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醒
終日在榻上沉睡,我像剛出世的孩童般,貪戀著枕席間的舒適溫存,卻好像,怎麼睡都睡不夠。來到這個世界已有十多年,真的累極了,真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橫豎不過一死,就這樣喜歡睡覺也好,為什麼要想那些讓自己不開心的事呢。
可是我多希望,這場夢,有睡醒的那一天啊。
多希望我一睜眼,媽媽就在灶頭邊洗菜做飯,爸爸靠在沙發上看電視,弟弟在地板上坐著玩遊戲,而我敲門回家,告訴他們,我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夢裡我什麼都有,朋友一個也沒弄丟,可是你們看,我還是回來了,爸爸媽媽們,其實我有多愛我們的小家,其實我有多捨不得你們離我而走。我會長大的啊,我會慢慢懂事的啊,為什麼不願停下來等一等我呢?
……
病情在曹植的悉心照料下,竟然意外好轉起來了。我身染疫病不治的謠傳,也不攻自破。
可從赤壁一役歸許后,噩夢頻仍,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分清現實與夢境。我會反覆詢問曹植,反覆確定現在這種安定平靜的生活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而這一切的精神隱疾,都歸因於那次墜落寒江溺水的經歷。
為了嘗試走出噩夢,在思蕙擺好洗浴的熱水桶出去時,我會憋氣藏進花海里,逼自己克服對水的恐懼,並在心中默背《洛神賦》給自己打氣。
關於曹植的一切,都是我今後活著的勇氣。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你寫的這方子,我問過醫官,青蒿與防風、黃芪、白朮等類似,能緩解寒瘧疾,卻並不能根治。此瘧能痊癒,全賴你存活之心志堅定。」
這天,榻邊閑聊時,曹植笑著打趣道:「等過些時日,父親就該回來了,到時候我們會回譙縣老家一趟,住上挺長一段時間的,到時候,我給你打一些我們當地的獵物來,像青耕鳥啊,鴒啊,還有沙棠果……」
「這些不都是《山海經》里的嗎?怎麼成了你家鄉的特產了?」
「傳說,這青耕鳥是可以抵禦瘟疫的祥瑞,鴒形似山雞,吃了它的肉就不會做噩夢,還有這沙棠,其狀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我被曹植逗樂了,但卻轉移話題問他另一件事:「譙縣居渦河以北,丞相這次在洧水練軍,是預備順渦河南下,再與東吳開戰嗎?」
「不錯,這回南征,直抵芍陂,定能一舉克定吳寇!」
「幾月出發呢?主戰的文武官員可曾明白赤壁一役我們北方的水軍敗在一個水疫上呢?真的那麼著急,要再次揮師南下嗎?」
「……」曹植滿臉疑惑,「赤壁役不是輸在黃蓋詐降么?何況我方主力尚存,為何不再殺他們一個回馬槍呢?」
「……」
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糊塗的人還是沒有清醒,還在做著天下霸主的夢。我嘆息一聲,只惱曹操性情太執拗,但隨即想到自己不想再插手干預任何政事,便很快釋懷了。
大病初癒,心中仍是苦悶,且莫名焦慮,遂掀被下榻,攬衣出庭,我默默地站在女貞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曹植搭著話,他見我看女貞樹看得出神,便掣刀過來,在院前舞了幾下,比起曹丕的劍法,他花樣挺多,實在的少,純是為了逗我開心。
「為什麼人們要給一個草木取名叫『女貞』呢?聽這名字我便猜得到,人們必然要給它編個貞潔烈女守寡不嫁、對丈夫忠貞不貳的『傳奇故事』。」
曹植聞言,笑著舉刀挑起女貞枝葉,反駁我道:「誰說女貞就只有節婦一解啦?我這可有其二解。」
我伸手想抓住曹植伸出的兩根手指,卻被他躲閃了去,於是我順著他的話問道:「哪二解?」
曹植歪頭笑眼眯眯:「女貞,傳說是得名於古時魯國女子。因其木『負霜蔥翠,振柯凌風,而貞女慕其名,或樹之於雲堂,或植之於階庭』,故取名女貞。女貞冬青,士女莫不祈願得此傲霜斗寒之風骨。阿纓,你想成為這第二解的『貞女』嗎?還是你只讓自己視野狹隘於一解中呢?」
「當然是——」
