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洗塵
林如海是跟著賈赦、賈政、賈珍等人一起回來的。
身為榮國府嫡出姑娘賈敏的丈夫,他跟賈敏的兩位兄長關係都還不錯。
當然,即便都是妻舅,關係也分親疏。
賈赦那麼樣子的一個性情脾氣,縱然是林如海也實在接受不來。故此說是大內兄,林如海對賈赦也只不過就只是尋常場面上的普通親戚應酬罷了。
但是二內兄賈政就不同了。
這位政老爺年輕時候也很是有些雄心壯志,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走科舉興家的路子的。
這一點跟林如海簡直不謀而合。
兩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又都想著靠自己的努力科舉興家,只是林如海成功了,賈政沒有。
不過這沒有成功,倒也不是說賈政能力不足,考不過科舉,而是因著一個天大的恩典——賈政的爹,上一代的榮國公賈代善老太爺去世太早了,跟皇家的關係又太好了。
忠心能幹的榮國公賈代善英年早逝,臨終的本子一上,皇帝感念其忠心、憐其短命,直接就下旨把他的兩個兒子都給照顧到了。
長子賈赦襲爵,次子賈政也給了個官職——這雖然說也算是走祖蔭的路子,但是既然是皇帝親自下旨,那也是無上的榮耀。
只是這麼一來,賈政再想著走科舉的路子也是不可能了。
故此,當時還年輕的賈政只能懷揣著一肚子四書五經、還有專為參加科舉考試練習的一手八股文章昏頭昏腦地空降到了戶部做了一個小官兒。
賈政本就是個目下無塵的世家子,又一門心思只想科舉,學了一堆官樣文章,於人情世故上一竅不通,加上走的又是祖蔭的路子,無端就鑽了牛角尖,感覺自己比旁人矮了半截兒,愈發放不開手腳,故此仕途上很是慘淡。
這麼多年下來,這位政老爺還是戶部員外郎,再無寸進,也不得不說是時也命也,不知何所謂也。
即便如此,林如海也還是高看著他,畢竟如果一定要二選一,賈政還是比賈赦好多了。
讀書讀到呆了的人,其實心思反倒好懂,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而且賈政對林如海實在真心地崇拜交好——大概就是因故輟學沒有能夠參加高考的學生見到同期清北畢業生那種感覺。
自從兩家成為了姻親之後,賈政就一直堅持跟林如海聯繫。離著近的時候,他經常到林如海家裡拜訪,離著遠的時候就堅持通信,不顧自己年齡比人還大幾歲,滿口尊稱「如海兄」,簡直就像是個無腦小迷弟。
而林如海為人一向寬厚仁愛,並不因賈政官職不顯而看不起他,這也鼓勵了賈政愈發跟他親厚起來,可以說,比起什麼妻舅姻親關係,兩個人更像是平輩論交的朋友,很是投契。
再加上不管怎麼樣,賈政也是在戶部任職的京官兒,況且賈家背後還有其他四大家族的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誰知道哪塊雲彩會下雨呢,總之這條線肯定不能廢了。
跟賈政不同的是,林如海既精通科舉要求的那些八股官樣文章,又十分擅長處理官場那些人情世故。由此,他還真的以一己之力,把已經式微的林家穩了下來。
他中了探花之後,在翰林院歷練了幾年,便就被外放去了蘇州,又幹了幾年,也是政績卓越,不管是在當地民間還是同僚之間,口碑都很好。
此番康師傅南巡,他跟著甄應嘉等接駕伴遊,因著彙報事情條理清楚,解決問題乾淨利落深得康師傅看重。
回京述職之後,果然各項考核指標都十分優秀,就順理成章升職了。
康師傅欽點蘭台寺大夫林如海為巡鹽御史,擇日離京任職。
