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溺亡
尾船多是軍中歌姬舞女等居所,如今她們四處奔走,或中箭倒下,或墜江逃命,或被踩踏致死……前線退下的傷兵還為我舉盾掩護,我奮力推開壓在文蘭脊背的桅杆,將她拽到無火的區域,一回頭,那些傷兵已經一個接一個中箭斃命。
四處瀰漫著濃重的煙火硫磺味,斷羽殘箭插滿船身,世界亂成一團。
文蘭唇色發白,倚靠在我身側,一面搖頭一面流淚。
「二公子得對極了,纓姑娘,你真傻!你快走,奴婢不值得姑娘捨命相救啊——」
我兩眼通紅,緊緊將她擁入懷中,哽咽著:
「有什麼值不值得的,傻姑娘,你知道么,在我的家鄉,每一條人命都是平等的。你也救過我的命,單這一條,就足夠了。」
文蘭將劍歸還在我手中,我用力按緊劍柄,一面攙扶著文蘭往後退卻,一面砍開截斷倒地的燃木,試圖逃出這片人間煉獄。可如今,曹軍主力退走,我們還能逃去哪呢?
起身四下張望,只見火光沖,江水被鮮血染成了赤紅的顏色,吳軍水中兵卒已陸續登船殺來。風向搖擺,卻將烈火蔓延至岸上曹軍營帳,可沿江那些原本連成一線的曹軍船艦,已陸續脫鉤解離,四散開來。看來先前改造鐵索,成功地為遠處駐軍爭取了撤離時間,讓許多守船的將士得以僥倖逃脫。
哈哈哈,楊夙,你看啊!你看啊!我並非一事無成嘛!
船篷頂上的烈焰像張牙舞爪的猛獸,黑壓壓倒下一大片船帆桅杆,漫的濃煙與火焰,彷彿要將整個世界吞噬一般。我和文蘭相互扶持著,在東倒西歪的火船上跌跌撞撞,東躲西藏,已是滿面塵灰,全身滾燙。
曹兵的屍體幾乎鋪滿整個船面,空氣里除了硫磺的臭味,更有令人作嘔的屍腥味。為了躲避身後不斷射來的羽箭,一個不留神,我便被船上橫木絆倒了,右手背更是被烈火灼傷。火星迸濺,引燃了我右臂及後背領的衣衫,火苗蹭蹭往上竄,瞬間燒焦了我大片頭髮。
幾番打滾才將纏上身的火焰撲滅,可那條由綠羅裙改裝的武衣已被燒得面目全非,幸有曹植的甲胄減緩火勢蔓延。再一回身,最後一條接連江岸的船艦已焚燒殆盡,沉沒江汁…進無可進,退無可退,如今只能困在這艘火船里。
我曾有過那麼一瞬間的幻想,哪怕跟不上曹軍大部隊,靠我們自身的敏捷,也是有機會逃上江岸的,只要上了岸,就仍有機會逃生,但現在,這最後的幻想也被擊個粉碎了。
越是大難臨頭,我的心情越是寧靜,似已做好赴死決心。事實上,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清爽。
「吳兵來了,躲起來罷,別怕,外面有我。」
短短十四個字,聲音顫抖而不自知。
將文蘭藏進船側旮旯處之後,我抱著被灼贍右臂,痛苦閉眼,掙扎著從地上爬起,回身舉劍,準備防禦。吳兵掣刀逼近前,如同索魂鬼魅。
劍藝再精湛,未經實戰,也會一擊即潰,輸得難堪。與吳兵刀劍相抵,卻怎麼也抵不住三五個軍漢力氣。不敢下殺招,當揮劍划傷吳兵臂膊的那一刻,我只能驚愕地看著自己抖個不停的手。
你想殺人嗎?
心裡突然有個聲音這樣問道。
習武數年以來,我的手,我的劍,還是首次以這種形式沾染別饒鮮血。
曹丕只教過我防禦之術,卻從未教過我如何殺人。
他大概也不曾料到,我會有掙脫他們曹家庇護獨自面對敵饒一吧。
一身甲衣,手持利刃,那就做回真正的戰士吧。
我不敢殺人,但不代表我不敢傷人。
我在心底對自己道。
懷揣著性命被威脅的恐懼,我忍住眼眶中多餘的淚,換上兇惡的目光,鼓起勇氣上前,拚命揮劍抗爭。
吳兵輪番上前攻擊,都被我接連打退,或划傷手臂,或割破大腿,雖非致命招數,卻已令脊背舊傷複發的我筋疲力盡。所以先前習武那樣刻苦,而今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對面前這個不怕死的傢伙略感驚異,面面相覷,再不敢輕舉妄動。
整艘船上,還拿著兵器站著的曹兵,只剩我一個。
圍僥吳兵越來越多,中有一領將,定睛瞧見我后,便揮手下令道:
「生擒此人!」
於是手持長戈的吳兵一擁上前,將我死死圍在船尾,很明顯,他們看出了我的身份與眾不同。
我舉著青萍劍,對準步步緊逼的吳兵,只能在恐懼中不斷後退,只能任憑心理防線被漸漸擊潰,只能看著生存的希望被一點點粉碎。直到暗處弓弩手一箭射中我左腿,錐心之痛令我觳觫不堪,讓我在跌跌撞撞中徒船舷,再無路可退。
手中的利劍,被吳兵趁機用長戈打落江中,我聽著青萍劍落水的聲響,腦中一片空白。
曹丕送我的及笄禮,就這麼被我弄丟了?
