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什麼人?站著別動!」負責警戒的騎兵,在青石板路上,勒馬,厲聲呵斥。

「弓箭手預備。」旁邊另一名土舍護衛立刻下令。

是劉健。

劉健閃身出現在村道上,如同剛從村裡聞聲走過來的路人。

徐世德也只得硬著頭皮跟了上來。

「把總大人,別來無恙啊。」劉健駐足朗聲道。

「劉二爺。駕!駕!」符把總催馬過來。

把總身後舉著火把的親兵也趕緊拍馬追上。

「劉二爺,恕未將甲胄在身,不便施禮。」符把總抱了抱拳。

「把總大人說哪兒的話,草民得給大人行禮才是。」劉健說著,兩腳併攏,兩手下垂於腿兩側,彎屈上身,恭敬地向馬上端坐的符把總行起鞠躬禮來。

「這如何使得。」符把總忙掛好馬鞭,左腿曲膝,抬高,越過馬鬃,跳下馬鞍。

把總來到劉健面前,兩手抱拳高拱,身體略彎,還了劉健一個作揖禮。

符把總身後的親兵們,連忙翻身下馬,齊齊向劉健作揖。

直到這時,徐世德才反應過來,有樣學樣地向符把總行禮。

「二爺,新來的?」符把總看了一眼徐世德。

「進府一個月了,啥也不懂。讓您見笑了。」劉健笑著手指撥了下耳朵,「他耳朵有毛病,頭腦不太靈光。」

「你哪兒的人?」符把總向徐世德大聲詢問。

徐世德不敢回答,張嘴就會露出「捻匪」「匪窩」潁州府治雉河集的口音,只得「嘿嘿」傻笑。

「把總大人問你話呢!」符把總身後的親兵抽了抽背後的馬刀,嚇唬徐世德。

「嘿嘿,嘿嘿。」徐世德繼續裝傻。雖然見到這些清狗,他就恨得牙根直疼,但他明白,自已的衝動會害死很多人。包括他僅存的捻兄捻弟,還有那兩個梁王託付的嬰娃,以及還算不錯的二爺劉鍵及他的家主。

「退下。」符把總轉頭呵斥了親隨一句,然後笑著對劉健說,「大頭兵不知禮數,二爺,見諒啊。」

「還不磕頭謝罪。」劉健回頭大聲說給徐世德聽。

徐世德無奈,傻笑著屈膝跪地,心裡一邊罵著符把總的祖宗,一邊給符把總磕了個響頭。

「二爺,劉老太爺身體可還好吧?」符把總笑著恭敬地問。

「托把總大人的福,老太爺事事順心、身體安康。」劉健拱手稱謝。

「報!」一名隨韓三仨兄弟北邊搜查捻匪的親兵跑了過來,在符把總耳邊低低地說,「把總大人,沒找到人。韓三說一定躲在那戶人家裡。呂百長問進去搜么?」

符把總為難地看了看劉健,閉目思考起來。

這大劉庄可不是普通的村子。

整個天津府,奉旨把村中路徑修得如紫禁城宮道一般開闊平整的,也只有大劉庄。

直隸省所有宅院,由康熙帝親筆御書匾額的,唯有大劉庄劉府。

滿大清地界,五進的深宅大院,皇城根以外,能有幾座?大劉庄劉府就是其中一座。

古今中外,一門出三公的有幾家?劉府劉家就佔了一家。

這便是符把總身為大清堂堂正七品武官,見到劉府的下人,也要低矮几分的原由。

親兵的耳語,劉健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卻裝做一無所知,走過來問,「把總大人,發生何事?」

「二爺,是這樣的。」符把總已想好說辭,指了指北面不遠處一戶人家門前的幾個人說,

「鹽山鄉勇韓三說朝廷欽犯張皮綆就藏身在那戶人家。」

「把總大人,這個十六歲欽犯張皮綆的事,在您來之前,我聽韓三大人說起過。既然韓大人說人在裡面,那就進去搜一搜。」劉健看了看左右幾戶人家,心下有了計較,笑著打著包票,「不過,大劉庄怕是沒有敢收留捻匪之人。」

