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燭淚
每一個孤單的瞬間,都想過離去。
從白日西頹站到朗月高懸,終於有人掀起主帳的門帘,我挪了挪站得抽筋的雙腿,抬頭望去,只見賈詡從階上徐徐走下,拂袖嘆息而去。
眼見著曹操親衛又要放簾,我連忙上前攔住。
「請問丞相此刻可得空見我?」
那衛兵瞥了我一眼,不耐煩地打起門帘,示意我進去,我連連致謝,趨步入帳。
帳中懸挂著數幅筆鋒急促的八分墨字,帳內燭光昏昏,卻愈發襯出兩側擺放的甲胄兵戈的光輝。曹操披衣坐於燭前,正捧卷細讀,燭光下,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眉宇間的傲氣。
我施禮罷,開門見山將來意明。
「軍入江陵后,勢與孫劉相峙,江東十餘年根基,非一時可取,望丞相三思進軍,從長計議。」
曹操彷彿不曾聽到,晾我在階下良久,並不抬頭,卻忽然問道:「唔,這就是你要與孤稟明的要事?」
「是——」
「荒唐!」
我正要作揖,將準備好的辭全盤托出,卻被曹操突然擊案嚇愣住。
「女子何以參政?兵家之事,孤焉須用婦孺之言?」曹操喝道。
我連忙跪下,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地答道:
「塵露之微雖不能補益山海,足以滋潤黍稷;熒燭末光雖不能增輝日月,亦可明耀黑夜。百官所思,若為利蔽,不如一女所知。近年來,纓兒習操兵法策書,此時正是用纓之時。煩請丞相略傾尊耳,聽纓徐徐道來此間大義。」
「塵露之微,熒燭末光?」
曹操對這兩個譬喻起了興趣,於是語氣稍和,繼續埋頭看書,點頭許我進言。
我再拜陳詞:
「丞相軍旅半生,鞭撻宇內,奮身徇難,戮夷篡逆,討董卓、伐黃巾、滅呂布、誅二袁、定遼東,從來『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蓋今世時局,賴有人謀,乃丞相任下智力,運籌演謀,以道御之,臨陣應機而變,終克大業者也。」
曹操睫毛微顫,不知喜怒。
「下去。」
「丞相——」我挪步上前,「孟子固曰『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回顧以往戰績,莫不以公之所順,攻賊虜之所畔。今若強取江東,只怕戰端未發,我師已去時地利人和!」
「崔纓,汝言甚厲!」曹操迷惑道,「汝何以斷言孤無地人之助?」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拱手長拜,仍目光炯炯道:「所謂時,司馬法曰『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民也』。纓以為,非獨愛民,此更順四時之制。如今歲近臘月,江北寒氣甚眾,兼有雲夢朔風,若攻取江東,必不能一戰功成,逮及隆冬,寒地凍,我師不忍漢南濕寒,由是兵力銳減。此為之難也;
「『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雲夢多湖澤,窪沼之處不易行軍,又有江水塹,兩軍相較,水軍必佔上風。我師常年習居北方,必不適南方水戰,江東素以水軍聞名,荊州舊部水軍雖多,缺於操練,料不能三月內整行編伍,於江霧之中縱橫馳騁。此即地之難也;
「今收襄樊,大軍所至,無不望風披靡,然江東不比荊州,其主其將上下相合,據守多年,斷不肯步劉氏後塵,將盤踞之地拱手相讓。此外,纓聽聞劉備新得一謀臣名喚諸葛孔明,此人極擅言辭,必然和孫權與劉備結盟。新戰方結,將卒多有驕縱之色,新附之志不堅,戰火瀰漫處,民心不穩,不若乘此威勢,韜光養晦,待來年入春,荊襄安業,江東自當稽顙漢北,北面稱臣。此為人和者也。」
曹操頗為驚異,終於放下竹簡,正襟危坐,眯眼望著我。
