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8章 書生意氣,浩然長存
翌日清晨,雞鳴報曉。
山間霧氣很重。
晏龍雨睜眼后並沒有見到花鳳舉,簡單洗漱過後便獨自一人出了竹屋,跛著腿向隔壁的籬笆小院走去。
秦先生昨晚說有事找他,晏龍雨得去提前拜見先生。少年沒有睡懶覺的習慣,也是多虧了那位秦先生日復一日的悉心督促。其實這些年晏龍雨對秦若陽談不上畏懼,更多的是敬重,尤其是在得知這位老先生的身世之後。
入了院門,晏龍雨給在門口劈柴的老僕賀爺爺打了聲招呼,便進正廳去了。
正廳內擺有兩張書案,面向一張太師椅,牆壁上掛著一字一畫,「字」為那位大桓帝師親筆所書的「山水間」三字,筆法靈動如蛇,「畫」為一幅枯松圖,頹敗但遒勁有力。
年近耄耋之年的秦若陽腿腳並不好,尤其是一到秋冬,時常會疼得整晚睡不著覺,但他不喜歡拄杖,在給兩個孩子傳授學問時總是喜歡站著。秦若陽對兩個孩子無所不授,表面上一臉嚴肅,但講到豪邁處時經常神彩飛揚,不顯疲憊。老人其實是喜歡這兩個孩子的,每隔一旬下山歸來后,時常會帶回來一些山下孩子玩的小玩意,只是拉不下老臉當面送給兩個孩子,而是晚上等孩子們都睡下后,再偷偷放到他們的書案上,第二天便像往日一樣,繼續一臉嚴肅地給兩人授課。有一次收到小玩意的晏龍雨想打破砂鍋問到底,要知道到底是誰送的,結果被「惱羞成怒」的秦先生罰抄了三千字,從那以後兩個孩子才知道這哄小孩才用的玩意竟然是秦先生送給他們的。
晏龍雨進入正廳后,看到秦先生已經站在了太師椅前,獨孤浩蕩也在,只是還多了一個格外突兀的人,花鳳舉。
鳳叔對學問一向不感興趣,怎麼今日會在秦先生這裡。
晏龍雨一臉疑惑地看了一眼花鳳舉,然後面向秦若陽躬身施禮:「秦先生早,鳳叔早,先生這麼早叫我來,有什麼事吩咐嗎?」
束髮黑衣的獨孤浩蕩站在晏龍雨身旁,冷麵道:「這次是好事,跪下,先生有話要說。」
晏龍雨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皺著眉頭慢慢跪下,看向面前的花鳳舉。卻被花鳳舉撇嘴一笑,躲過了視線。
正廳里靜得出奇,只能聽到屋外老僕劈柴的聲音。
秦若陽在太師椅上緩緩坐下,雖然年老但身材高大,坐在那裡威嚴莊重:「龍雨,且聽我說。我秦若陽此生,名為帝師,實為棄子,承蒙仙人點撥才能帶著小殿下死裡逃生,苟且至今。」
「老兒知道,天子之師不可擅自收徒,所以至今名下只有三個不挂名的弟子,其中兩個在如今的武兆桓州三王爺獨孤朔帳下做事,一個叫張洞初一個叫司徒朗,此二人雖有大德卻無大才,難當重任。還有一人你應該認識,扶龍郡城南郊的教書先生許知卿,此人聰慧有謀略,卻太過重情難脫一個俗字。」
晏龍雨認真地點了點頭,他確實認識那個許知卿,扶龍郡里靠開學堂賣字畫維持生計的書獃子。只是好奇先生怎麼會知道自己認識那個書獃子。
老人看著跪在地上的晏龍雨,眯眼道:「只是我自知年歲已高,時日無長。卻偏偏放不下這一生所學,所以我秦若陽今日便斗膽,收你晏龍雨為我關門弟子,你可答應!」
花鳳舉環手笑而不語。
獨孤浩蕩道:「我和鳳叔都同意先生收你為徒,龍雨,一切隨你。」
受寵若驚的晏龍雨沒有說話,也沒有急著答覆,而是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眼中露出堅定神色,正色道:「蒙先生收留之恩,照撫之恩,授業之恩,龍雨畢生難忘,無以為報。今日願拜先生為師!為先生開枝散葉!薪火相傳!」
老儒生秦若陽坐在太師椅上,嚴肅的臉上似綻開了花,難得大笑起來:「哈哈哈,待人真誠,喜怒不形於色,胸懷天下而不發,得徒如此,再無他求了。」隨即抬頭看向屋外悶聲道:「秦某人忤逆收徒,死後自會向先帝請罪!還請獨孤氏先祖莫要為難我徒。」
老人十幾年來第一次這麼暢快。
秦若陽站了起來,踉蹌著上前扶起了跪地少年,從袖中掏出一本書遞到了晏龍雨手中:「管他什麼八規六禮,從今以後,你晏龍雨便是我秦若陽的關門弟子。此書為我必生心得所注,今日我便將它交給你了,這書里還有我給你的一封信,現在先不要看,等到日後若有生死絕斷舉棋不定之時,不妨再打開來看看。」
晏龍雨近距離看到了先生溝壑縱橫的臉,鼻尖一酸,眼前再也沒有什麼決勝千里的大桓帝師,只有那急著傳授衣缽的遲暮老人。先生終究是老了。少年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書,勉強笑道:「《儒霸兵書》,好霸氣的名字。」
老儒生看向眼前的兩個年輕人,無數自己少年時的過往浮現在眼中,心中久久不能平息,我秦若陽一生,沒向誰低過頭呀!自己寫《儒霸兵書》的初衷,不就是要告訴朝堂那些看不起讀書人的武夫,文人如何不能領兵了?文人胸中也有百萬雄兵呀!
