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杜湘
手腳凍瘡的奇癢令我驚醒,在昏暗的偏帳里睜眼,獨自忍受著惡寒畏熱的病痛折磨。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說不明白,只是渾渾噩噩,全身麻痹,有著再溫熱的被窩也不能消解的寒冷。
昏昏沉沉的光影下,一個書童裝扮的少年,端著湯藥,信手掀簾而入。他背著光,我看不真切他的臉,可他一靠近,帳內氣氛便立馬微妙起來,身上的寒意也被驅逐得乾乾淨淨。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我也說不明白,只是隱約覺得眼前之人無比熟悉。
他說他是諸葛亮的近身書童,來給我換藥的。
他冷淡地回復了我的疑惑,便兀自動手掀開蓋被,抓過瓶瓶罐罐給我手腳上敷藥。兩刻鐘過去了,他仍是面無表情地給我遞湯匙,在一旁擰毛巾,眼中盈滿敵意。
端熱水盆出去片刻,書童再次入帳。他見我碗中藥已飲畢,便拿著治外傷的膏藥坐在榻沿,粗魯地拆解我臂膊上的布帶,扯開我的衣領上衫,給銳器戳傷的肩胛、脖頸、脊背重新上藥。
又是半晌的功夫,我們兩個半句話也不曾聊。
為我上好葯,整理好內衫,書童終於忍不住發問:
「好極了,你們江北人皆是如此不避男女禮防的么?」
「這話應是我問你才對吧?」我臉色蒼白地笑著,輕輕拉起垂下的外衫,歪著頭反問:「都是女兒家,有什麼好怕的呢?」
「你果然不簡單,」書童松下一直綳著的臉,噗嗤一聲笑出來,「竟被你看出來了。」
「因為,我也曾做過同樣的事。」
我輕飄飄地躺回榻上,睜著迷離的雙眼,說著輕飄飄的話。
「我很羨慕你,能陪在自己師父身邊,讀書寫字,學技藝。」
「……」她輕笑不語。
「你很像我千年後的好朋友。她跟你一樣大,也不愛笑,但給人很溫暖。我說真的。」
我朝她伸去,試圖握住那雙冰冷的手。
「說什麼瘋話呢?」可書童面露不悅,果斷地抽開手,浸在盆中冷水裡反覆清洗。
「杜湘,字子楚,」她漫不經心地說道,「這是我家先生起的名。怎麼樣,好聽吧?」
我喃語自念了幾遍,連連說「好聽」,笑得直在榻上咳嗽。
接下來,我跟這位初次謀面的女書童杜湘,聊起了我們都感興趣的詩書兵史,還閑聊起了諸葛亮日常。她原本並不將我放在眼裡,卻在聽我能道出許多諸葛亮的過往的經歷和性格特徵時,未免對我起了幾分興趣,說話也客氣多了。
「你家先生平素都愛吃些什麼?」
「魚。鮮美鯽魚湯,我們家夫人親自下廚做的。先生可愛喝了。」
「近來他身體好嗎?」我頓了頓,「今後你若是長久伴他身旁,可要仔細留意他的身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家先生風華正茂,身體好著呢!」
「我明白,我的意思是,跟了劉皇叔后,行軍征伐多苦辛,記得多叮囑他多睡眠,少徹宵。」
「肯定不用你教啊。」杜湘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她雙手叉腰,目光投向了帳外來往的巡兵和女侍,聲音低了下去:「再說了,還有夫人呢,哪輪得到我操心那些事……」
「喂,小乞丐,問你個事——」杜湘忽而扭頭,湊近榻前,以一種居高臨下卻純真的姿態試探我道:
「你真的是曹操的女兒嗎?」
我淺淺笑:「你喚我什麼?」
「小乞丐啊。嗯?看你這副模樣,難得不像嗎?」
「嗯,也是。現在我是你們的俘虜,你說的確實有道理。」
「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是,我是曹操的女兒,但我姓崔,是過繼給曹家的。你們主君之女也曾被曹軍所擄,現在挺好的,扯平了。」
「不能夠呢!」杜湘忽而憤憤而起,咬牙變回先前那副嫉惡如仇的冷傲模樣。
「當年下邳城受圍,糜夫人和數位小姐的命又怎麼算呢?長坂坡一戰,自丟了兩位小姐后,甘夫人寢食難安,病了有數月不曾好轉,那一戰,小公子還險些落入你們曹軍手中!趙將軍也受了重傷!無數無辜的荊州百姓都死了!你說,曹劉兩家的恩怨,怎麼算得清呢!」
我沉默了。
可她卻很得意地看著我的表情。
「其實昨日帳中談話,我都聽見了。你雖不是漢賊曹操親生,卻擔著那『尊名』,今日之所有,皆是你理應承受的。」
