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凌將軍,傷可好些了?今日可又是有軍務要處置?」見是救命恩人,少商笑容可掬。
「小傷而已,早就無礙了。」凌不疑又對少商露出笑容。「這些時日也碰不到傷處。」少商見一大群人都看著她和凌不疑說話,才發現有些不妥,忙喊程始。
「阿父,三叔父之前與你說了吧,去驊縣路上,我們遭遇劫匪,是凌將軍救了我們。」
程始聽了忙雙手作揖:「多謝凌將軍救命之恩。」
「程將軍不必這麼客氣,程四娘子與在下歷經生死,又為在下寬衣療傷,大家不必這麼見外。」
程始聽到寬衣兩字,眼睛瞪得像銅鈴,再看看妻子的臉色,他覺得還不如自己呢。
「程娘子臉色蒼白,可是病了?」
今日陰天,黯淡的天光下,少商面色蒼白,看起來確實有些憔悴,好似被霜打了的花骨朵,無精打采。一旁的程始很想說,其實女兒天生這幅模樣,只要不去刻意張牙舞爪,稍微安靜些待著,就會顯得十分羸弱可憐。可他張了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不勞將軍費心,只是路程顛簸看著沒力氣罷了。」少商心想她只不過臉色捂白了些,程姣那臉色才像是病了。
「既然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府休息吧。都城嚴設關卡,在此排隊還不知要多久,就讓在下護送你們進都城吧。」
凌不疑微微點頭,梁邱起向門將傳話:「前方讓路!」
城門前聚集的車馬人群紛紛避讓,黑甲衛左右自成一排,擋在人群面前防止有人衝撞。凌不疑騎著高頭大馬,走在車隊前面,待程家車馬進了城門之後,又對程始夫婦道。
「程將軍進城后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里偏道回府即可。至於究竟出了什麼事,將軍明日詢問萬將軍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正張嘴發愣,聞言忙不迭的致謝,凌不疑頷首回禮,雖然不若待少商一般和煦融融,但也十分得體。不知為什麼,見凌不疑的樣子,程始既心虛又發慌,他好想跟凌不疑說一句:您知道我女兒和樓家幺兒定親了嗎?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回到程府時已至午後,程母見了程始,猶如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情人』上去就是一頓降龍十八掌,拍得程始都成了苦瓜臉,直說程母這是把他當地犁。
關心了程始幾句,程母就進入正題,向來沒什麼墨水的她,一口氣問了關於程止生活的四個方面,八項細節,把程始直接問傻了。後來還是少商機靈,派了個婢女讓程母細細問詢,免了眾人的口舌之累。
打發了程母,少商直接被叫去了程始夫婦的內堂。程姣知道這是夫婦二人要問關於凌不疑的事,今天這麼大的陣仗,他們肯定要問清楚。
次日清晨,程姣做完了拉伸,就聽錦瑟來報蕭夫人病倒了。她眉頭一皺,心想莫非是被少商氣病的?程姣嘆氣,她就說父母是鬥不過自己孩子的,換了衣服奔去主居處。
進入程始夫婦的內屋后,卻見蕭夫人正躺在床上,面色發白,唇瓣乾燥微裂。程姣剛問上兩句,兩位兄長和程姎少商都來了。蕭夫人手足酸軟,人卻還清醒,口齒清楚的向大家解釋說是最近旅途勞頓。
程始滿面憂色,嘴上卻道:「說起來你都多久沒病了。醫士說了小病是福,這麼多年你鞍上馬下的,也不知積了多少病累,趁這個機會好好養一養。」
少商默不作聲,看程姎熟練的服侍蕭夫人。「堂姊,我來吧,你也累了。」
剛接過銅盆,虛弱的蕭夫人開口:「還是讓姎姎來吧,你們去驊縣之時,這些事都是姎姎做慣了的。」
蕭夫人這話,頗有些『你不用我管,我也不用你盡孝』的意思,兩姊妹頓時不好再插手,弄得程姎也有些裡外不是人。
「這水有些涼了吧,麻煩阿姊去換一盆。堂姊,如今阿母病了,家中大小事務還需由你做主,你先去忙吧,這裡有我你放心。」
程姣逐客的意思很明顯,少商和程姎也都不想再待下去。見室內剩下程始夫婦和她,程姣嘆氣。
「阿母,您這又是何苦啊?」程姣不明白,之前不是說好了不插手少商的感情,怎麼又...