「沒有最好。」符把總笑答。

「開門。我是劉健。」一行人來到那戶人家門前,劉健抬手扣門。

「二爺啊,您老稍等,老奴這就去稟主子。」屋裡傳出一個老人的聲音。

僅這低低的聲音,就讓一旁的韓三及符把總等人吃了一驚。

為什麼?因為這個聲音中透著濃濃的女真人口音。

此屋主人劉培生,原寧古塔氏,滿洲正a藍a旗。

在順治帝之前,正a藍a旗與正黃、鑲a黃a旗位列上三旗。順治初年,被多爾袞降入下五旗。

雍正年間,大清雍正帝勵精圖治,滿漢和睦。漢族名字也跟著風行起來,朝廷內滿族大臣率先引領風靡漢姓的潮流。因為漢姓的簡短和單一性更利於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於是滿族人從八旗貴胄開始最先流行改漢姓。

雍正皇帝在位期間意欲阻撓滿洲大臣以及貴族改滿姓為漢姓,但屢禁不止,後來對滿洲人改漢姓的限制,成了默許行為。

許多寧古塔氏改為劉姓,就出現在這個時期。

「寧古塔」滿語的意思是「各六」或「每六」,其實就是「六」的意思,「劉」與「六」同音,故寧古塔氏以劉為姓。

時候不大,院門打開,一位瘸腿老者在老僕的攙扶下,出現眾人視野中。

「培生兄,深夜打攪,多有得罪。」劉健拱手施禮。

「二爺,瞧您這話說的。」劉培生拱手還禮,「老太爺身板子硬朗吧?來來來,都上屋坐。」

「托您福,硬朗的很。」劉健回身向劉培生介紹眾人,「這位是符剛符把總。」

「天津府鹽山綠營軍郭總兵手下的鐵汛副汛官把總符剛,向劉老爺問安。」符把總躬身施禮。

「什麼事啊?」劉培生問。

「過來!」符把總一把扯過韓三,「他說您宅院里窩藏有朝廷欽犯、捻匪張皮綆。」

「鹽山縣鄉勇營的什長韓三,參見劉老爺。」韓三忍著腿痛一躬到底,「小人三兄弟親眼見到一名黑衣人溜進您的宅院,小的認為他知道欽犯張皮綆的下落。」

灰頭土臉的韓三此刻狼狽的很,身上的勇字服被兄弟扯下一條袖子包紮在受槍傷的腿上。

「那就進來搜吧。」劉培生轉身,由老僕扶著就要繞過磚砌的照壁。

「劉世,你回去吧。」劉健吩咐徐世德一句,走上前,扶著劉培生的另一側,三人走向正房。

「二爺,我走了。」徐世德用只有他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完,退了下去。

門庭下,進退兩難的符把總盯著韓三。

「舅舅,那個黑衣人跟外甥兄弟三人打鬥時久,身上有傷,他就在院里,跑不了。」韓三信誓旦旦的說,「我用腦袋擔保,一搜就能搜到。」

符把總慢慢踱到照壁前,借著火把和門庭內點起的燈籠,把總看到不大的磚疊式照壁,制式普通,又瞥見院內屋舍已呈破敗之勢,無人修剪瘋長的石榴樹也給符把總多了些信心。

符把總揮了一下手,表示同意韓三的請求。

「把總大人。」一個親兵上前確認。

「既然外甥們用性命立狀,那就,搜!」符把總說完,看向韓三,大聲說道:「交給你了,搜出來,萬事大吉;搜不出來,別怪舅舅啊。」

符把總說完,不理會不知所措的韓三,帶上兩名親兵,繞過影牆,跟上劉健、劉培生,踏著青磚甬道進了正房。

韓三猶豫片刻,在韓小五、韓小六兩個兄弟的慫恿、鼓動下,下決心要找到黑衣人。