「你說的很對,如果不是陣營不同,興許我們還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們軍中是否人人都能像你這般孔孟語錄成誦?」
「那我倒要反問你了,你們曹軍中肯定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還信孔孟吧?」杜湘哈哈假笑兩聲,嫵媚笑道,「在這個時代還堅通道德理想的,要麼就像你這種『生不逢時』的,要麼就像我們這種,能砥礪前行的。」
「生不逢時么?」我的眼睛閃爍著帳中燭光,卻不再明亮。
「也許是吧……也許你猜得對,我本就不屬於這裡。」
「那就回去,回你們那鄴城丞相府享清福去啊!好好當籠中金絲雀不好么?非要逞能來戰場上當魚肉?哼呵……」
我對杜湘的嘲諷並不上心,只是平靜地仰望著她問道:
「你知道,諸葛亮和我家先生最大的區別在哪嗎?」
「你家先生?」杜湘好奇,「他是何方神聖?是在許都尚書台天天含著雞舌香的那個白面郎君荀文若?」
「不是荀令君,是郭嘉。」
「哦,郭奉孝啊,那個當初跟曹操諫言對我家主君留而不殺的傻軍師啊——唉,你說郭奉孝要是得知赤壁一戰的結果,他可會後悔?哈哈哈……」
「你很無禮。你連對一個逝者的基本尊重都沒有。」
「哼,對於你們這樣唯利是圖的人,還要周禮作甚呢?」
「他們的區別,就好比你我。」
「莫將自個兒看太高了,我並不屑於與一個乞丐相提並論。」
「你絕非簡單的書童,也不像這裡的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徐州人。」杜湘笑了,「和我家先生一樣,從中原避亂來的。」
說話間,帳簾外又有一人背光而入。這回進來的,是諸葛亮。
我和杜湘都止住了話,看著那位風度翩翩的儒生從夢境里遠遠走近,我哽咽不已,淚濕棉枕。
諸葛亮真人近容,與一般人並無二致。杜湘起身點起多盞燭燈,使原本昏暗的內帳亮堂起來,愈發令我看清了傳說中那個足智多謀的諸葛孔明。
他見我如此失態,不禁與他書童搖扇哂笑道:
「子楚,你究竟與崔姑娘聊了何事?她何以如此?」
「很正常的,先生,有一種人,在洞穴里待得久了,自然便見不得半點陽光了。」杜湘冷嘲著,端起水盆便掀簾出帳了。
在泛著幽光的連枝銅燈下,我靜靜躺著,也靜靜盯著諸葛亮的面容許久,不知不覺便走了神。
「我認識你。」我搶白道。
他沿榻輕輕坐下。
「我常常聽到坊間有很多人議論您,所以對您很熟悉。」
他仍保持微笑。
「他們都說,『諸葛智多近妖』;他們說,你善用奇兵以退曹軍,將夏侯惇和曹仁打得落荒而逃;他們還說,你出使江東,舌戰群儒,聯劉抗曹。所以我很崇拜你……噢,對了,我是南陽長大的,所以我聽過你的名字。」
「那如今你見了我,覺得我與常人,有何不同么?可是有四隻眼睛兩張嘴?」
我搖搖頭:「崔纓今日方知,諸葛孔明不是神明,而是像一個童話。」
「童話?那是何物?」
「就是給童子們講的故事。」
諸葛亮忍俊不禁。
「你是真的。」
「我當然是真的。」
「可有人說你是假的。」
「誰?」
「千年後的小孩兒。」
這下諸葛亮徹底被我逗笑了,笑得鬍子一顫一顫。
「哈哈,姑娘說笑了,千年身後事,我等豈能得知呢?」
我獃獃地看著他,一點也笑不出來,索性直奔話題道:
「先生此刻來,還是跟昨夜劉皇叔一般說辭么?」
「不,」沒想到諸葛亮果斷否定了,「是楊夙,托我好生將你看照。」
再次聽到熟悉的名字,我心一緊,啞著嗓子,顫聲說道:
「我不能回去,我寧願死在你們的屠刀下。」
「姑娘既說是『不能』而非『不想』,那自然是想回去的。在下很好奇,姑娘既守名節不願為我劉氏做事,緣何又不願回那江北富貴溫柔鄉去呢?」
我鼻頭一酸,儼然將諸葛亮當成了郭嘉那般可說得真心話的長輩。
「先生不知,我為曹氏所困,實有不得已之苦衷。」
「亮聽聞,姑娘身出名門,涉獵文武,對時政亦有所見地,較尋常閨秀有過之而不及。曹操者,當世之王莽也,令叔身後偌大的河北士族,固為操之囊中物矣,不足奇也。」
我點頭黯然:「正是如此,我崔氏一族才如履薄冰。可我所憂思者,遠不止於此。世道不公,道德崩壞,說什麼巧詐寧拙誠,一生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正人君子反倒顛沛流離,鬱鬱而終。我恨這儒教描繪的理想世界,你們這個時代吃人!而我也被人吃!纓時時覺著生不如死,苟活全無滋味……」