「當然啦,」曹植只管搶白,「在《神農本草經》中,女貞也是一味良材『主補中,安五臟,養精神,除百病,久服肥健,輕身不老』,回頭我就讓思蕙多拔一些給你熬藥去!」
我又笑了,連推著他:「多好的女貞啊,幹嘛要毀了她們,留著庭院里賞玩,也挺好的。」
「來,試試這刀,看能不能揮幾下,不會的話,我教你哦!」
「哈哈哈,你自個兒都只是跟子文哥學了點皮毛,還來教我!等哪天我認真學了刀法,還不見得是誰教誰呢!啊……」
「你看,你看,瞧你現在這弱的,拿都拿不起來呢!」
我掩面笑著轉身,就要回室內去,忽而想起什麼,遂停駐不前,坐在台階頂惘然若失。
「從前跟隨二哥習武所得強健體魄,經此一役,損傷殆盡矣。又復疾病纏身,早已是羸弱殘軀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反正這腳肯定是會留下病根的,往後若是再追逐玩耍,子建,你可要讓著我點,我是肯定追不上你了。」
曹植斂起笑意,坐在一旁,認真地說道:「蓋壽命長短,骨體強劣,各有人焉。善養者終之,勞憂者半之,虛用者殀之。禍兮福依,阿纓,人生漫漫,切不可自棄。」
「可如果要我性命的是『天意』呢?」
「沖弟得了寒瘧而故去,阿纓同樣患上瘧病,卻能安然無恙,可見天要你活著,這就是『天意』。」
說話間,原本在房中竹簍里的皎皎,又蹦跳著跑出來。仲春良辰,日光繾綣,暖意綿綿,皎皎跳到女貞樹下的草叢裡,就呆著不動了。看得出來,春來夢醒,冬眠的動物都出來曬太陽了。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子建,我困在了羅網裡,我逃不出去啊。大夫人不待見我,子桓哥也因去年的事一直不肯搭理我,在你們這裡,我除了你,還有純兒和節兒,真的再沒有人能說得上話了,太孤單,太孤單了……現在養著病沒事做,我好像成了府里最沒用的閑人。」
「你是一個無用之人嗎?我曹植第一個不認呢!」曹植拍拍衣裳站起,也將我扶起,自信地說道,「我們是朋友,更是親人,親人,就是不要有任何的猜忌。我說過,將來的路還很長,你將來的每一天,都不會孤單,因為有我曹子建在。有我在,就不會沒事做!」
我疑惑曹植的篤定,不知他有何打算,只得將信將疑。
在曹植的眼裡,我再次看見了自己,彷彿在說:從前接受不了歷史的設定,畏首畏尾,現在到了你要選擇做回你自己的時候了!
次日清晨,曹植早早便在屋外等候,等我開扉出來時,卻見台央擺著熱騰騰的一盆水,說是給我沐發用。病重這幾日,確實無暇他顧,蓬頭垢面的,我正驚喜不已,坐下便要在春光下洗頭。可徒手一摸,才意識到從前滑直秀髮不在,被烈火燒焦的半邊已變得蜷曲蓬亂。
正當我握髮欲淚時,曹植卻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不讓我十指沾水,自己反倒捲起袖口,為我一一卸下頭繩,隨後果斷抓起裁刀,將我頭上無用的焦發剪棄,又在熱水的浸潤下,輕重有節地為我梳理髮絲。
我呆住了眼,一旁端漆盤的思蕙更是看呆了眼。時間緩慢流逝,曹植熟練地進行著他的沐發手藝,一呼一吸都近在我咫尺,脖肩微涼,我不敢動,卻從未覺得日光如此舒適溫暖,在一輪輪光圈的照耀下,我閉眼珍惜著每時每刻,只願此時此刻永遠定格。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接下來的半月,曹植每日都來偏院照看我,除了給我找了個名喚「錦兒」的新侍女,還專門去外府尋了個會做南方菜的廚娘。白日里,曹植手把手教我學琴識樂,下棋摹畫,督促我練隸字修心靜神,在他的陪同下,我重新拾起了諸子百家經典著作,卻不再像以往在鄴城東閣一樣醉心權謀兵法,每日只是研讀詩賦文章,誦讀《春秋》《史記》《漢書》。
閑暇時,我也愛看曹植作文,我會用他平時練詩寫賦的廢紙給折成千紙鶴,而每隻千紙鶴身上都有曹植的墨跡,有曹植精心凝作的句子。
「子建,你每日至少耗費三張麻紙,如果我每天折三隻,那一年之後,你就會擁有一千隻千紙鶴。在我故鄉那兒,千紙鶴是祥物,象徵純潔與康健,每當攢齊一千隻,都可以實現一個願望哦。我懂感恩的,它們一定會保佑將來的你,平安喜樂,自由無憂!」
病情好轉后,前來探望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也主動請來教習禮儀女工的傅母。除了卞夫人對曹植與我日益親密之事頗有微詞,府中上下仍待我如初,雖不曾尊奉到哪兒去,但至少表面客氣許多。至於曹丕,他性情薄涼,喜怒鮮形於色,每日忙於內政,很少遊獵,對我雖不像從前那樣愛理不理,但仍是沒有多餘的有感情的話。
