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吳兵(下)
冷,冷,好冷,好冷……
我這是在哪兒?
我能回家了嗎?
「鈴鈴鈴——」
一陣急促刺耳的現代上課鈴聲忽然在腦中響起。是那種老舊的電子鈴,讓聽者心驚,讓學生慌亂。
我在驚恐中睜眼,眼前卻橫亘著條條柵欄,柵前是匹白色的駿馬,越過馬身,遠方是延綿不絕的雪山,太陽即將落山,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建安十三年江南的雪,已經下得如此之大了嗎?
手腳皆被繩索束縛,身上還有一張扯不開的羅網,我全身乏力,很快便放棄了掙扎,就這麼靠在這座堅牢的囚籠里,沒有一點逃出去的妄想。
當腳下傳來嘎吱嘎吱的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時,我這才發覺四周都是白甲吳兵。
不,他們不是吳兵,他們穿著白色甲胄,他們手持白幡,他們手執長戟,他們一言不發。像是聽從某種召喚似的,他們押著乘載著我的囚車,朝著日落的方向前進。
前進,前進,飄飄蕩蕩——我聽見了清脆的踏雪聲,卻沒看見他們的腳。
他們的臉是白色的,不,他們根本沒有臉!
他們不是吳兵,是一群鬼兵。
他們排列方式極其怪異,是個閉合形狀,就像……就像棺木的形狀。
恐懼襲上全身,這時忽而又響起急促的下課鈴聲。
我忽然發現,自己能看清那些鬼兵的肢體和樣貌,他們的甲胄是曹孫劉三家的甲胄,他們都是年輕力壯的無名士卒。他們的身軀在急促的鈴聲中,跟著冰雪一點一點融化,四肢紛紛掉落,宛若雪下,到處是斷臂殘肢,到處是血肉濃漿,最後盔甲灰飛煙滅,隨風而逝,只剩一堆堆白骨,靜靜躺在雪水、淚水和血水交融混聚而成的河岸旁,只有那匹駿馬屹立不倒,低頭愜意地甩動著尾巴。
東風拂過的一瞬間,河畔邊蔓長起綿綿青草,河水央還有紅鯉魚不斷跳躍,水深激激,蒲葦冥冥,彷彿春天已到。
我忽而不覺得那些白骨可怕。
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臉龐。
我看見茅草屋下窮苦的人家經受不住暴雪的寒侵,小孩兒哭著倚在翁母身側喊餓;
我看見穿著打丁布衣的書生在窗牖前書聲琅琅,苦讀十年舉孝廉成為不了那十萬分之一,選拔出的高門子弟,卻是不知書的「茂才」,是父別居的「孝廉」;
我看見燈下白髮慈母,那雙昏黃紅腫的眼睛里,密布的不是血絲,是連夜給臨行遊子縫製衣裳的一針一線;
我聽見新婚夜洞房裡年輕夫妻的竊竊私語;
我聽見新生嬰兒啼哭,父母撥動著他肉嘟嘟的小嘴巴,摸著他圓滾滾的小腳丫,樂得笑開花;
我聽見新婦淚別征夫,萬千囑咐叮嚀,明月夜獨守空房,西風捲簾;
我聽見寒夜搗衣聲與軍營金柝聲在同一片蒼穹下;
最後的最後,我只聽見白骨在對話,互道家常,其中一具,沖著飛來搶食腐肉的鳥烏喊道:「噫!腐肉安能去子逃?」
手腳裸露在冰天雪地里,已經凍得毫無知覺,那時雖沒有雪,溫度卻極低,我恍恍看著一點點落下山崗的夕陽,閉眼即是黑暗。
「阿纓,阿纓,快醒醒——」
為什麼能聽見曹植在叫我的名字?是幻覺嗎?
「阿纓,能聽見嗎?」
「阿纓,阿纓——」
我半信半疑,再度睜眼,卻見四周仍是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一人禁錮在囚車之上。
適才那匹吃著青草的白馬也不知去向。
我失望至極,此刻,身後卻傳來熟悉無比的聲音。
「阿纓,我在這裡——」
一回頭,只見曹植正拿著一把利劍,在車下笑著朝我揮手。可他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就像初見時那樣,白衣紅里,我一低頭,自己不知何時也成了十三四歲的模樣。
我見到他,仍是破涕而笑。
我激動地抬手,想跟他打招呼,每一步動作卻牽動著我的傷口,令我悲痛難忍。
「阿纓,是誰將你困於此地?」
是啊,是誰?是誰將我困於此地呢?
不!不是任何人將我困住!是這天命,是這不公平的命!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了。只能淚流滿面,只能泣血捶膺,我指著自己的心,伸出僵曲的手指,啞著嗓子胡亂比劃。
子建,子建,你看我這兒,我是真的……你信么?
原來我最在乎的,最不舍的,最依賴的,還是你。
你可曾明白我的真心?