林如海有如此大的喜事,那肯定就是要好好慶祝一番的。
再加上他本來也是賈家的姑爺,都到了京城了,沒有不來榮國府探訪一番的道理。
賈赦、賈政、賈珍等雖然是榮寧二國公之後,但也不過就是些虛職,說是接駕,但原本也不過就是去宮裡湊個熱鬧。既然遇到自家親戚升職,那肯定不能放過,必須得好生請了回家,沾點兒喜氣才行。
林如海因著述職要在宮裡多逗留一陣,原本已經提前跟賈政等人告了辭。結果出來一看,賈赦、賈政甚至連寧國府的賈珍都一起等著,盛情難卻之下,只能跟著一起來了。
到了榮國府,早有接風宴擺開,他按著規矩同賈母等人問候,少不得又是一番客套寒暄,噓寒問暖,間雜著些淚水漣漣。
賈敏是賈母最心愛的小女兒,沒想到嫁人之後沒多久就隨著姑爺林如海遠赴姑蘇。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只能偶爾通個信,母女兩個再難見面,說不盡多少想念,賈母也只能看著林如海,多聊些家長里短聊以慰藉了。
好在林如海對於岳家這些親戚、特別是岳母史老太君十分有耐心,不管賈母問到什麼,都細細回復,可以說是相當孝順了。
賈母扒著林如海問了一陣,知道女兒賈敏一切都好,生下的嫡出一兒一女也都好,激動的心情總算漸漸平復了下來,方笑道:「看我光顧著拉著姑爺說話,都忘了正事兒了。」
因讓諸位小輩上前拜見,林如海也一一贈送了禮物不提。
旁的兄弟姐妹們都還正常,輪到賈寶玉的時候,他好死不死又語出驚人:「聽說姑姑家有位妹妹,比我小一歲,乃是百花節生的,美得跟百花仙一樣,可是真的?」
這話一說,眾人又是一番哄堂大笑。
女眷們喜愛賈寶玉生得可愛,將他這痴言痴語當成笑話來聽,但男人們卻覺得賈寶玉身為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孫,在這麼個有貴客的場合這麼說話十分不好,有點兒跌份兒。
賈政便就是第一個掛不住面子,起身對著賈寶玉呵斥道:「孽畜,貴客面前沒得胡亂說話,一點兒規矩都沒有,還不快滾下去,仔細你的皮。」
旁邊兒林如海趕忙勸解道:「存周兄息怒,寶玉不過還是個小孩子,都是自家親戚,童言無忌,礙不著什麼。」
他說完,就和藹地拉著賈寶玉說話,教他「不必害怕,有姑父在,只管想到什麼說什麼」,又親切問他幾歲了,讀什麼書等語。
林如海生的本就好看,性格又好,賈寶玉十分受用,便就聽話地坐了下來,跟林如海說了好幾句話。
這寶玉現年也不過六歲,雖然人極聰明,但是畢竟年紀還小,看眼前這位林姑父模樣俊俏、說話也好聽,腦子一熱就一股腦兒把掏心窩子的話都說了。
什麼「讀書沒什麼意趣兒、不如做胭脂膏子好玩兒」、「讀得不好了、老爺就打我」、「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等都一股腦兒往外說。
眼看他越說越不像,賈政幾乎氣得死過去,正準備再度起身呵斥,賈珠忙笑著出來打圓場,說起了科舉讀書的話題。
這麼一來,不單分散了賈政的注意力,連林如海的注意力也被引到賈珠那裡去了。
賈珠是那種很容易得長輩喜歡的孩子,聰明雋秀、懂事又有分寸,又是個上進的讀書人,說起科舉的話題來十分自然,也很讓人有好感。
林如海聽說這位內侄十四歲就進了學,不免多問了幾句,繼而對賈珠的功課大加讚賞,連賈政都覺得面上有光,總算又露出了些笑容。
天知道,剛剛賈寶玉在那裡一頓亂說的時候,他有多想把這個嫡次子給當場掐死——在他敬愛的如海兄面前給他丟人,簡直該死。
幸好有珠兒在,不然還真的不知道他的老臉要丟到哪裡去呢。
賈母和王夫人哪裡不知道賈寶玉是個不成器的,不過她們都覺得有賈珠這個能幹的嫡長子在,賈寶玉做個尋常紈絝子也沒有什麼關係。