「綠營鐵汛的兄弟們,升官發財在此一舉。」韓三振臂高呼,「欽犯張皮綆就在這個院里,大家仔細搜,天上地下也要把它搜出來。那可是雪白的十萬兩白銀啊!」

「好!」

搜百老性的家,是兵士們最喜愛的活動項目,尤其是天光未亮之時。

眾兵有的急忙翻身下馬、有的急引火把、有的在馬上尋找布袋,瞬間忙做一團。

很快,韓三帶著一眾兵士湧進劉培生的小四合院。

由正房、東西廂房、倒座房圍成的小院落不大,東、西兩株石榴樹中間是有磚鋪就的登堂之道。

「老五,你帶弟兄們搜東廂房;老六,你搜門房。」韓三指揮著他的兩個兄弟,自己瘸著腿帶人搜查西廂房。

「是。哥。」

「哥。好。」韓小五、韓小六二人領命,分頭搜索。

此時,韓氏三兄弟惦記那十萬兩賞銀的心思,在符剛出現后,就已煙消雲散了。那為什麼還如此賣力地搜索黑衣人呢?甚至不惜用腦袋擔保呢?

原來在韓三在領韓村韓老爺追擊棗林逃竄的捻匪命令后,韓三兄弟為了獨吞十萬賞銀,就商量出一條計謀:

老二韓小四黑衣蒙面先隊潛行,若韓三他們抓住欽犯張皮綆,老二就以劫犯面目現身。然後,韓三製造時機,讓老二搶走欽犯。最後,韓氏四兄弟進京領賞,得十萬白銀。

計設得不錯,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劫犯」現身時間早了,而且不是韓小四!

於是,他們韓家老二韓小四的下落,就只有這個跟他三兄弟打鬥的「冒牌」黑衣人知道。

於是,韓氏三兄弟必須找到假黑衣人,才能找到真黑衣人。

此時,北屋正房。

劉培生的居中正房是統廳,迎門北牆上懸著一塊匾,上書「知愛堂」三個字,下面落的是劉家寧古塔氏前輩二等輕車都尉寧格禮的款。

匾下是一幅潑墨山水畫,落的是劉培生的款。

畫兩邊一副對聯,上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聯:孝悌忠信禮義廉。

畫下是一張紫檀雕螭大案,案几上擺有供奉或觀賞的玩意。正中香火前供的是福祿壽三星木雕像,兩邊有一對插著孔雀毛的彩釉梅瓶。

案幾西邊擺放一塊黑檀木鑲的壽石、一把香燭和一面鐵藝編織的西洋圓鏡等,最引人注目的是擺放在東邊的香爐。

一件乾隆年間豆青釉雙耳的三足香爐,瓷質精細,釉色肥厚,裡外滿釉,光潤勻凈,如脂似玉,雙耳自然連結,高雅之中不失秀逸。這是嘉慶爺親賜劉家的物件。此時香爐里正燃著棒香,暗香縹緲。

雕螭大案的兩側是一對高腿花幾,上面兩盆綠瑩瑩的文竹,給呆板的劉家中堂帶來絲絲綠意。

大案前居中一張八仙桌,兩邊擺放太師椅,劉培生和符剛把總端坐其上。

符把總身則站立兩名帶刀親兵,一臉羨慕的望著庭院內來來往往忙碌的夥伴。

劉培生身側則站一老婦,她是劉培生漢人妻子,劉李氏。他的滿人妻妾,早已先逝。

劉李氏身後一名年近二十五、六歲的少婦,她是劉家的兒媳,劉張氏。

劉培生唯一的兒子劉凱仝是京城內務府蘭翎長,在前些年被竄京的英、法洋毛子殺害。兒媳張氏便在劉家守寡至今。

攙扶張氏的是剛為客人斟完茶倒完水的貼身婢女林小翠。

丫鬟小翠十八、九歲,瘦瘦的,一雙清澈的眼晴緊張地望著眾人。

劉培生還有幾個養子,其中一個姓劉名凱夕的混得最好,在天津府鹽山縣治城關鎮縣衙里當差,是掌管緝盜的典史。只是知縣老爺的品級才七品,劉凱夕品級更低,故而劉培生提也未提。

