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殊途（一）

第十二章

黃泉路上，一道纖細的身影排在投胎隊伍的最後，前面的男女老少都在哭泣，唯有她仰臉看著月亮，走得很慢。到了奈何橋前，慈祥和藹的孟婆笑著遞給她一碗湯。

「月亮很美，對吧？」

女鬼點頭：「沒想到陰曹地府還能看見月亮。」

她雙手捧碗，這就仰頭喝湯。

孟婆見她這般爽利點了點頭：「姑娘此生緣了，來生重頭再來。」

女鬼喝了湯，奇怪地看著碗底：「甜的。」

孟婆接過了空碗，送她上橋：「走吧，別回頭，過了奈何橋，以後都是甜的了。」

女鬼欠身謝過她，這就快步過了奈何橋，那頭的小鬼送她投胎而去，很快就不見了蹤跡。

等她消失了，畫楹才出現在了橋上。

孟婆倚著橋頭，對她的出現毫不意外。

畫楹：「她投胎的那家怎麼樣？」

孟婆：「這姑娘一生沒做過一件錯事，所以她的湯是甜的，我剛看了，等著她的是一富貴人家，求了送子菩薩很久，剛好有這麼個機會讓她去了，來生應當全是甜了吧。」

畫楹還望著橋的那頭：「我不痛快。」

孟婆笑著搖頭：「這人世間的事，多的是想不開，姑姑見得還少么，不痛快也沒有辦法。」

畫楹是真的想不通，難道讓英兒過備受寵愛的生活，不是最好的結果嗎？可是英兒在相國和相國夫人崩潰的眼淚當中改變了主意，他們越是疼惜她，她就越是痛苦。

最後她的選擇，是沒有做林綺羅。

英兒也沒有解釋自己就是英兒，她反而用林綺羅的身份告訴了爹娘一件事，那就是她堅持想讓爹娘知道，英兒沒有偷東西，沒有推林綺羅。

她替林綺羅跟爹娘說，我愧疚得活不下去了，但你們可以去找回英兒，然後毅然地從樓上跳了下去。

相國夫人差點瘋了，要不是有人攔著也從窗前跳下去了，可即使知道了真相又能怎麼樣，他們養了那麼多年的女兒，琴棋書畫都懂的女兒，才是他們的女兒，那個一身魚腥味的姑娘，要不是她回來，綺羅不會死，所以那個就當沒生過。

從女兒醒來時喜極而泣，到失去女兒二人又痛不欲生，畫楹看在眼裡，忽然明白了一點，他們對林綺羅的好，便是傷害英兒的利劍，她頂著別人的皮囊，可那個真正的自己，無法和爹娘和解。

這個善良的姑娘，甚至給了爹娘和林綺羅團聚的機會，她告訴他們真相，把選擇權交給了爹娘，但凡他們能想親生女兒一點，就會接回真正的林綺羅，可惜在他們心中，那個一身魚腥味的姑娘，是他們討厭的孩子，哪怕是失去一個孩子了，也沒打算再見。

如今他們命盤都亂了，景瀾大怒，要把畫楹抓到天界去，要不是奚風掩護她跑得快，這會估計又要把她放在鎖靈台上天打雷劈了。

可這真的不是她想要的結果，畫楹唏噓不已，整個人都傷感了起來。

孟婆在旁收拾起了湯碗：「姑姑今日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要不也喝碗湯？說不定今個的湯能管點用，把不痛快的事都忘了呢。」

畫楹回頭瞥了她一眼，說她那東西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轉身走了。

孟婆看著她的背影嘆氣：「從前不讓喝偏喝，多喝點忘個七七八八不是很好嗎？」

畫楹從奈何橋旁回到自己的茅屋裡，奚風正在窗前等她。

「送走了？」

「嗯。」

「怎麼了？」

「不痛快。」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嗯。」

畫楹走到他跟前與他並肩而立，茅屋的窗是用樹杈搭的，從窗口能看見高懸在黑幕上的月亮。

奚風正看著那個月亮：「沒想到，地府里還有月亮。」

畫楹輕撇了下嘴：「每一個來過地府的人都會看見月亮，都會這麼想，可惜那是假的。」

奚風不以為意：「看見的人『看見』了月亮，這就夠了。」

畫楹回眸：「英兒看見了月亮，你猜她有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少年對著她伸出了手去：「那你猜，她這麼做的原因是想報復爹娘，讓她們為林綺羅的死痛苦一生，還是因為她得到了那個答案？」

