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兩日後,程家宴客,闔府張燈結綵洒掃一新。
程母終於盼到大出風頭的日子,精神抖擻的起了個大早,高坐在慈心堂的上首等著賓客來見禮。程始領著兄弟和兒子們在正門迎客,蕭夫人帶著三個女孩迎接來訪的女眷。
今日少商程姣倒和程秧做一樣打扮了,穿的正是上元節蕭夫人準備的,紺碧色二繞曲裾,配上雪色內襯,甚是明艷動人。蕭夫人在審美上絕無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現在的心情。
程姎大眼圓臉膚色康健,算得上端莊秀麗,可惜一樣打扮下,程少商白皙幼美,明眸善睞,程姣似風拂玉樹,雪裹瓊苞,相對比倒將程姎映的像個村姑了。
賓客已陸續而來,來最早的自然是萬將軍夫婦。萬將軍大名萬松柏,比程始年長五六歲,略矮五六寸,但相貌堂堂,顧盼神采,而且貌似腿疾已愈。少商觀他舉止大開大合,霸氣側漏,一看就是豪爽之人。相比之下,萬夫人就沒這麼強烈的存在感,見過禮就安靜的站在一旁看萬將軍和程始寒暄。
「對了,你那兩個天仙兒女兒呢?快讓我瞧瞧!」
「嫋嫋,姣姣,快來見過萬伯父!來來來。」
「萬伯父安康,我是姣姣,萬伯父還記得我嗎?」程姣笑眯眯地行禮,因為和萬萋萋交好,她十分喜歡這個伯父。
「姣姣?兩年不見你都長這麼大了啊!」
「嫋嫋見過萬伯父,萬伯父安康。」
「好,好。賢弟啊,我以為你把你的女兒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是在吹牛,沒想到真是生得好,養得好。」程始笑得臉都成了菊花。
「對了,拿著嫋嫋,」萬伯父掏出一把鑲了不少寶石的匕首。「這是萬伯父送給你的見面禮。」
少商看向程始,見阿父點頭才歡喜的收下。
「不過是個孩子,萬將軍的禮物也太貴重了些。」蕭夫人見了那匕首就皺眉。
「哪裡貴重,好物什才配得上咱們嫋嫋。」
程姣見蕭夫人臉色有些僵硬,知道她又來了脾氣。每當別人誇少商不誇程姎,亦或是少商獨得了什麼物件,她就開始犯病,好似別人都是睜眼瞎,看不見程姎的好。要程姣說,蕭夫人才是病得不清——女兒有的侄女必須也有,侄女有的女兒沒有也沒關係。程姣如今都摸到了規律,別人若在蕭夫人面前多誇上少商幾句,蕭夫人準會找機會說幾句她的不是,彷彿別人誇少商,她就全身不自在。
「嫋嫋,你阿父跟我是刎頸之交,今後要是受了什麼委屈就來找我,萬伯父給你做主。尤其是受了你阿母的委屈,隨時可來。」
「嫋嫋,姣姣,你們別在前廳杵著了,還不快去大母面前服侍。」
「恩。」
「是,阿母。」
「嫋嫋,快點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怎麼一點規矩都不懂。」程姣暗暗撇嘴,別的都能遲到,只有親阿母的貶低永遠不會遲到!