「纓兒,近前來——告訴孤,是何人教汝這番辭?可是文和?」
我在長袖中扼腕,心驚肉跳地上前,恭敬伏跪於側。
「無人指使,纓一人所思耳。」
曹操突然開顏笑道:「引孤之《孫注》諫孤,看來孤真是沒白讓你留在奉孝身邊啊。今日你之來意孤已知,回營去吧,戰場之事,孤自有分寸。」
見我一聲不吭,曹操拂袖將我扶起,指著帳中墨字長幅道:
「你可知這些是何人所寫?」
我回身瞟了幾眼,那些字入筆方勁,中節遒緩,收鋒雄峻,筆道豐腴,參以篆字縈折筆畫,著墨濃重,粗細不均,氣勢磅礴,自成一派,沒有數十年的練習功底決然寫不來。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有些刻意用力,到底較蔡邕的隸書少了幾分優雅從容。料得執筆者是個汲汲於富貴,熱衷於干謁求祿之輩,絕非悠然工書之徒。
「纓兒見識短淺,不知。」我心裡已有數,卻不肯,也不敢。
曹操眯著眼盯了我良久,冷笑道:「此八分者,汝可一言蔽之否?」
「龍虎騰踞、交戟橫戈、奮研揚波、兇險可畏,纓兒以為,不若草書清俊飄逸、簡率靈動也。」
曹操聞言大笑:
「字雖雅緻,終不得大字之勢也。此乃昔日劉表門客梁鵠所書,其人自少好書,受法於師宜官,以工八分知名下,舉孝廉為郎,入鴻門督學,官至選部尚書。曩者,靈帝時,師宜官甚矜其能,每書,輒削焚其札。梁鵠乃與之飲酒,候其醉而竊其札,由是書藝大增。當年孤欲為洛陽令,鵠卻選孤為北部尉。今荊州平,梁鵠奉書自效於孤,孤謂其曰『孟皇,今時汝之書法,更勝宜官矣』!」
曹操突然提及此人此事,究竟有何用意?是暗示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暗諷我只會臨摹他人書法,多年來並未自成一派?還是……我的謀智根本上不得檯面?
聽曹操這敷衍閑談的口氣,我明白他決然不曾將今夜我一女子的警告放在心上,頓時有些緊張,我拂袖拭汗: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纓固知此理,亦明曉克定荊州之日,正是一舉平收江東之時,然『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丞相何不暫罷兵戈,與民休息。『誰雲江水廣,一葦可以航。不戰屈敵虜,戢兵稱賢良』,方今大戰在即,避敵鋒芒,伺機而動,始為上策。」
曹操面露不悅:「婦孺之見!孫劉者,愚夫乎?焉能束手就擒?依汝之言,孤南征討逆,豈非有失道哉?」
我連忙擺手:「不不不,纓絕非此意——丞相順行誅,自得道使民同心!」
曹操不厭煩地閉上了眼,作手勢驅逐。
我越來越慌亂,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挑明火燒連船的預言。
「丞相!時地利,我之不具,敵之所幸啊!請丞相細思,江面多風,若孫劉盟軍以火計攻我,縱然丞相大軍順流而東、舳艫千里、旌旗蔽空,終不免灰飛煙滅也,如何不教人心驚?」
曹操睜眼作怒,伸手過來便是一巴掌。
「一派胡言!且不論汝怎能斷定孫劉必然聯手,冬吹朔風,孤自西而東,若孫劉以火計,起非自掘墳墓?何以燒孤江北之舟?孤新得荊州水軍、船步兵數十萬,更兼虎豹騎精銳數千,帳下良將謀臣比之官渡時數倍之眾,這等『人和』,汝怎個不提?盡長賊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好個『順流而東』,好個『舳艫千里』,好個『旌旗蔽空』,好個『灰飛煙滅』!你是閑得無事,想孤治你個蠱惑軍心之罪么?」
我明知失言,惶恐不已,忙叩首請罪:「纓兒不敢,不敢……」
曹操看把我嚇得不輕,語氣遽然變得柔和,他踱步帳中,慨然嘆道:
「纓兒啊纓兒,荊州為中州通衢,乃兵家必爭之地,方今水軍齊備,楫棹在手,此乃震蕩吳會,廓定荊楚之良機。汝學策多時,豈不知戰機難得?
