;閻壽去了靜波院。
劉健左右無事,便回了他的安瀾院。
安瀾院是劉府後花園后建的東跨院,很小。不像原本就在劉府的設計圖上西跨靜波院那麼豪華寬闊。
東跨安瀾院的地是劉府東邊劉老爺前些年急用錢,賣給劉府劉庭方的。
劉庭方讓地一直空著,想等隔壁老劉緩過勁兒來,再把地原價贖回去。誰知東鄰劉家在賣地半余年後的某天深夜,竟然舉家消失了,連帶百十號仆佣都不見了。
這片荒地直到不願住大院子的劉健來到劉府,劉庭方才在空地的北、東、西三面各起了三間房,形成一個獨立小跨院,供劉健居住。
北邊正房中間屋為劉健居室,東、西兩耳房空著。
東廂三間是廚房,廚子是劉府劉老爺專門為劉健雇的長工覃榮燊,他是劉健的小老鄉,時常能給劉健做些家鄉小菜,聊慰其思鄉之情。
北廂房住著覃榮燊一家,老婆黃招娣和岳母香婆婆。
此時,覃榮燊在廚房收拾;黃招娣和母親正在北屋照看兩個小嬰兒。
沒錯。劉健抱回的那對雙胞胎,正是交給黃招娣母女來照顧。
二爺回來了。二十歲出頭的黃招娣長得嬌小柔美,嫵媚的雙眸魅惑撩人。她在劉府的身份是使女,領丫鬟八十錢的月例。聽見劉健的腳步聲,她忙出門請安。
「二爺萬福。」招娣雙腳平行,雙手扶膝,隨即一弓腰,膝蓋略彎曲呈半蹲狀,向劉鍵行蹲安禮。
「招娣,兩娃怎麼樣?」劉健拱了拱手。
「回二爺,小公子醒著,不哭不鬧;小小姐睡著,安安穩穩。只是……」招娣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劉健追問。
「二爺來了。」香婆婆挑簾而出,來到劉健面前,雙腿站直,上身微俯,雙手互握合於胸前,「二爺吉祥,請進。」
招娣掀起門帘。一把白鬍子的劉健也沒忌諱,直接進了屋,關切地問,「兩娃怎麼了?」
屋裡陳設簡陋,卻也乾淨整潔。靠北牆一張墊褥鋪單的大竹床,兩個襁褓中的嬰兒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中間,兩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放在床角;屋中間一張榆木小方桌,擦拭的乾乾淨淨;桌下有序地擺放四個小竹凳;靠西牆擺一張木竹藤混合打造的「多寶格」,裡面放些鍋碗瓢盆、碟杯筷盞等日常用物;南牆矮竹架上放兩口藤編大箱,放些衣服雜物,全當柜子;屋角還有一張竹躺椅。
「二爺,今早老爺來給兩娃起了名,劉信和劉嫣。老爺還叫來兩個奶媽,但兩娃高低不吃人家的奶水。我讓奶媽把奶擠到湯匙里喂他倆,兩娃誰也不喝。一直弄到小食,兩娃一滴也未吃。」香婆婆連忙解釋著閨兒的「只是。」
「這麼說劉信和劉嫣來這兒就沒喝過東西?」劉健看著兩個粉琢玉雕般的嬰兒,擔心地問。
襁褓中的一個娃兒臉圓圓紅紅的,睡得很香甜。兩眼如兩條細絨線,閉得緊緊的;雙眉像兩條稍粗的黑線,彎彎的;小嘴巴也彎彎上翹,似乎的微笑。這是女嬰,劉老爺為她起的名,姓劉名嫣。
另一個是男嬰,名叫劉信。此時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昨晚抱他們兄妹來此的劉健。
「用湯匙喂他們溫水,他倆也不喝。即便流到嘴裡,不一刻就又吐了出來。」五十多歲的香婆婆收拾得很乾凈、利索,是劉府的粗仆,月領三十錢,「響午,府里的大夫來看過,只說了『多多留意』便走了。」
「叭。」簾外一敲門聲響起,隨後進來一位三十來歲的漢子,正是長工覃榮燊。
覃榮燊進門向劉健打幹。
「給二爺請安。」招娣替夫君說道。
覃榮燊行完禮,舞雙手向劉健比劃起來,嘴裡「咿咿呀呀」單言亂蹦。原來他是個啞巴。
「二爺,阿榮說俺娘讓他去縣城請個郎中來看看小公子、小小姐,他想著等您回來再定。」招娣為夫君翻譯。
「請郎中沒用。」劉健踱著步子,走向竹子編的躺椅,沉思著躺了上去。
劉健的醫術很高。
一來,從人體骨骼、經絡、氣血上來說,「武」與「醫」本就相通,精武之人,外醫內診自然會一些;二來,得益汐波閣收藏的大量珍奇醫書;三來嘛,劉健練的武功里有一種可以極大提升自身視覺、嗅覺、聽覺、味覺、觸覺等五感的心法,是為「先無功」。有異於常人的形、聲、聞、味、觸的幫助,劉健的醫術想不高都難。
然而對兩娃現在滴水不進的情況,劉健也束手無策。
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不進食,生命如何維繫。
「二爺,您請喝茶。」招娣端著一杯熱茶,站在躺椅旁。
劉健看著茶杯,擺了擺手。
水。
劉健想起在汐波樓的一冊古籍中看到的一段話:天水之體,六脈調和,宜練宜修,水始水終。
「二爺,兩娃不吃不喝,卻也不哭不鬧,氣色也無大礙。」香婆婆打開劉信的襁褓,為他換尿布。
「等等。」劉健竄起,躍到床邊。
看著在包裹被上四肢舞動的劉信,劉健微微皺起眉頭,探手捂在赤祼劉信的嫩胸口前,氣運耳底,仔細聆聽了片刻劉信呼吸,才收了手。
劉健復又看看劉信胯下尿布上淡黃色的濕跡,心中有了計較,轉頭對覃榮燊說,「阿榮,去井裡打桶水來。」
「呀。」覃榮燊打了個干,轉身出去。
香婆婆不解劉健用意,以為要打井水是給娃洗澡,忙扯換尿布,將劉信包裹的嚴嚴實實,緊緊抱在懷裡。手法、動作比之前快了十倍。
雖然現在天氣很熱,但用冰涼的井水給嬰兒洗澡,就不只是虐待,而是謀殺了。
「招娣,放下杯子,你拿著鍋,去心湖裡打一點兒水。」劉健邊下著命令,邊把手伸到劉嫣的襁褓中。
「好。二爺。」招娣雖不明白劉健要湖水做什麼,但她得照辦,不敢耽誤。
「二爺,娃還小……」香婆婆緊抱襁褓中的劉信,趁趁摸摸地說,「……經受不起啊。」
「你說什麼呢?」劉信細聽著劉嫣微弱的呼吸,沒理會香婆婆。
片刻后,劉健收了功,撤身到多寶格里尋找起來。
「二爺,您找什麼?」香婆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