程姣本以為蕭夫人會發怒,結果沒想到蕭夫人不語,只是紅了眼圈。
「阿母,阿母你別哭,到底是...」蕭夫人一生要強,何時在兒女面前流淚,程姣忙去看程始,後者背手嘆氣。
「我不過就是希望她能夠婚姻圓滿,可她...我知道虧欠了嫋嫋許多,所以才事事安排,怕她左了性子走了彎路。可她寧願嫁給一個她不愛之人,也要遠離都城,遠離我這個阿母。」
蕭夫人許是病了,也或是人到中年所以格外脆弱,竟嗚咽起來。程始聽了忙來到床邊,摟著蕭夫人一下下撫摸她的背脊。
「元漪呀,嫋嫋還小,你的心她以後會明白的。」
程姣覺得,蕭夫人對少商其實就是恨鐵不成鋼。可少商自小有主意,又沒從蕭夫人這裡得到該得到的母愛,她怎麼會聽從管教。
程姣默默退了出來,隨後與程姎商議,繼續由程姎料理府內事務,自己在旁輔佐,還從青蓯夫人手中分出一部分護理工作,交給少商。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蕭夫人,但總不好跟人家親女兒搶著照料,只好點頭答應。
少商一直和青蓯夫人照顧至午時,萬將軍帶著萬萋萋前來探病。程始和萬松柏到了九騅堂附近,看到的就是程姣居於主位,聽各個管事僕婦的回報。午時的陽光照進堂內,程始頭一次在幺女臉上看到了威嚴,心頭感慨。
萬松柏看到了,回頭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姣姣,多孝順多乖巧,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條。我上回生病你是怎麼盡孝的,居然去外頭跟人打了一架!」
萬萋萋瞪了親爹一眼,大聲道:「阿父到底會不會說話,你這樣贊一個貶一個,是盼著我和妹妹們生嫌隙么?不過看在你誇的是我自家姊妹的,我便不和你計較!」
萬松柏也瞪女兒:「你這沒大沒小的....」
眾人進內屋時,蕭夫人剛睡醒一覺,此時精神好了許多,談笑興然。說著說著,話題就不便讓小女娘聽,兩對夫妻便叫女孩們自去玩耍。
兩個女孩手挽手,說笑著走向少商的小院。陽光正好,兩人坐定后,萬萋萋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訴我你定親啦!聽說是樓太傅的侄兒,叫什麼樓垚的,是真的么?」
少商大大方方的點頭承認。
萬萋萋滿臉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對方:「看不出呀,你個小小娘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門,長高了也好看了,順手拐了個郎婿回來!你年紀比我小,定親卻要在我前頭了..嘖...」
她不提還好,提起這事少商忍不住嘆氣起來,道:「唉,我也不知道這麼快定下親事,是對還是不對。」
想起昨天和父母的爭吵猶在耳邊,少商心中沒半分高興。
萬萋萋奇道:「你這話好生奇怪。親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願意和不願意的。我們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愛。像有些不將兒女當回事的長輩,外面飲一頓酒的功夫,說不得就將兒女的親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麼疼你,定下這親事前必問過你的吧?」
少商一怔,忽然明白了昨日父母臉上的震驚和心痛。