「劉琦尚存,荊州民心多附劉備,孤焉不知?可劉備不除,終為孤心頭大患,當年,奉孝與公達曾勸孤殺之,孤錯失良機懊悔多年矣。
「遼東新定,韓、馬之徒狼顧關右,張、劉環伺西土……孤今年,五十四嘍,雖位至丞相,卻終老驥煢煢,恐年歲不吾與。非孤急功近利,不知『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之理。只是孤日日等、夜夜等,日日盼、夜夜盼,只望這動亂之世,能早一日實現安寧啊。此一戰,孤不想打,也得打。」
我急得眼眶通紅,既然道理服不了,只得搬出瘟疫,打出最後的感情牌了。
「丞相英明神武,自有論斷,辭別之際,容纓兒最後再一事……」
我伏跪在地,思緒紊亂,磕磕絆絆地道。
「荊楚之地,與吳越接壤,草木繁盛,蟲蛇肆生,地濕多疫,江中亦不免有水毒……郭祭酒生前曾言『吾往南方,則不生還』,丞相自知……秋去冬來,屆時與孫劉交戰,若一疫起,則全軍殃。萬望丞相慎思之!」
我雖深刻意識到水疫定然會使曹軍戰鬥力大大下降,卻不得不懊惱不出個所以然信服的理由來。
本以為曹操會因為郭嘉而有所顧忌,沒想到他一聽完就笑了。
「是奉孝那句話呀——」曹操冷笑道,「纓兒,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只記著簾日他的前句,卻忘了那後半句。他郭奉孝是最與孤親近之臣,是為了孤的大業可以拋舍性命之人!你只記得當年奉孝力排眾議,棄南征而北征烏丸,卻全然不記得他每每與孤論計時,諫言先定荊州!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可孤的郭祭酒,從未怕過南方疾疫!」
曹操此言,如一桶涼水將我潑醒。
我愣愣地睜大眼睛,再一眨眼,便癱坐在地。
是啊,前世我只背得一句「吾往南方,則不生還。」後面還有句「與共論計,雲當先定荊」不恰好打了我的臉么?
世界上最能感受得到曹操心聲之人,除了他的郭祭酒,還有誰?
楊夙得對,若郭奉孝在,興許正是第一個勸曹操與孫劉聯軍決戰之人。
歷史有那麼多可能,我猜測的最壞的人性結果,摧毀了自己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崔纓啊崔纓,你你那麼仰慕你所歡喜之人,卻根本不了解他的心啊……
崔纓啊崔纓,你什麼辭都準備好了,卻唯獨忘記最重要的一樣——曹操的信任。
縱然你有大的本事,縱然你有蘇張般三寸不爛舌,缺了這件,不過台下自編自唱的皮影藝人,手中的千軍萬馬只需一把火就能燒個乾淨。
因為你碌碌數年,既非曹氏謀臣!更非曹氏愛女!
自以為了解郭嘉,自以為了解曹操,自以為了解曹丕,自以為了解曹植,到頭來,低頭捧起銅鏡,拚命用手心摩挲,拚命用衣袖拂拭,哪怕鮮血滴落鏡面,也連自己的模樣都看不清。
「孤悔不該許汝隨軍,到江陵后,自行面壁思過去吧。江陵乃荊州軍事重鎮,汝居簇,孤心甚安。」
曹操捲起竹簡,拍了拍我惶恐中仰起的臉,可那竹片像冰冷的刀面,與我冰冷的面龐緊緊相貼,像是時刻威脅著我的性命。我的眼淚終於簌簌地流,怎麼止也止不住。
被抓起來禁足在江陵城,還談什麼參與赤壁之戰呢?
這一次,是真的無望了。
眼前這個永貴尊而無極的大人皺緊眉頭,將竹簡隨手一擲,便使之在地上碰出清脆的聲響。
「眼淚,最令孤厭惡,出去——」
淚光與燭光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視線,一時覺得呼吸都無力,連近衛將我拖出帳外都毫無知覺——直到出帳時夜半的涼風撲面而來。
赤壁這場仗,為何尚未開打,我便已看到江面上漫烈焰,便已嗅到軍營里屍肉糜爛的氣味了呢?
楊夙的警告,一語成讖。
話已至此,窮途末路終方休,刀口上舔血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吧。
從前一切努力,皆付之東流,隨長江一道溶解在孫劉盟軍營地的水寨下。
火一起,什麼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