秦純和曹節則加入了我們的學習小隊,一個負責教我習舞塑身,一個負責教我練歌清喉,陪伴著我捱過了最脆弱的一段時光。尤其是在成熟的舞者秦純的教導下,我的舞技大漲,雖不似她窈窕婀娜跳得雅樂之舞,卻深得相和歌舞熱情奔放之魂,舉止自如,盈盈躡履,系鈴腳踏鞶鼓,纖纖素手,水袖飛揚畫屏。
一段時間過後,膚澤、身形、容顏、聲線都在悄然發生著變化,而我尚無察覺,直到穿上曹植送來的紫曲裾,在他眼中捕捉到異樣之色,我這才注意到鏡台前的自己,氣質已與這個時代的尋常閨秀並無分別。
曹植從我出神的眼睛里看不出是喜是憂,便笑著在我眼前揮了揮手,未及我反應過來,便被他推坐在梳妝台前。見他又是熟稔地教我施粉傅朱,我不禁有些酸澀。
「聽節兒講,以前你在府中也常給其他妹妹們梳洗打扮,對嗎?」
「嗯。」曹植兀自哼著小曲兒。
「那你……會永遠為我梳妝么?」我很小聲,很慢地說出這句話。
「啊?」曹植似乎沒聽到,在鏡中露出迷惑的神情,「阿纓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滿臉漲紅,頷首翻弄一旁的書簡。
「書拿反了哦。」曹植笑。
「噢……」我趕緊一本正經地進入誦讀文章的狀態。
曹植只掃了一眼:「這冊《東觀漢記》抄錄謬處太多了,你去關內侯王粲府上去借,董亂前的稀世奇書,他那兒多的是。」
「我跟他又不熟,哪敢冒昧叨擾,真羨慕你在許都有那麼多好朋友。」
「那可不,這從荊州新來許都的文人,我可是大半都了解的。」
「除了王粲,聽說你最近還跟荀令君長子荀長倩走得挺近的,改天引見他們給我認識認識唄!」
「自然可以,我曹植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不過,你要他們認你這個良友,須得拿出點真才實學來。」
「哎呀,有曹大才子陪我讀書,吾復有何憂?」
…………
從前雖在崔府和曹府都摸過琴弦,到底無師教授,沒有毅力和恆心。但養病期間,在曹植的耐心引領下,我總算入了音樂的門檻,基本能掌握五音,並彈奏簡單的旋律。曹植教我彈的第一首曲子,就是郭嘉臨終前想聽的那首《子衿》。
「那日我將你敲打的音律暗記於心,依著郭祭酒的性情更正了幾個音,重新譜了首《子衿》,你聽聽,可是祭酒當年借用《詩經》古辭,自創的旋律?」
「是,就是這個……」鼻頭一酸,我說不出話,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那你再聽這支,沒記錯的話,這應是你當日第一遍彈的另一首《子衿》,而且還是樂府平調曲……」
「不,第一支它不叫《子衿》。」
「那叫什麼?」
「《短歌行》,」我堅信地說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這是丞相當年為郭祭酒作的辭。」
「竟是父親所寫?原來如此……」曹植相信了我的話。但他並不知道,《短歌行》是曹操十年之後宴請外賓時的作品。
「春寒料峭,還是關了門窗,繼續點燈讀書吧,阿纓?」曹植見我出神不語,便起身關了沙沙作響的木窗,可我堅持要敞開窗戶透氣,將頭伸出窗外。其實故作倔強姿態,是不想讓曹植看著我噙著淚。
「唉,為何總見你淚眼模樣?」
「我也不知……」我低頭支吾道,「哭是最沒用的行為,卻是最不費力但能緩解情緒的辦法,思慮多了,流淚便成了撫平情緒的習慣。」
曹植安慰道:「『星漢照我,去自無他。奉事二親,勞心可言。窮達天為,智者不愁』,虞舜盡孝于田壟,烝烝不違仁;伯瑜年七十,綵衣以娛親;丁蘭刻木事親,朝夕致三牲;董永賣身葬父,神女為秉機。阿纓,今後你只須懷有曾閔之孝心,與族兄弟共使令叔享得天倫之樂便罷,又何懼來路多艱?」
於是裊裊熏風下,我屏氣凝神,重坐回席上,一連貫彈了數十遍那曲《子衿》,曹植知何故而不制止,只是在旁靜靜候著。曲罷止弦音,戶外烏雲咸集,春雷聲下窗欞顫動,我頷首垂眉,暗語低喃,惘然恍若夢醒。
「奉孝,你聽,這支《子衿》,我終於會彈了,而且再也不會彈錯了,也不會唱錯了,可你呢……」
惠風和暢,珠簾徐轉,銀鈴振振,又是一年迷濛細雨時,我多麼希望,堂外階下,仍矗立著一位獨對落花飛鳥的布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