程姣處里完庶務,萬將軍和萬萋萋已經離了程府,此時樓垚上門來。他聽說蕭夫人病了,竟弄了一車的藥材來,弄得程姣哭笑不得,只能造冊登記入庫,還當笑話一般講給蕭夫人聽:說如此的好大兒,可不能便宜了別人家。
蕭夫人問何為好大兒,程姣就說有位老翁養了條犬,此犬無比聰慧又對主人有求必應,老翁沒有兒子,直言此犬是他的好大兒。故事講完,第一個笑出聲的是程姎,隨後蕭夫人也輕笑出聲,少商反應過來,開始滿屋子追著程姣打。
「你竟然說阿垚是狗!看我怎麼教訓你!」
「我明明是誇他,他多聽你的話!」
「你還敢躲!」
「堂姊救我!」
室內一片歡聲笑語,蕭夫人也一直帶著笑容。她看著三個女孩,心想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執著。蕭夫人讓程姎置辦一桌上好的酒席,也不拘束讓家中幾個兒郎和女娘一起同樓垚吃酒。
席面擺在了程頌和少宮住處的廳堂,六個人吃吃笑笑,喝到興處,程姣叫錦瑟取來她的箏。
試了幾下后,箏聲如高山流水傾瀉而出,少商也拿出她的竹笛與之相喝。笛聲清脆悅耳,如晴空中的仙鶴落於瀑布邊嬉戲。程姣和少商合奏了一小段,少宮也叫僮兒拿來他心愛的塤吹了起來。
樓垚之前被未來的『大舅子』們灌了不少酒,此刻正獃獃看著吹笛的少商,滿眼的柔情。少商也回望樓垚,覺得他們以後一定會幸福的,在未來的許多年之後,他們還會有無數次這樣的機會。阿兄們會帶著妻兒,她們也領著夫婿,一家齊聚暢飲,韶光正好。琴瑟笛塤合奏,意氣風發,闔家美滿,沒有比這更好的青春年華。
第二日,少商繼續服侍蕭夫人飲葯梳洗。母女倆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每當兩人爭執過後,便彷彿雙雙忘記前事,絕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畢,母女倆也無甚話要說,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
眼看就要到重午,程家於今年隆冬搬入新宅,還未來得及儲冰,程姣正要請示蕭夫人去何處購冰,卻見程姎引著樓垚和一名中年華服婦人款款行來。程姣猜那位便是樓垚的母親,河東樓氏主支的二夫人,便讓婢女去請少商來正堂,自己去請蕭夫人。
少商聽聞樓垚來了,便一路急急跑過去:「阿垚,一路上辛苦了吧,我弄了涼湯,快隨我去喝一碗!」
「就只有阿垚才有涼湯喝嗎?」少商聽到一個溫婉的聲音,才發現廳堂之中還有人。
「少商,」樓垚拉著少商的手來到樓二夫人面前,害羞一笑,「這位是我阿母。」
樓二夫人仔細一看,只見少女膚色如雪,身著半舊的曲裾,既不張揚也不頹萎,猶帶著稚氣的面龐上,神情溫柔靜妍,容色姝麗。人皆愛美,她一見之下先喜歡了三四分,又轉頭白了兒子一眼:在家裡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麼性子好脾氣好活潑開朗,卻偏偏沒說人家小女娘生的這樣好看。
「樓仲夫人來了。」蕭夫人經少商照料,病已大好,如今穿戴整齊身後跟著青蓯和程姣,進入廳堂。「樓公子,為何不早些告知?少商姣姣,快隨我見禮。」
樓家母子自是來探望蕭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趕緊拿出桑氏數月的培訓,娥首低垂行禮。樓二夫人看她舉止恭順安靜,面上還透著熱切,便又喜歡了三四分。
「樓夫人快請座。」樓二夫人見程家女眷舉止文雅,母女三人同坐於一側還美得各有特色,暗暗道程始有福氣。