「娣婦,就是太死板!」
程姣和少商來了慈心堂,程母今日穿的,跟現代過年裝壓歲錢的大紅封似的,渾身披金掛銀,閃閃發光。少商看著程母頭上那粗壯的金棍棒,輕聲問程姎:「大母是不是重打了那支金笄?」
程姎苦笑:「你看出來了?大母足足加了二兩的赤金呢。」
少商故意逗她:「你怎麼就沒勸勸她?這樣豈不惹人笑話。」
程姎驚懼:「我哪裡敢!」
姊妹三個正咬著耳朵說笑,廳中又來了女客,程母馬上擺出一臉端莊矜持的笑容。
「程老婦人毋恙。」
「好,好。」
「這位是車騎將軍王淳之女王姈,其母文修君乃皇后外妹。今日也跟隨我們來跟程家道賀了。」說話的粉衣女娘是樓太傅家的幺女,程姣正奇怪怎麼皇親國戚都來給程母賀壽,王姈一開口就語出驚人。
「我本不想來,奈何家父與程將軍有些淵源,特命我來賀喜。」
(老娘還看不上你們程家,要不是我阿父非讓我來,我才看上不你這小門小戶。)
「好好好。」程母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她知道這個小女娘得罪不起,而且今天還是程家的喜事,萬萬丟不起人。程母的腦袋難得靈光一次,她決定將這王家女娘丟給程姎招待。
「難得來一趟,莫要在我們這些婦人面前拘著了。姎姎啊,請貴客們落座,好生招待。」
「是。」
程姎剛安排王姈和樓縭在身邊坐下,王姈就開始和樓縭說起了『悄悄話』。
「那就是傳聞中的程家四娘子?果然百聞不如一見,還真是傲慢囂張得很!」
「可不是嘛,聽說就是因為她平日太過粗鄙無禮,她二叔母才不肯讓她出門,更別說各家走動。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人家現在有父母撐腰,以後少不了要和我們多見面。」
「今日堂姊可要為我作證,」少商漫不經心給果子剝皮,「我毫無一點無禮之處,倒是有的人句句羞辱,也不知是誰更無理。」
「早聞文修君身為皇后外妹,德才兼備品貌無雙,沒想到她的女兒竟然如此...」程姣擺出『不過如此』的表情。
「你什麼意思!」王姈柳眉一豎。
「王家娘子,我說文修君德才兼備品貌無雙,難道你不認同?」
「你,你明明是羞辱於我!」
「舉頭三尺有神明,王家娘子,我剛才說的每個字,可都無不妥之處啊。王娘子若存心上門找茬,那我也無話可說。」
「王家阿姊,少說幾句吧。今日我們是為了善見公子而來,不和她們一般見識。」
「大家快看,是善見公子。」
看袁善見來了,廳中未婚的女娘都開始端正儀態,整理頭飾。程姣剛想讓少商猜猜袁善見為何而來,一轉頭髮現少商已然帶著蓮房偷偷溜了出去。程姣跟著出了廳堂,沿著長廊走了一路才找到少商。
「阿姊,你怎麼出來了,外面多冷啊。」
「我就是凍死也不願跟她們待在一處,這些人張口閉口嘲諷於我,我不耐煩與她們鬥嘴皮子,出來透透氣。」
「蓮房,你下去吧,這裡有我陪著阿姊。」揮退了蓮房,程姣拉著少商說起悄悄話。
「經此一事,是不是更不想留在都城,天天跟這些女娘交際?是不是更想去見一見外面的世界?」
「知我者,姣姣也!」
「那就更要抓住機會了,你方才沒看見,袁善見公子來了。」
「管他公子母子,我現在只想透氣。」
兩人一路行至角亭,有個身影擋住了去路。
「女公子,別來無恙否?」見來人是袁善見,程姣剛想走就被少商拉住了衣角。
「怎麼,女公子要走是不歡迎袁某?」
「袁公子大駕光臨,小女怎敢不歡迎。家父阿兄全在九騅堂,袁公子大可前去一敘。」
「可我是特意來找她的。」袁善見說著,用扇子指著少商。
「我不過是接了你的繡球,我阿妹已經幫我還於你了,怎還追到我府上,至於嗎?」
程姣再一次刷新對程少商的認知,她已經不是『鋼鐵直女』了她是『鋼鐵女俠』-從頭鐵到腳!他袁善見又不是某寶賣家,追著你來問繡球使用感想的,他是找你談情說愛的呀!
