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Dog Days Are Over

第十四章 Dog Days Are Over

宮野志保不想回家。

「家」——她不曾用這個詞稱呼她在研究所里那個小小的房間,那個狹小、逼仄而採光不良的房間在她的腦海里無法和「家」這個詞聯繫起來。但是似乎忽然有一天一切都變了,她和她的姐姐搬進了距離研究所只有兩條街道距離的別墅區,那裡的房屋有些年頭了,但是乾淨而明亮,通向房子二層的木質樓梯扶手泛著被時光洗鍊過的溫潤光澤。

她的姐姐從那家銀行辭職,目前還沒有找到新工作,但是宮野志保樂得她留在家裡,研究所的那份收入足以養活她們兩個人。於是,每天她回家的時候就能聞到空氣中飄散著一股飯菜的香氣,對著房屋立面揚聲喊道「我回來了」也就有了意義。

雪莉曾經對「家」這個詞沒有什麼概念,畢竟她從小和姐姐在福利院里長大,剛上小學就被組織安排到國外去讀書,直到近兩年才回來。但是直到她和她的姐姐再一次住在一起,她腦海里才對這個詞有了個更清晰的輪廓。

但是今天,宮野志保並不想回家。

她的手提包里放著那份基因鑒定的報告。採集樣品和檢測的過程都由她自己一手操辦,結果的準確性不容置疑——於是那上面她(以及她的姐姐)和赤井秀一之間存在的血緣關係也不容置疑,在她姐姐拿著組織給的那份報告對她哭訴的時候她是怎麼說的來著?「組織為了讓咱們留下可能會做出許多事情,他們單方面給出的這個調查結果恐怕不能盡信。不用擔心,我會用自己的方式繼續調查,如果赤井秀一真的是……我會告訴你的。」

說得真好聽,今天之前她曾經是多麼信心滿滿啊。

在她第一次見到諸星大的時候,心裡想著多好啊,終於有一個願意全心全意的愛著姐姐的人,這個人來自於組織之外的地方,身上沒有組織那種腐朽而發霉的可怕氣味。在諸星大想要藉助她的地位加入組織的時候,她雖然不贊成,但是還是願意去想:多好啊,這個男人願意為了姐姐走進那個黑暗的世界里,陪她站在一起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但是那是一個謊言。

在那之後,雖然已經失去希望,但是她還是願意安慰傷心的姐姐說,作為FBI,那是他的工作,但是他依然愛你——她祈禱著對方確實愛自己的姐姐,如果愛的話,那將成為這個冰冷的現實之中唯一的一絲溫暖。

但是那依然是個謊言。

赤井秀一是他們的表哥……在血緣的聯繫之下,在十幾年的漫長時光中從未露面的表哥,然後因為一個這樣功利性的任務出現在了她們身邊。

她知道梅洛對著自己的姐姐說那些話,有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對讓對方打消離開組織的面念頭,但是她不得不承認,梅洛說的確實沒錯:赤井秀一不可能一無所知的接近她們,他必然在接近她們之前就已經知曉了部分真相。

她感覺到極其失望,以及一種不太好用語言形容的噁心——還有極端的空虛。就如同一隻剛剛發現世界上從未有過屬於自己的巢的鳥兒一樣。

而現在呢,她就站在家門口猶豫不決,生怕開門進去就看見她的姐姐那雙期待的眼睛。

但是除此之外又有什麼辦法呢?宮野志保從很小就知道逃避不能阻止任何可怕的事情發生,那些獨自在異國的孤獨的夜晚,把自己團在屋子裡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也不會迎來幻想中溫暖的臂彎。

因此,她最後還是回到了家,因為過於緊張回家的時間甚至比平時還要早一點,用鑰匙一打開那扇門——門中沒有攝像頭,沒有竊聽器,沒有監視著她們的眼睛——她的姐姐就聞聲迎上來,手中濕漉漉的抓著一束半開的百合花,顯然在她來之前,宮野明美是想把那束花插進花瓶里的。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今天研究所的工作不忙嗎?」宮野明美有些好奇的問道,而志保不知如何作答。有個答案正藏在她的嘴裡,那個答案會讓對方感覺到傷悲。

「唔,因為……」她吞吞吐吐地說著,不知道如何講出那個答案——也就是:赤井秀一和咱們確實有血緣關係,而咱們的母親的姐妹在過去這麼多年裡,從來沒有來找過咱們。

撒個謊當然很容易,比如今天工作比較少,比如因為什麼事情今天可以提前下班。她可以含糊過那個話題,再也不提起,對方從來不會讓她感到為難……但是還是算了,宮野志保想著。她想要誠實——誠實正是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人們做不到的一件事情,但是在面對自己的姐姐的時候,她至少想要說實話。