曹植笑嘻嘻地點點頭,也不多話,徑直拔劍砍斷鐵鏈,打開囚籠大門,三兩下便割斷了我身上的羅網和繩索。
「起風了——」曹植急切地說道,「阿纓,快出來啊!你快飛出去啊!」
我哽咽著搖搖頭,我想說,我還不會飛。我冷,好冷,我好冷。
曹植像是聽到我的心聲似的,上前緊緊握住我凍僵的雙手,不停地揉搓,還放到嘴邊呵氣,最後將我緊緊抱住。
太陽已經落下山,天空飄起了飛雪,曹植將我背起,步履艱難地朝著東方走去——儘管那是逆風的方向,前路一片幽暗。
世界的光亮一點點退去,我靠在曹植的背上,越來越疲憊,只見雪愈下愈大,菱花樣的雪,就這麼輕輕垂落在他眉鬢間,將年紀輕輕的公子變成了一個老人的模樣。
子建,當我被全世界拋棄,你卻背著我艱難走過雪地。
這輩子,我到底該怎樣報答你啊?
「堅持住,阿纓,不要睡——」曹植緊張地說。
我漸漸聽不到他的聲音,卻能聽見另一個遙遠的聲音:
「崔姑娘,莫睡,城北大營有上好醫官隨侍。」
我還聽見好多好多人在叫我的名字,他們一個個,都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纓兒,醒醒,別睡了……」
「阿姊,醒一醒,咱還要去外面玩呢,不許睡……」
「崔妹妹,快醒醒,不能睡啊……」
在他們的催促下,我在某年孟冬十月初晨,在鄴城飛雪之時蘇醒過來。
那時,我卷著錦被蜷縮在榻角,只笑嘻嘻地看著叔母往銅盆里倒著熱氣騰騰的水,任憑她怎麼呼喚我都不願換上新衣。快起來啦,大懶蟲,她笑道。
不,好冷啊,我還想再多睡一會兒,我說。
一夜荒唐大夢,我居然夢見自己跑去了兩千年後。叔母,這樣離奇的事,你信嗎?
我依稀記得,那天是曹丕行冠禮的日子,世子府內人如潮湧,十分莊嚴肅穆,禮成后的宴席卻十分喧鬧:除了夏侯尚曹真等人在圍觀中對弈六博棋,賓客們都在堂上交杯換盞,豪言不醉不歸;剛學會跑的孩子在堂下追逐,爭著搶著吃飴糖與蜜餞,叡兒搶得最多,一溜煙似的飛下階;年紀稍長的公子姑娘們呢,則紛紛繞著朱閣長廊嬉鬧,玩著拿木劍抓刺客的遊戲,小曹沖和小曹彪前後撞了我個滿懷。曹丕笑著,趕忙招呼衛大哥等侍衛看緊我們這群小傢伙,免得惹出事來。
雪越下越大,天氣也越來越冷。我們姐妹幾個玩累了,就手拉著手跑進內室去,都跺腳搓著凍耳,圍在燒爐旁取暖,歡笑聊起今日宴會上哪家公子長得最俊俏。琰姐姐正攘袂往博山爐中撒上新的香料,趁著連枝燈燭光昏暗,我偷偷親了一口我的閨蜜純兒撲紅的臉頰,她登時使出林妹妹的性子來,搖搖擺擺,氣呼呼就要擰我的臉,還撓我咯吱窩。我咯咯笑個不停,不停地求饒。
夜裡下燈了,北風呼瑟,隔壁院的曹植還握緊筆管在陶豆燈前刻苦用功,卞夫人擔心他看書熬壞了眼睛,特地派人將平日省出的燈油都添給他。而我單托著臉,就這麼靜靜地在紗窗前,隔著緲緲夜色,遙望著他。
真暖和,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真好啊。太困了,睡不著,我努力擦拭著落積了千年塵灰的雲紋銅鏡,它卻越來越糊。
「纓兒有子桓哥的保護,在府里才不會被人欺負呢!」
「子建哥,能不能教教我《論語》和《莊子》呢?聖人的東西真的好難懂啊,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阿姊,阿姊。」
「嗯?」
「歡迎回家。」
……
「鈴鈴鈴——」
刺耳的上課鈴聲再次響起。
響了!又響了!
恐懼像螞蟻爬遍全身,淚珠像斷線的珍珠,我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一個恍惚,從半空重重摔下。抬頭再看時,發現自己又回到血河岸處,雪地里只一匹仰天哀鳴的白色駑馬,哪裡還有曹植的身影呢?
在瑟瑟北風中,在凄凄悲鳴里,青草大片大片地枯萎而去,馬兒在血河邊徘徊徘徊,最終也倒在河畔之上。大雪紛紛揚揚地下,殷紅馬血汩汩地流,血色與雪色在這天地間交融,凝聚成人世最凄美的自然結晶。
飲馬長江水,水寒傷馬骨。
我伏在馬背上,掩面啜泣。
風越來越緊,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我蜷縮在雪地瑟瑟發抖。
潛意識告訴我,身後正有數不盡的鬼魅靠近——
我哆嗦著從懷中掏出碎成兩半的玉簪,握緊簪帽使勁吹,可直至哨聲回蕩整座個山谷,我都沒有再看見曹植的身影。
新人音絕,故人形滅。子建,子建,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你不是說過,只要我吹響這簪帽,你就會出現的嗎?你說過的啊……
我不敢回頭看,我喊不出話,恐懼將我裹挾,我獨自在冰天雪地里痛苦掙扎。
我快死在這場夢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