見少商想走,袁善見伸手阻攔:「你這般轉身就走,就是程府的待客之道嗎?未免有些失禮吧。」
「你我素不相識,兩家又沒有舊交,袁公子將我們擋在此處,這才是失禮吧!」
實在不想在這當電燈泡,程姣再一次試圖溜走,結果被少商踩住了裙角,外加瞪眼呲牙威脅。
「袁公子不妨有話直說。」
「好,女公子快人快語。袁某隻想女公子給令三叔母桑夫人帶句話。」
「袁公子要帶話,找人登門向我三叔母傳達便是,為何要繞這麼大的圈子。」
「內里有些不足對外人道的緣故,是以只能請女公子煩勞了。」袁善見說完,對著少商做文士揖禮。
聽到這裡,程姣已經默默捂住了耳朵。少商微微一笑:「傳話是吧,我阿妹每日都和我三叔母學習音律,找她傳話最合適。」
「我...」我謝謝你啊,程少商!
「袁公子,你要向我三叔母帶什麼話,只管說來便是。」
「好,女公子只需要對桑夫人說,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登蘭台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故人所求,不過風息水聲即可。」
「什麼..」少商覺得這袁善見說的話,每個字她都明白,可連起來就不明白了。她剛想問是什麼意思,程姣捅了她一下,湊在她身邊耳語道:司馬相如的《長門賦》。
「我知道了。」
「女公子真的記住了?」
少商不回答就帶著程姣快步離開。回到慈心堂,眾人已經開始舉杯對飲,少商見沒人注意到她們,兩個人挪到角落又咬起耳朵。
「姣姣,你當真要幫他傳話?」
「你要是喜歡他,我就先不告訴三叔母;你要是不喜歡他,我馬上就去。」
「不應該是反過來嗎?」少商一頭霧水。「那段話是什麼意思啊?」
「前面兩句出自《長門賦》,後面一句的意思是,故人牽挂,只求隻言片語。但關鍵啊,就在前面兩句。」程姣左看右看,壓低了聲音。「那傳話之人用武皇帝和陳皇后比作他和三叔母。」
少商聽懂了,一下睜大了眼睛:「那,那豈不是...袁善見要挖三叔父的牆角!」
程姣一把捂住少商的嘴:「瞎說什麼,袁善見才不會當我們的叔父...不對!是三叔母不會看上袁善見,也,也不對。哎呀,總之..應該是袁善見的長輩,吩咐他給三叔母傳話。這事兒我去辦就行,現在問題是,你是想讓我快點傳,還是...」
「趕緊的,趕緊的。袁善見那人說話文縐縐的,知道我沒讀過多少書還故意賣弄。還總找我的錯處,我看他就是想笑話我,我不喜歡。」
「成,晚上我就去。」
當晚,程姣厚著臉皮去三叔母的院子傳話,桑氏聽了淡然一笑。
「見你一臉嚴肅的,我還當什麼大事。」桑氏說著取來竹簡,寫了幾個字就交給程姣。
「這、這就完了?」也沒封起來,更沒留落款。
「他認得我的字。」
「三叔父也沒什麼要說的?」程姣看向程止——有人要挖你牆角撬你老婆,你都不管管!