她最後還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緊抿著嘴唇保持沉默。但是宮野明美實在太了解他了,正是對方把他拉扯長大的,她的姐姐只是看了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裡到底想說什麼,畢竟在此之前曾說過她要私下重新調查那件事情。

「啊,」宮野明美這樣輕輕地說道,她似乎想露出一個微笑,但是那個微笑最終也沒能成功地浮現在她的面頰上,「所以,大君……赤井秀一他,果然……?」

看吧,她的姐姐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

宮野志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回答道:「是的。」

宮野明美沉默了許久,但是等到她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近乎像是在試圖安慰自己的妹妹。

「……沒關係的,」她這樣說道,雖然她的語氣似乎並不是真正沒有關係,「赤井秀一他……已經走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我並沒有很傷心。我很快就會忘掉他的。別擔心,志保。」

宮野志保忽然覺得她受不了了。

她心裡有某些東西迫切的需要一個出口,正是對自由的野望,多年以來的壓力,孤獨,舍而復得的親情,如此等等。她忽然毫無徵兆抓住了宮野明美的手,能感覺到那些帶著露珠的濕漉漉的百合花擦過了自己的手背,她的姐姐臉上閃過了一個有些驚訝的神情:「志保?」

「咱們出去吧。」她不管顧不顧的說道,「姐姐你從來沒有坐過我那輛哈雷嗎?我帶你去兜風吧!」

「可是……」

她的姐姐這樣猶猶豫豫的說著,對方當然會感覺到猶豫,畢竟就算是在過去他們最為自由的時候,也是不能隨意離開這座城市的。去稍遠的地方都要向組織報告,如果想去別的城市旅行,更要經過重重審查。宮野志保知道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做——組織擔心他們珍貴的科學家就這樣一去不復返。

但是她不會。在今天的這個時刻,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無處可去。

(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依然這樣幼小、虛弱,她只想呆在他的姐姐在的地方)

「沒有關係,咱們去兜風吧,那個名叫梅洛的孩子難道不是那個意思嗎?」雪莉說著,她抓著自己姐姐手腕的手指稍微收緊了一些,「說赤井秀一的事情並不是咱們的責任,那麼咱們就是無罪的——沒有人會阻止咱們的任何地方去,過去的那種日子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在她這樣說著的時候,其實也不知道這說法是否正確,但這終歸是一種挑戰,是對向他們許下承諾的那個人的一種試探:你不是說那件事情不是我們的責任嗎?你不是想要拉攏我們嗎?那樣我們就會做給你看。

她幻想著有某些東西會阻止自己,或許是一個面容冷峻的黑衣人,或許乾脆是一顆冷冰冰的子彈,但是都沒有。

她的那輛寶貝哈雷就停在車庫裡被,保養的閃閃發光,但是卻險少上路。雪莉不記得自己買下那輛車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想法,就好像購買了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把它放在那裡,象徵著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這輛車從來沒有上過高速公路,沒有被裹挾在風裡向著遠方行駛而去,因為鳥而不能飛出籠子,而她實際上並沒有他出過組織的視線一步。

但是今天她們終於騎上了這輛車子,摩托發出陣陣響亮的轟鳴聲,就像一隻在林間潛伏的野獸。她們戴好頭盔,把自己用護膝全副武裝地保護起來,然後沿著街道向著天的盡頭行駛而去。此時此刻已經是黃昏,一輪紅艷卻不刺目的太陽在無數樓宇之間緩慢的下沉。

她們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賓士,看著那輪熊熊燃燒的火球被黑色的大地緩慢地吞沒。她們沿著東京灣沿岸的公路向前行駛,沒有目標不辨方向,海面上鋪滿星星點點的金色和橘紅,那是太陽的光碎裂在水面之後煥發出來的色彩。

這個季節依然是寒冷的,聖誕節即將到來,只不過還沒有下雪。冷風在摩托車向前行駛的過程中如同刀子一般刮上了宮野志保的面頰,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姐姐把額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雙手緊緊的摟著她的腰,她不知道對方的手指是否顫抖,眼中又是否流出眼淚。

雪莉曾經幻想過一些逃亡的畫面,就好像是這樣:她和姐姐騎著摩托車上向著地平線盡頭的某個方向狂奔而去,目的地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不曾停下。她曾經以為只要不停地逃跑,向哪個方向就可以獲得自由,但是此時此刻卻開始質疑這個想法。她忽然意識到身處何處並不重要,只要世界上依然有個人在算計著自己,那麼她就身處牢籠之中。