畫楹握住了他的手，依偎在了他的身邊：「奚風，親生爹娘誒，為什麼會這樣？家人之間的感情，也這般脆弱的么？」

「不會，那不是真正的家人。」

「所以，」畫楹仰臉看著她，「你永遠都是我的家人嗎？」

奚風嗯了聲，另只手覆住了她的眼睛：「當然。」

他一向說話算話，畫楹頓時笑了：「我信你。」

說著，她拉著他一起到榻前坐下了，畫楹重新將思念囊打開，引了一股份執念出來：「愛給奚風。」

那是女鬼生前的男女之情，她一手捧著法器，一手點在少年的眉心上面。

執念一經引出，不能再收回，奚風看著少女認真的模樣，握著她手，直接將執念引到了她的額間。

畫楹的胸膛頓時被愛撐滿，暖暖的。

這就是愛的感覺，畫楹一手捂著胸口，詫異地看著他：「你幹什麼？這些給你多好！」

她這肉身，缺了一顆心，什麼感情都留不住的。

奚風已經引出了另外的一份執念，那是英兒生前對親情的渴望，又酸又澀。

他服用之後，看向畫楹，心中生出許多苦味來，硬生生壓了下去：「愛都給你，以後你就懂了。」

畫楹都替他酸：「我都沒有心的，反正用不了多少時間就會都忘了，真的沒關係的。」

奚風左右環顧，她那屋子實在簡陋得很，無處可睡，隨即從腰間解下了一顆明珠給她，岔開了話題：「地府陰氣太重，傷身，出去找個地方歇歇。」

畫楹趕緊把明珠握在了手裡：「那感情好啊，你是不知道，沒有人給我燒錢，我在冥界是最窮的人了。」

奚風接著說道：「休息一下，然後與我一起回魔族。」

畫楹：「……」

真的是怕什麼來什麼，她乾笑兩聲，抓過少年的手，把明珠重新放回了他的手裡。

「要不，」畫楹試探著說，「要不你先回去……我那個……」

奚風早已看穿她的想法，向前一步攔住了她要逃跑的身影：「是你自己同我回去，還是我把你抓回去？」

他眼底都是她，被他看得久了，她沒有辦法拒絕。

總是這樣，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這剛是忍不住要答應了，外面忽然傳來了孟婆的聲音。

「姑姑！姑姑睡了么？」

地府不分白晝黑夜，她也不等畫楹答應，這就擅自帶著人進來了。

「進來吧，沒事，姑姑沒應聲，應該就是可以進去的意思。」

畫楹：「……」

說話間，孟婆進了門，在她背後跟著的，是個小仙女。

那是真的仙子，因為仙緣還在，在冥界中周身都仙氣繚繞，她生得端莊秀麗，看見畫楹是個小姑娘，也沒有驚訝。

「原來是你。」

畫楹詫異地看著她：「你見過我？」

仙子輕輕點了下頭：「姑娘被鎖在天界的靈台時，我曾給姑娘送過風。」

畫楹遭罪時，周身都熱，想要吹風，跟旁邊守著的天兵說過，後來真的有風了，還以為是那人良心發現，原來是好心的小仙子做的，她頓時點了下頭，爽快說道：「既然有恩，那必當相報，仙子有什麼事，儘管開口。」

孟婆搶先說：「姑姑，她犯了天條，如今仙骨已剔，就等輪迴了。現在也就是想找一個人，您老人家出入方便，幫她找一找就好。」

看來，孟婆是收了人好處了。

畫楹看向女子：「是這樣嗎？」

女子嗯了聲，咬牙道：「是個負心妖，他拿了我的一樣東西，需討要回來。」

為何這世間總有這等相欠之事，負心人似乎隨處可見，有事做就不用回魔族了，畫楹毫不猶豫地點了下頭：「好，我幫你，他欠你什麼東西，拿回來就是。」

女子定神道：「我的心。」

畫楹回頭看向奚風，以為要花點時間說服他同意自己前去，沒想到還不等她開口，人已是點了下頭。

奚風雲淡風輕地將掌中明珠放回了錦袋當中：「盜人心者，其心可誅，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