反正林姑父也不是外人,小孩子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原也不值得什麼。
故此她們雖然也跟著賠了兩句不是,但卻並沒有太當回事兒,反倒覺得賈政過於嚴苛,在親戚面前太小題大做了——沒看人家林姑爺都沒有說什麼,你一個親爹非得把兒子弄得像是個仇人一樣,真是沒意思得緊。
好在事情在賈珠和林如海的努力和配合下順利解決,經過這麼一個小插曲兒之後,大家總算是可以入席吃飯了。
席間賈赦代表榮國府向林如海祝賀,恭喜他升了鹽政,又讓他離京之前不必再出去尋地方住,只管在榮國府住著。
賈政也舉杯跟著祝賀,又再三邀請林如海留宿,用的還是「老太太向來惦記著四妹妹惦記得不行,如海兄既然來了,怎麼能這就走,須得盤桓幾日才行」這種冠冕堂堂的理由。
便就是賈珍也笑道:「姑父難得來一回,又遇到這麼個大喜事兒,也得讓咱們都沾沾喜氣才是,大老爺、二老爺都再三請了姑父留宿,我做侄兒的不敢相爭,只求姑父務必也來我們東府裡頭吃個幾席再走。」
見他們叔侄三人都如此客氣,林如海也只得起身滿飲了杯中酒,一一謝過了他們三個,方才笑著道:「既如此,那如海就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這麼說,就是肯給面子留在榮國府住宿了。賈赦等高興得不行,連連給林如海斟酒布菜,賈母等女眷聽了也十分開心。一時間賓主盡歡,這頓飯吃的倒也歡樂。
宴罷,眾人移步花廳中,照舊就是飯後閑談的時間了。
吃過半盞茶,略閑聊了一番之後,賈政等便就順勢請林如海指點指點賈家子弟們的功課——畢竟林如海是前科探花,有這種大學霸放在眼前,不趕緊求一些科舉秘籍那簡直就是浪費。
林如海也十分關心小輩們的發展,少不得對幾個男孩子們讀書的情況進行了一番詢問考校。
不過他畢竟不是教書先生,考些過於正式的題目不但沒有意思,也可能讓有些讀書不行的孩子當場出醜——這就非常不好了。
都是親戚,必定不能讓任何一個孩子沒臉。
好在林如海一向是個有辦法的,他略一沉吟,就想了個十分得體的法子來應付這個差事。
「今日天氣極佳,承蒙恩侯兄、存周兄盛情相邀,如海也沒有什麼準備,什麼考校不考校的,沒得讓孩子們緊張害怕,不如就教他們隨意做幾首詩應個景,鬆快鬆快罷。」
這話一說,眾人都表示贊同,紛紛稱讚林如海不但有文化,還很風雅……
這種尬吹的場面讓薛攀在旁邊兒看著都略微感覺有些牙痛,但林如海竟像是渾然不覺一般,繼續微笑著跟他們周旋客套,實在是個人才。
他默默喝了一杯茶,感覺對林姑父的敬佩之情愈發滔滔不絕了。
一念未了,卻忽然聽見林如海笑著招呼他道:「蟠兒也一起來罷。」
啥?
又關他啥事兒?不是說考校賈家子弟嗎?
薛攀一臉懵逼,正想著當場婉拒,不想賈政等也早就在關注他,林如海一發話,他們也笑著道:「正是呢,蟠兒也一起來,權當陪著你兄弟們鬆快鬆快。」
鬆快泥煤啊,哥一點兒都不想啊,謝謝啦。
而且我也不會啊。
薛攀老老實實地表示自己「腹內原來草莽」,還是不參加了免得掃了大家的興緻。奈何眾人只覺得他是在謙虛,賈珠甚至還親自來請……情勢所迫,騎虎難下,薛攀無法,只能苦著臉跟著賈珠一道兒下了場。
既然是春日應景詩,那隨便寫點兒什麼也就是了。
薛攀想了想,感覺自己這會兒用什麼古今大師的詩句都不是很妥,那不如就……
沉思片刻,一首四言絕句已成,他提筆寫了下來,混在最後幾個人里一起交了上去。本想湊個數了事,萬萬沒想到,竟然因為這首詩,又牽扯出一段公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