我的兵書字字如兵,筆刀墨箭。
「孩子,取我筆墨來。」
兩個聽到了先生的話,獨孤浩蕩遞筆,晏龍雨鋪紙研墨。
獨孤一世的秦問天提筆寫下: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天狼,笑文昌。磨劍十五,他日試鋒芒。一朝功成遠名揚,天下間,任誰狂。光耀門楣,不顧世炎涼。作宰為官奔走處,無忘是,誦書郎。
花鳳舉看著老人一筆一劃寫完,眼中光芒乍現。
老儒生收筆。
兩個少年看著面前白紙黑字,心嚮往之。
秦若陽轉頭看向晏龍雨,看向那孩子清澈的眉眼,好像如夢初醒一般,沉聲道:「晏龍雨,字洗塵。可好!」
龍雨洗塵。
晏龍雨聞言一驚,隨即再拜秦若陽!
「謝先生賜字!」
站在一旁的花鳳舉像是一位自家的孩子被人表揚了的老父親,得意地偷偷笑了笑,喃喃道:「晏洗塵,好名字。」
老人似乎有些乏了,眯眼道:「這幾日便不授業了,洗塵你和獨孤小殿下,今日下山去轉轉吧!山下的許知卿傳信說有事要當面告知於你!你也替我帶一封信給他。」
晏龍雨疑惑道:「那書獃子怎麼知道我認識先生您?」
秦若陽答道:「我告訴他的。」
晏龍雨接過了先生遞給他們的信后和獨孤浩蕩對視了一眼,一齊朝秦若陽施禮后同時走出了小院。
下山去了。
小院正廳里,只剩下了秦若陽和花鳳舉兩人。
花鳳舉看著一旁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老儒生,恭敬道:「算算時日也該出山了,秦老先生可是安排好了?」
秦若陽微微睜眼,沙啞道:「我在西北已經布好了一盤棋,小殿下替其父登上帝位只是時間問題。在這之前,我要去見幾位故人,怕是這輩子最後一面了。小殿下就勞煩鳳絕照顧了。鳳絕大可放心,待時機成熟時,我便是死了,三王爺獨孤朔也會接走小殿下。」
西蜀鳳絕嘆了口氣道:「當年的大桓三王爺獨孤朔領桓國一州之地投向武兆,是秦先生你授意的吧。那桓國再怎麼亂,不管是獨孤南還是獨孤北,終究還是獨孤氏的,秦先生你又是何苦呀!世人皆說秦宋二人便是文人極致,宋已死,這天下便獨您一人,您又何苦要晚節不保呢?」
秦若陽搖了搖頭:「鳳絕是江湖人,江湖人死江湖,這便是歸宿。而我秦若陽是讀書人,讀書人死一國,這便是我的歸宿!」
老人低聲緩緩道:「吾有一口浩然之氣,不吐不快呀!」
「那鳳絕有什麼打算呢?帶著劍仙之子回西蜀,還是去燕北?」
花鳳舉看向屋外笑道:「他想去哪裡,我便帶他去哪裡,四海皆可為家!」
大桓帝師道:「若我晚生個幾十年,或許還可以和鳳絕把酒言歡,你的性子和我其實很像。」
西蜀鳳絕學著晏龍雨躬身像著老人行了一禮,道:「我花鳳舉向來不喜歡彎彎繞繞故弄玄虛的讀書人,您老是個例外。我花鳳舉服你!」
老人起身還禮被花鳳舉擋下。
花鳳舉走後,一直在門口劈柴的老僕人站在了秦若陽面前:「把殿下交給花鳳舉可以,但你南下江南找那林和鏡,去毓華城面見獨孤太后,我必須跟著你!」
大桓帝師秦若陽咧嘴一笑,再無半點架子,像是和老朋友開玩笑一般,說道:「怎麼,怕我死在武兆呀!」
臉上一道刀疤的老僕人會心一笑:「有我在,只要你不想死,誰也不會讓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