「我的事你三叔父都知道的,還是你想問什麼。」
「姣姣並無想問的,只是覺得如果三叔母不拒絕狠一些,以後像這種傳話之事,定會源源不斷。」
桑氏笑看向程姣:「如果換成你,你會給他回什麼話?」
程姣挑了一句她最喜歡的話:「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說得好,你幫我把這句話也加上吧。」
程姣將信封好之後,又裝了個錦盒,才交給桑氏身邊的奴婢,讓他們送信。她相信桑氏肯定吩咐過下人,不用她操心。
幾日後的夜晚,用過晚膳程姣準備請教蕭夫人庶務上的幾個問題,順便緩和下母女關係時,在程始夫婦房外,竟然聽到了袁善見和少商的名字。程姣停住腳步,側耳偷聽,室內傳來蕭夫人和程家老僕的聲音。
「...他們就說了這幾句話?」這聲音是蕭夫人。
「老僕一步也不曾離開,女公子和袁公子就只說了這幾句,再無旁的了。」
「那姎姎呢?」蕭夫人問到,「她沒跟袁公子說話?」
「不曾,那時三娘子正和管事在後倉點貨。」微微一聲嘆息從蕭夫人口中溢出,程姣都能想象出她此刻滿臉的失落。
半片之後,程始的聲音響起:「嫋嫋言行有禮,這樣很好。倘無其他事老丈也下去休息吧。」
見老僕要告退,程姣正也想離開,哪知蕭夫人又留下那老僕:「有話你就直說,是否有不妥之處。」
「小女公子並無不妥,說話得體,不過那袁公子...瞧了我們女公子好幾眼。」老僕們也是見過世面的,自然知道世家公子自持守禮。「我們女公子討人喜歡呢。」
「...這事你知道就好,不要與旁人知道。」
那老僕連忙肅了聲音,連道女公子的名聲要緊,他絕不多言。說完便躬身告退。程姣躲在拐角處的陰影里,天已漆黑一片,老僕並沒有發現她。
室內程始故作矜持的捋了捋鬍鬚,正想得意兩句,卻瞥著妻子的眉頭好像打了結,便道:「你這副模樣作甚,別又要怪嫋嫋了。姎姎在點貨,又不是嫋嫋不讓她見那袁善見的!」
蕭夫人無力的出了一口氣,她輕斥丈夫:「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作這般想?」若說對程姎可惜,不是沒有,但有時候這就是緣分。
程始得意道:「少年人嘛,什麼慕什麼少...而且這有什麼好煩擾的。那袁慎若真看上了嫋嫋,上門來求親,我們答應就是。前些日子你不是還叫我去打聽他的品性么。不好色不貪酒,不躁不狂,立身甚正,還很得陛下的青眼,將來嘛...沒準還能位列三公呢...我看好得很,唉,倒是咱們配不上膠東袁氏的清貴。」
說到這裡,他嘆口氣:「估計人家也就見嫋嫋生的好,多看兩眼。你別多想啦。」
程始行走官場多年,深知這些世家豪族聯姻,除非如當初萬老夫人和過世的萬太公一樣,屬於真心愛慕難分難捨,不然多是門當戶對。說句難聽的,若不是這天下大亂,給了他們這些草澤英雄一個機會,袁程兩家的家世更是雲泥之別。
蕭夫人忽道:「我是不會讓嫋嫋給人做庶妾的!」再如何高貴的家門,她都不願。
程始嚇了一跳:「我當你在想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咱們不是早說好了嗎。寧肯門第低些,也要叫嫋嫋過的平順舒坦。」再怎樣,他還是護得住女兒的。
蕭夫人覺得自己一片慈母心腸,程姣在門外聽得卻遍體生寒。哈,庶妾?她蕭元漪覺得程姎就能匹配膠東袁氏的清貴,做高門宗婦,而少商想要嫁高門就只能作庶妾?!親生母親認為女兒之配做高門的妾,多麼好笑,多麼天大的笑話!
室內的程始已經將蕭夫人摟在懷裡,程姣拖動腳步,輕輕離開。長廊上燈籠里的燭火被風吹得明明滅滅,照得廊上一會亮一會暗,恍若異界。程姣站在廊中,忽然笑了出來。
「哼哼哼,呵呵,哈哈哈。」
「姣姣,你怎麼站在這兒?」
程姣抬頭看去,是程姎和她的婢女,婢女手裡端著一捆捆的書簡,看樣子像是賬冊。
「是堂姊啊。」程姎看著對面的程姣,總覺得她的語氣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卻又道不明是什麼感覺。
「堂姊這麼晚了,還來找阿母?」
「我請大伯母來看看之前我處理的家務。」
「堂姊可真能幹,加油。」程姣拍了拍程姎的肩膀,一笑而去。程姎卻在原地愣了許久。
「女公子,女公子?」
「怎麼?」
「您怎麼愣神了,是不是處理家務太累了?我扶您去歇息。」
「不用,這些還需大伯母過目,我們走吧。」程姎說不出,她剛才被程姣的眼神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