大廳中央兩溜擺著交椅,劉鍵坐於客首之位。

中堂主位前,面對面擺放著兩椅一幾,几上是林小翠沏的烏龍茶,正冒著熱氣。

統廳西邊有張鐵梨木的天然幾,几上擺一古鼎、一瓷瓶、一銅鏡,雖與座客間隔有香楠木的輕紗屏風,但劉健還是能看到鼎瓶鏡上,皆落有薄塵。

劉健坐東面西,他背後是一扇樟木鏤空雕刻的大屏風,屏風后擺著用餐的大桌多椅。

「把總大人,門房、柴房、東廚、西廂,搜遍了,沒有搜到人。就剩……」一名親兵跑到符把總近前。

「僧庫勒,帶他們去後院。」劉培生對門口一個被韓三他的攆過來的胖傭人說。

胖子一身廚油氣息,顯然是個廚子。

胖子聞言,半蹲,右手下垂,打了個干,「喳。」

「老爺,奴才去吧。」老僕打幹請示。

「阿彥,你也一起去。」劉培生髮話。

「奴才遵命。」老僕阿彥起身,帶著胖廚僧庫勒和韓三等一眾兵士,過東穿堂來到後院。

後院也是由正房及東、西廂房圍成,但比前院兒小得多。

老爺、太太住正房;少奶奶在西廂房歇息;東廂房是客房,供訪客中的女眷或小輩們住。

從少爺死後,劉家就無客人登訪,東廂房一直空著,如今早已灰塵滿地。

韓三兄弟和眾兵士在後院幾間房中,翻箱倒櫃尋了一遍,一個人影也沒發現。

韓三不死心,還要再搜一遍,眾兵士卻十分不願,能入懷的小東小西,早已塞滿兜囊,再去無益。

韓三在兩個兄弟的扶持下,兜兜轉轉又來到東廂房。

東廂房是客房,陳設極其簡單,如同客棧。

一張架子床,一張床頭幾,一張圓桌,四把圓凳。

床頭几上陳列的觀賞物品,連帶架子床中的薄單俱已不見。

韓三從几面上的灰塵痕迹中,可以清楚地判斷出,這裡曾經擺放過方形還是圓形的物品。

在韓三苦愁如何向把總舅舅交差時,房樑上飄下一絲灰塵,落在韓三眼中。

韓三抬頭,借著火把搖曳的火苗,看到樑上斜擔著一個綠衣褐裳男子。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韓三兄弟苦苦尋找的韓家老二——韓小四。

「二弟?」韓三一愣。

「哥!」

「二哥!」韓小五、韓小六趕忙拉幾抬桌、爬高蹬低,把韓小四放了下來。

「二弟,怎麼回事?」韓三問被抬到床上的韓小四。

「二哥,你的夜行衣呢?」韓小六四處尋找。

「二哥,你說話呀!」韓小五急了。因為他看到,立在門邊的老僕阿彥正疑惑的望著他們兄弟幾人。

「這就是把總大人要找的欽犯?」老僕阿彥火上澆油,「快把捻匪綁去前廳。」

「老頭,別胡說!」韓小五瞪著阿彥,「這是我家二哥。」

「我哥衣服是綠的,不是符把總要的黑衣。」韓小六據理力爭,沒有使強。因為他瞥見阿彥身側擠站著好多看熱鬧的兵士。

「兵」可高出「勇」一頭。

早有好事的兵跑去報告了符把總。

俄傾,一名百長駕到。

「呂百長。」門口眾兵分列。

「傳把總令,將人押到大廳。」姓呂的百長下令。

「是。」幾名兵士衝進屋裡,不由分說將床上的韓小四架起,拖拉著去往正房大廳。

韓三兄弟無奈,只得幫抬著老四,讓他少受點罪,一起來到大廳。

兵士將韓老四扔在地上,呂百長向符把總復命:「把總大人,人已帶到。」

「把總大人,這是我家老二,不是捻匪。」韓三想上前,被親兵攔下。

「舅舅,他是我二哥,是您外甥啊。」韓小六帶著哭腔。

「劉老爺,此人可是貴府之人?」符把總沒理會韓家兄弟,轉頭問旁邊坐的劉培生。

「不是。」劉培生有些擔驚,人是從自己家後院逮到的,不管是不是捻匪,自己都脫不了干係。但不至於受怕,眼前這位七品把總,劉培生還沒把他放到眼裡。兒子雖然不在了,但曾經可是六品京官。何況在場的人,算上劉健劉二爺,都是漢人,拿他那個正宗滿族正a藍a旗的老爺,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二爺,此人是大劉庄的人么?」符把總看向劉健。

少奶奶身邊的丫鬟,才是黑衣人!此刻劉健似乎明白一些,笑著搖搖頭,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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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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