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墩子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問。

「好像是這個星期？」千尋遲疑。

墩子又留了她一會，試著讓她進入其它人的夢境。

一切正常。

甚至連讓她進入重度癔症病人的夢也毫無問題，很快就找到了病人龜縮在夢境深處不願面對現實的精神體，用誘哄和趁其不備的驚嚇把對方拖了出來。

但相對應的，千尋自己的夢確實被封閉了，連和她具有相似天賦的墩子都進不去：

「這是……結界！？千尋的夢被入侵了！」

墩子在夢境中的另一面、有著俏麗紅色短髮的活潑少女呼喊著，在只能隱約看見森林的冰冷白霧邊緣打開手電筒，照亮了在濃霧中隱約的銀藍色碎芒，「所長，能聽見嗎？幫我看一眼千尋，看看她現在到底在哪裡，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被霧擋住了！」

「霧？紅辣椒，不行，我看不見，電腦黑屏了，只能聽見你在說話！」

滿頭白髮的研究所所長說著，聽著耳機中紅辣椒比墩子活潑許多的音色，看一眼在床上沉睡的千尋，困擾地抓了抓禿頂，「我只能告訴你那孩子確實睡著了。你試著找找？」

紅辣椒清脆應好。

她打了一個響指，先後變成了有著昆蟲翅膀的精靈、騰雲駕霧的猴神、獅身人首的女妖，試圖以最快速度穿過被濃霧遮掩的森林；但無論她怎麼嘗試，那片濃郁的白霧始終像揮之不去的噩夢，只有醒來才能被驅散。

找不到夢的主人。

脫離夢境也變得困難。

因為，那層濃濃的白霧，除了會阻攔紅辣椒進入森林，也同樣在阻攔她的離開！

「什麼這是！千尋說她醒不過來，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吧！」

有著昆蟲翅膀的紅髮小人振動背後膜翅，快速升入高空，試圖擺脫糾纏她的濃霧，卻發現那些閃爍著碎光的乳白水汽只滯后了一瞬，就如有生命般立刻源源不絕地再次漫了過來，並使她眩暈：

「糟了。所長，快把我叫醒，中止夢境！所長？所長！能聽見嗎？所……」

紅色的身影墜入白霧消失。

千尋醒來的時候，辦公室的掛鐘已經從下午三點半走到了一個多小時后。

整個精神醫療綜合研究所都靜悄悄的，金色的夕陽透窗而入，把穿著白大褂趴在工位上打鼾的研究人員們染成了金紅的石像，呼嚕聲微不可聞，只有電話鈴聲一直在急促地響，但卻始終沒人去接。

「姐姐？」看見墩子在相鄰的工位上沉睡，周圍的人也全睡著了，千尋嚇了一跳，伸手輕輕推人，「姐姐，醒醒！你還好嗎？」

墩子和其他人一起醒來。

所有人都一頭霧水，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只以為是所里的醫療器械又出問題了——

自從時田浩作開始研究怎麼讓魔術師的夢也能被儀器捕捉，這種事就三天兩頭髮生，大家都適應得很快：

科學研究嘛，出點意外是正常的。而且睡的這幾個小時也並沒發生什麼大事，既沒跳樓，也沒死人，實驗設備也沒遭到半點損毀，大家身體也都很完好，連他們最擔心的被傳染精神分裂症也沒絲毫苗頭，甚至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意外嗎？

「真是個好覺啊！」研究員們伸懶腰，「好久沒睡得這麼放鬆了！」

千尋：「……」這也太快樂了吧大家！而且精神飽滿得看起來臉都快放光了！

她和墩子還有滿頭白髮的研究所所長相視一眼，三人一起露出了默契的無奈表情。

「千尋，過來。」墩子示意她跟自己一起進數據分析室，然後把門關上。

「你的夢還在，夢的狀態也很穩定，所以不用擔心，你的精神沒出問題，出問題的是你的夢——它被入侵了。」

西裝革履的墩子點開影音文件，把耳機遞給千尋，全程黑屏的夢境記錄倒映出兩人專註的臉，把進度條拉到開始有聲音波紋出現的地方，「聽這個。」

【這是……結界！？千尋的夢被入侵了！】紅辣椒甜美的音色響起。

墩子把進度條又往後拉了一點，繼續點下播放。

【所長，能聽見嗎？幫我看一眼千尋，看看她現在到底在哪裡，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被霧擋住了！】

墩子又往後拉，是紅辣椒只有半截的驚慌呼救，然後音頻就此終止。

「被記錄下來的只有這麼多。」

墩子關閉記錄，清冷秀美的面容轉向千尋，黑眸一掃，將少女愧疚又不知所措的情緒盡收眼底，「為什麼你的夢會變成這樣，恐怕一時半會還無法得出結論。但現在更重要的是之後該怎麼辦。千尋，一會的面診你還去嗎？」

當然得去！

千尋立刻點頭：她可不敢想象臨時取消預約會發生什麼事。

那個中二金皮卡絕對會原地爆炸，然後立刻找上門的！

十分鐘后。

精神醫療綜合研究所地下停車場。

「魔王先生，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

好不容易說服姐姐讓自己照舊前往面診，千尋一從電梯口下來，立刻快速衝到一輛平平無奇的黑色小轎車旁，直接上了駕駛座，系好安全帶，鑰匙插丨入鎖孔，呼吸急促地解釋，「我的夢剛才又……」