「聽說夫人身體不適,本是惦記你才來的,可若是打擾了夫人還不若不來呢。」樓二夫人年紀比蕭夫人大了好幾歲,但皮膚白嫩,神情開朗。
「依照禮數,本應是我們去您的府上,商討兩個孩子的大事,可偏偏我這病生得不是時候。」
「你且慢慢養著,你別急我也不急,可就是不知我兒急否!」
「阿母。」
程姣見樓二夫人說她不急的時候,蕭夫人挑了下眉,便知道她心裡不太舒服的。便開玩笑道:「我阿姊肯定是不急的,反正樓公子幾乎天天來我們家。」
蕭夫人瞪了程姣一眼,但神情有所緩和,樓二夫人自知失言,忙說起了程老爹又陞官的事情。蕭夫人看似不在意,轉頭又說起樓垚送的藥材太過貴重不能收下,又言聖下並未下旨升程始的官,這道賀也不必云云。
樓二夫人是個直腸子,將坐在自己身邊的兒子拉起,往蕭夫人面前一推,正色道。
「夫人,這賀禮您收下只賺不虧,夫人只管說,這份大禮您是要還是不要?」
看著窘迫的樓垚,程姣對蕭夫人偷偷做『好大兒』的口型,蕭夫人看著樓垚就想起了七八個月大的小土狗,面上也帶了笑意。母女三人笑而不語,樓二夫人以為蕭夫人這是滿意了,也跟著笑起來。只有樓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這時候青蓯夫人進來稟告,說來了客人。
「今兒個怕是喜鵲登梢頭的大喜日,貴客們都扎堆上門。女君猜猜,又來了哪位稀罕客人?」
程家是新晉武將,都城中只有幾家往來,蕭夫人也一時猜不出,是哪家算是稀罕客人。
「是膠東袁氏的袁公子和琅琊王氏的王公子。」
聽來客姓氏,蕭夫人一頭霧水。如果說袁慎好歹還來過程家的宴席,勉強算是有來往,那這王家卻是八竿子打不著啊。
「快去請將軍,招待兩位貴客。」
樓垚聽聞袁慎來了,便要去見禮,畢竟袁慎同他大兄是同窗,在駐蹕還指導過他功課。少商和摟垚去了前廳,程姣便陪同蕭夫人和樓二夫人說話。程姣不過份熱絡也不冷淡,總能在兩位夫人沒話說時適當插嘴,從衣料首飾說到弄花品酒。
知道樓二夫人愛踏青,程姣還說起她們去驊縣一路上,都是少商如何如何安排,聽得樓二夫人心花怒放,直言蕭夫人將女兒教導得好。蕭夫人面上有光,言語也變得誠懇了些,她本就善舞長袖,這下母女倆一唱一和把樓二夫人捧得飄飄然,直言能娶少商,是她們二房天大的福分,就差說樓家祖墳冒青煙了。
樓二夫人慈愛的看著程姣:「好孩子,今年幾歲了?」
「回夫人的話,過了重午就及笄了。」
樓二夫人還要說些什麼,青蓯夫人進了廳內:「女君,王家公子跟家主說了幾句話就告辭了,這是王公子送來的帖子,直言請女君定要帶著幾位女公子賞臉。」
蕭夫人接過帖子,一目十行:「王家請我們下月去府上賞花?」
青蓯夫人點了點頭,樓二夫人的表情不太好看。都城裡默認的規則,若請哪家女眷過府一聚那就是為了相看,雖說少商與樓家議親,但只要未走完定親流程,這親就不做數,王家自然可以相看少商。
想到此處,樓二夫人坐不住了,直言蕭夫人有事,她就不打擾了,然後步履輕快的去前廳尋兒子——之前何昭君退親她已經臉上無光了,這要是已經在議親的新婦還被人搶去,那他們樓家就不用在都城混了!
看著樓夫人急匆匆的背影和頗有章法的步伐,程姣羨慕道:「阿姊可真搶手啊,阿母,王家該不會也上門提親吧?」
蕭夫人抬了抬下巴:「這有什麼,一家女百家求。」
「阿母這回得承認阿姊的好了吧,樓二夫人可是名門淑女,她都對阿姊如此喜歡,可見這都城的貴夫人,也愛漂亮活潑的小女娘。」
「若娶宗婦還當穩重,不過若是你次兄娶新婦,我也喜歡鮮活明艷的。」蕭夫人微微嘆氣。「是我以前對嫋嫋太過嚴厲,以後,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