她的姐姐墜入愛河的時候,肯定曾感覺自己是整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在她被諸星大環繞在臂彎之中的時候,距離伊甸園也只不過有一步之遙。他們曾經錯誤的以為那就是自由的,追隨著自己所愛,必然會得到最終的歸處,但是是嗎?現在看來,那隻不過是一種可笑的謊言罷了,寒冷的冬風讓她感覺眼眶一陣酸澀,胸口被寒風填滿,又彷彿被某種無形卻銳利的東西掏空。

最後,她把摩托車停在了海岸邊,那並不是什麼充滿了遊客的、黃沙柔軟的海灘,而是一片冷冰冰的石灘。灰藍色的海浪一遍又一遍的席捲著那些灰黑色的石頭,碰撞出沉重而巨大的響聲,泛起一股濃重的海腥味。

她們在濕漉漉的冷冰冰的石頭上坐下來,看著海浪在她們眼前動蕩不息。在她們在這不知何處的地方停下來之前,沒有任何人攔住她們,沒有任何車子追蹤她們,也沒有接到一個電話勒令她們玩馬上掉頭回去。

……於是她們就坐在這裡。無所事事,第一次不被命令必須去干一件什麼事情,宮野志保環顧著四面八方都靜悄悄的,毫無一人,只有遠處動蕩不息的海面上漂著幾艘小小的漁船。

又或許這種感覺會被人稱之為自由,自由就是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這種感覺和孤獨又是如此的相似。宮野志保深呼吸著把濕漉漉的帶著海腥味的空氣吸進肺里去,彷彿可以以此平息焦躁不歇的心跳。這天地之間依然如同嚴絲合縫的牢籠,沒有出路,沒有任何可行的方向,不存在壁壘卻處處林立著壁壘。

她在追求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曾願意犧牲生命去追尋的那東西到底來源於何處?她從梅洛給的那份文件上讀到了這世界上存在的險惡和孤獨,她們是被拋棄的,她們從來無處可去,那麼她們的歸處又在哪裡,她們的前路又在何方?

……就算是有一天她們擁有了所謂的自由,那就是真實的、她們想要的那種自由嗎?

這類想法充斥在雪莉的腦子裡,讓她的思維變成了一團亂麻。在發現赤井秀一的真實身份之前,她從未發現自己的生活中處處充滿了謊言,無論是對待她和善的人或者是對她糟糕的人,嘴裡對她說出的全是並無區別的謊話。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宮野明美拍了拍她的手背。

雪莉轉過頭去看向自己的姐姐,宮野明美的眼圈依然是紅的,可能是在看趁她看不見的時候偷偷哭過。但是他就是有辦法在這個時候依然露出撫慰人心的笑容,她可能意識到了妹妹心中的糾結,開口的時候聲音甚至透著一點溫和與輕快。

「我們回家吧。」宮野明美這樣說著。

——家,唯一的避風港。不被監視也不被竊聽的地方,牢籠與牢籠之間唯一可供休息的角落。

在意識到自己要怎麼做之前,宮野志保就感覺鼻頭一酸。

她點了點頭。

她無處可去,因為世界上的痛苦是永無止境的。

「回家吧,」她喃喃地說道,「都已經過去了。」

在這對姐妹看著血紅色的太陽緩緩沉入大洋深處的時候,四周一片寂靜,彷彿並無人煙。群鳥掠過遠方的高壓電線,海面上漂浮著幾艘孤零零的漁船。

這場面會叫所有旁觀者說:她們看上去自由,無拘無束,並且安全。當然,組織的人沒有忽然出現,沒有在她們身邊,叫她們緊張不已地盯著她們,沒有變成一條不散的、尾隨她們的陰影。

看似沒有。但是遠處的漁船上有幾個全副武裝的人,正悄悄的用望遠鏡監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在到路邊高聳的鐵塔上,一個打扮成電工的男人手裡端著狙擊槍,瞄準鏡槍瞄準著做在沙灘上的身影。可能在遙遠的天穹里,在大氣層之外的某個地方,有一顆衛星正對著這個方向,可以清清楚楚的把沙灘上的人影的圖像傳到某些人的手中。

但是沒有關係,因為只要人們沒有發現那些東西,那些東西就是不存在的。

只要那些東西不存在,你就依然生活在自由的世界里。

看不見的牢籠並不是牢籠,組織的Boss深諳這樣的道理。

一切都很好。糟糕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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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酒的育兒與領導力提升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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