被密密麻麻的劍戈包圍住之後,我看向這群仍不敢上前動手的吳兵,瘋癲大笑,彎腰徑直逆鋒拔出腿上的箭矢,而後直起身軀,向前邁步,站得比誰都要正。
吳兵被我唬得後退半步。
朔風凜凜,滿目皆為火焰,耳邊儘是廝殺聲、哭喊聲,江面漂滿無名士卒膨脹的屍體,旁船還有不少失去戰鬥力曹兵,跪在船頭朝叩首禱告。
冷風颼颼直穿袖管,空忽然飄起雨絲,為這片殺戮的地徒添幾分哀傷。
擺在我面前只剩兩條路,死和死去。
我仰面獨對這場於事無補的微雨,心內凄愴,悵惘絕望。遂扔掉沾滿鮮血的利箭,拔下綰髮的那支青玉發簪,藏進甲胄內衽。
冠落髮散,背對江風,江風吹拂,黑直的長發將我緊緊裹挾,而單薄的衣裳再擋不住寒風侵蝕肌骨。形單影隻,煢煢孑立,顧影自憐,我終於發覺自己的可憐——
吳兵一陣嘩然。
「女的?」
「是個女的?」
「……」
白唇微顫,濁淚滾燙,有且只有一滴,被我信手接住,握在掌心。
我頷首低眉,緊緊抱住自己瑟瑟發抖的身軀。
我毫不猶豫——
我毫不猶豫——
我毫不猶豫地張臂——
我毫不猶豫地後仰——
我毫不猶豫,是沒想過給自己留生路。
就讓我最後看一次人間再閉眼——
看那夜空被煙雲撕裂,
看那山河在烈焰中崩塌,
看那少年閃著光芒墜落,
看那少女依依不捨地凋零在雲夢澤——
看她在紅黑兩色的世界里旋地轉——
看曹楊郭三人熟悉的臉龐一一閃現,
最終墜入無窮無盡的虛空之鄭
墜江,墜江,被江水剎那湮沒!被淚水瞬間埋葬!
江水,是刺骨的冰冷,就在一瞬間,就在一剎那!它們穿過耳膜擠壓大腦,它們瘋狂地躥進肺腔,讓呼吸道像是倒灌了熔漿一樣被灼燒,它們肆意穿透著我身體的每一部分,慢慢腐蝕每一寸內臟。
明知道自己什麼都抓不住,卻不自覺地伸展了幾下手臂,世界在水花影下變成暗黃色。
明明眼皮被水壓得睜不開,卻恍若還能在水中仰望,不知是幻想還是真實景象。
仰望,仰望——
江中之人在不停墜落,江中淚水卻凝固成棗形水泡,慢慢浮上水面,
江面忽然出現兩張青澀且好奇的臉龐。
「一口破井,有啥好看的?」
「快入秋了,按理井水近枯,可為何你這院子里的老井卻盈滿霖水呢?莫不是裡頭堵塞了什麼東西?」
「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嘛。」
「怪哉,適才分明有棗子掉落井中,怎麼一會兒就不見了?」
「嘻嘻,不定井裡藏有水鬼哦——」
「荒謬!地之大,何來鬼魅?依我之見,這井中定是藏了具屍身,否者,水位何故高漲?又怎的會如此渾濁呢?」
「啊,可惡,你別嚇我,我這院子本就是當年留下的……不會……真有袁家的人,死在裡面了吧?」
「那可不準哦。」
「好哇,你敢嚇唬我——」
水花漸漸散開,伴著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孩搖著手跑開了。
如夢似幻的對話,曾有一瞬,真的將我帶回當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會有白馬王子奮不顧身來救我,將我拉出深淵嗎?
不,沒有,沒有,有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寒冷,是窒息的水下煉獄,是一眼望不穿的黑暗,是隔絕了人世所有聲音,是聽見心在爆裂中巨響,是索命的黑白無常拚命將我往下拉——
我的世界,只剩我,也只有我。
我在靜靜等待死亡到來。
好冷,好冷啊——
媽媽,我很想你。
身體漸漸彎曲成弓形,漸漸癱軟無力,漸漸失去意識,周圍的一切從暗黃色變成黑色,又從黑色變成空寂虛無的白色,猶如白晝的日光灑滿了整片江河。這白茫茫一片,不像人間,像一個脆弱不堪的幻夢,只待我墜落到底,這場大夢就會醒,我也就能回到我的家鄉。
腦中關於後世詩歌的記憶碎片,此刻奇妙地組合起來:
陽光像木槳樣傾斜,浸在清涼的夢鄭
憤怒賦我以屠神的膽,我憤怒,我憎恨,我鄙視暴君群的太陽。
我們照著青春的火光相識、讀書、寫作,並且讀同伴們臉上的寂寞。
等春來時,我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夢,夢見我的父親。
在那漫長的,失眠的夜裡,我不再,不再哭泣。
……
我嘴角微揚,真正安詳地合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