「世之艱辛,非獨君一人也。姑娘仍有父母兄弟需要看照,怎可說起這種糊塗話?」
「我沒有了,」我突然痛哭起來,「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媽媽……」
諸葛亮沉默了很久,但我想他大致了解了我的話。於是長嘆一息,溫和地講起了世事之理,聊為人處世,也聊王道與霸道。那時悲傷上勁,我並不以為意,後來許多年後,卻時時憶起。
諸葛亮提起楊夙曾同他說起四個字。
「哪四個?」
「天命難違。」
「……」我看著此刻諸葛亮堅定的眼神,愈發落寞了。他大概不知,楊夙這話,原本是為了寬解數十年後的孔明。可此時風華正茂的孔明,正雙目炯炯地對我說道:
「姑娘,生逢亂世,若無本事救得他人,求得自保,亦是本事。楊叔夜,他待你如親人。還是莫要辜負了他的一番好意罷!」
「先生可知這天命,未必獨指人民之運命,猶可謂『仁義道德』不可行諸人性之澤也?」
「何意?」
「這天下,本就是偌大的逐鹿獵場,人人皆是獵人,利器皆要爭奪方可到手。而做獵人不一定能活,但做鬼一定可以無情無義,同時無痛無傷。常聽人言『王綱失道,群英並起,龍戰虎爭,終歸真主,此蓋天命去就之道也』。順應天命,意在以法代儒,罷舊禮黜舊樂,我欲吃人,卻非傷及他人,而乃頑冥不固之自己。」
「一日為士,終身為士!」諸葛亮冷冷地看著我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說道,「恃強凌弱者固然可恨,但處心積慮陰謀算計之人更為憎怖。」
「比起天下太平,陰謀算計又算什麼?」
諸葛亮止住了,明白再多說也是道不同,於是最後只剩一句: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執允執中』,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我慚愧地閉上了眼。
…………
幾天後,在諸葛亮的安排下,我見到了聞訊趕來的夏侯尚的妹妹夏侯英。那是個略施粉黛的年輕姑娘,美色驚人,與夏侯尚十分相似。初見我時,她淚落漣漣,像與親眷重逢般,細說起了當年之事。
原來,當年夏侯英外出樵採遭遇山賊,從懸崖上摔傷,是張飛營救而隨軍帶走。後來夏侯英傷勢漸愈,可軍已行遠,外界又多有山賊和流匪,張飛便遲遲未將她送歸。少女在軍旅無依無靠,久而久之,也便不了了之。於是當地人便傳言夏侯英失蹤時,張飛軍恰好經過,說是張飛擄走。
「你兄長如今是虎豹騎小將,深得曹丞相歡喜。」
「我聽說了。」
「他曾跟我提起過你——」
「……」
「跟我回去吧。」我顧不得背傷,果斷抓住她的手腕。
可夏侯英只哭著搖頭。
「怎麼,你不願意嗎?」
她仍舊哭著搖頭。
「崔姑娘,我已為人婦,早生有二女一子,在家從父,父死從夫,縱令返鄉,亦恐為族人不納。我……回不去了啊。」
我驚愕極了,神色惶恐,眼前這個不過20出頭的女孩,竟然說她已生下三個孩子。可轉念我便為自己的愚蠢哭笑不得:像她這樣年紀的姑娘,在古代嫁人生子,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嗎?而她對我說的這番話,又哪裡挑得出一個毛病呢?若勉強她回到曹營,只怕她就是下一個經歷母子生離之痛的蔡文姬。
夏侯英哭著將一塊寫滿字的方巾塞在我掌心,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
「請務必代我轉告,就說『伯仁哥,英兒真的好想你,但是,對不住,對不住』……就夠了……」
她說得直哽咽,伏在榻沿又怕碰疼遍體鱗傷的我,看著夏侯英哭得梨花帶雨,我終於忍不住也嗚咽哭出聲來。
「好了好了,纓妹妹,不難過了,日子還得過,是我失態了……適才聽你說我阿兄他們都過得很好,快跟我說說罷,我叔父和我那些個弟弟們怎麼樣了?還有啊,譙縣如今是不是很富庶,再沒有飢荒了?許都那個地方你去過的對嗎?在鄴城的丞相府,是不是很熱鬧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