她話音一頓，微妙地察覺到不對，視線往左抬起，驚訝地發現副駕座上有著怪劉海的丸子頭少年雖然坐姿很正，左手撐著下巴，看起來好像正在耐心傾聽，但他……

實際上並沒有睜開眼睛。故意吹他劉海也不會醒。

俊挺的眉目被睡意染上了一層孩子氣的紅暈，黑髮微亂，右手食指塞在黑得分不清頭尾的毛茸茸一團嘴裡，燈籠褲上有幾道明顯的抓痕，還有小怪物睡熟了留下的口水印。

這是……打架了？

千尋不由好笑：她想起了自己還在普通小學就讀那會，班上經常有頑皮的男孩子往眼皮上畫眼睛，用課本擋住臉在課堂上呼呼大睡，然後被老師戳穿叫起來罰站的事。

看來至少在她這裡，夏油君根本不需要畫眼睛也能安全過關呢！

千尋越想越好笑，摸了摸少年的眼睫毛，用指尖刷了一下，忍笑看他閉著眼皺眉：要是見到本人，她一定要大聲嘲笑這一點，把他氣得一個眼瞪兩個大，然後把眼睛變大的全過程都拍下來！

不過也就想想。

那種事，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啦！

「還不醒啊……我的夢影響力有這麼大嗎？」她收回手，驅車前往江戶川橋一帶最奢華的酒店，「算了。先搞定吉爾先生那邊吧！」

……然後醒來的魔王先生又開始和吉爾先生互懟了！

看見千尋身後照舊跟來的一人一貓，吉爾伽美什不悅：「蠢貨，又把那種穢物帶到本王眼前。真是污人耳目。現在就讓他們滾出去，我還能饒你——」

偽·夏油傑笑了：「咦，某位值得尊敬的王又開始發表重要講話了嗎？抱歉抱歉，千尋妹妹只是擔心自己一個人來，身體會在入夢時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托我看管。雖然不知道同為從者，為什麼她會對您有這樣的擔心，不過既然被拜託了，我當然會儘力——」

千尋立刻把DCmini扣到極度不悅的吉爾伽美什頭上。

……好像聽到他哼了一聲。

哼就哼吧，不會吵架打起來就好！

兩人再睜開眼，扎著丸子頭的黑髮少年和貓都沒了蹤影，眼前的場景也從裝潢華美的高級酒店套房，變成了黃沙漫天飛舞的烏魯克城，還有在地平線盡頭頂著烈日出現的金色龐然巨物——

轟！轟轟轟！長著黃金牛角的壯碩怪物每踩踏一次陸地，地面就驚雷般震蕩一下。

「哞——」怪物蹚入幼發拉底河。

嘩——嘩——嘩——

它每向前邁一步，被激起浪花的河流就瞬間下降一尺。

銀色的鱗光隨鎏金般浪花躍起，它們如雨水般下墜，有的落入河中，順流而下逃遠，有的啪嗒一聲彈起，掉在刺眼的鵝卵石上，滋滋兩聲，很快就冒起了青煙，誘人的烤魚味鑽入鼻中。

可平時能引人大快朵頤的食物香氣，在這種時候只會讓人驚懼：

在天之公牛帶來的高溫乾旱下，別說魚被活活烤死，就連原本在幼發拉底河邊隨風飄搖的成片紫色狼尾草，這會也嗶嗶啵啵地燒起來了，火勢根本收不住！

「快逃！別發獃！」

拚命划船要逃的漁人隔火沖他們喊著，划沒兩下船擱淺了，只好紅著眼從磕在鵝卵石上的小船上跳下來，顧不得也跟著燒起來了的小船，腳板底被燙得火紅，哽咽著往烏魯克城的方向跑了。

「疼！吉爾先生？」

千尋手腕一痛，她抬起頭，看見吉爾伽美什眼中滿是憤怒，猩紅的蛇瞳倒映出眼前生靈塗炭的一切：

河畔只是開始。

災難很快就蔓延到了林地、沼澤和蘆葦盪。

大片大片豐美的絨綠色植被隨天之公牛的路過枯萎，裸露出下面皸裂的薑黃色沙土，還有自裂縫中鑽出的白色鹽鹼塊。

「天啊！天啊！沒了，全沒了，今年可怎麼活啊！」

農民們站在乾裂的土地上，看著變得枯黃的麥苗，雙眼通紅，一下就哭了出來：

這都是他們從神廟那領來的種子，全都是有數的，等收成了全都要還回去，再添兩成賦稅，剩下的就是他們一年的口糧了。

因此他們一家人勤勤懇懇耕地，播種，每天清理水渠，不斷從河裡引水來灌溉，頂著烈日除草，想盡辦法除蟲，累得腰都斷了，眼看著麥苗們從豆粒大小長得有膝蓋高了，長勢格外喜人，今年會是個豐收年，說不定還能多換些好點的農具，找人把家裡的老房子修一下，這下全都沒了！

「別愣著！跑啊！」穿著袍子的農人低喊著，滿眼是淚地抓住痛哭流涕的同伴就跑，「那怪物會吃人！等它過來，我們全都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