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三十一章 月有陰晴圓缺(上)
有一個青衫少女穿過青林鎮來到武陵源地界處,一路小跑到石碑前,凝起心神,視線透過兩側山河,望著向道觀走去的那位衣著紅衣的當朝七公主,神色陰晴不定。
少女猶豫許久,還是沒有選擇踏過。
當日寧缺離開青林鎮后,直接往大晉京城而去,速度一直不緊不慢,期間路過的沿途風景都是走馬觀花掃了一遍,絲毫不做停留。
只有在偶爾夜深人靜時分,這位妖土少女才會靠在樹下仰望皓月,思念一個永遠都不可能明她意的呆傻少年,笑意淺淺。
大晉國每隔十年的道門小會要在近日召開,這位妖土少女說到底哪裡會對世俗王朝的道會感興趣,但這次和以往不同,在平常的世俗瑣事上多了些外界的仙家門派來尋得意門生,據傳當朝最受國主疼愛的七公主司馬念慈也會在會上露面,寧缺對前者實在提不起興趣,這「仙家門派」在修行界充其量就是三流門派,門內坐鎮的修士說破天了也不過騰雲境,一輩子也就僅僅如此了。
只不過妖土少女卻對司馬念慈這個小公主頗為在乎。
無他,少女自從被寧初一「撿」到后,聽到最多的江湖傳言無非是「小七公主武學造詣奇高」,「當是司馬南木死後的又一個劍道修士」。
儘是讚美之詞,毫無瑕疵可言。
寧缺聽得耳朵著實生痛,雖是毫無厘頭的傳十傳百,可她一直堅信凡事並非空穴來風。
故而這次寧缺逮到七公主玩性大發的機會,一路從京城尾隨至此,不愧是深受大晉國主寵愛的女兒,京城至武陵源算下來整整一千多里的路程,常人馬不停蹄也要花上四天四夜,而司馬念慈至此卻僅用了兩日。
寧缺一路上發現這位七公主著實蠻橫無理了些,但想著身為「修道奇才」有些小個性也合情合理。
然寧缺一路上看了又看,實在失望,這位出生就衣來張口的小公主哪裡有半點修道天賦?武學造詣更是一塌糊塗,若是和一介莊稼漢子動起武來,怕是一拳就得打哭。
這位出身不凡的妖土少女有些不明白,這大晉平民一番胡謅亂扯除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和捧殺司馬念慈外,對他們自身能有半點好處?
想到此,少女輕輕搖頭,妖土相對於人世間而言其實差的不是高境修士,恰恰相反,妖土中四境修士多如牛毛,甚至連上三境大能也遠超人世間的一手之數,足足有二十多位,可謂盛世。
按理說六千年前的神魔之爭,勝算最大的應當是人傑輩出的妖土,只不過事與願違,除去天庭和酆都兩方天地,一貫弱小的人世間竟是最大贏家,當真是是非成敗轉頭空。
那位當時的上位不過三載的大妖僥倖存活下來,也僅僅是苟延殘喘。
寧缺對這些不感任何興趣,其實歸根結底,妖土差的不僅是天時地利,還有那位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劍開黃河天幕的讀書人。
妖土說敗得一塌糊塗,也不盡然。
戰後人世間便有塊大陸神州陸沉、龍虎山那位熟練掌握天下殺伐排第二的雷法的外姓天師身死道消、蜀山七位大劍仙中也足足有六位魂飛湮滅,只是比起妖土的潰敗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寧缺搖搖頭,散去這些奇怪心神,開始遙望四周,最終視線落在遠處那棵梧桐樹上,身形一躍而起,坐在樹枝上看著月亮,神情自若。
皎潔月色映照在寧缺那張清秀面龐上,思念也悄然蔓延。
這半年的走走停停、閑庭看花,少女沒有起過任何回妖土的念頭,反倒想的是那位欲要踏入武陵源地界欲要去道觀走上一遭的寧初一。
一兩日得的光陰,不過是修士輕微閉關出關的時間,滄海一粟。
可寧缺離開扶風城后發現身邊沒了貧寒少年照料,才覺得人世間確實和妖土一樣毫無無趣,畢竟在妖土那邊因她身世顯赫,身邊人沒有一個不對自己低頭哈腰。
寧缺需要的不是這些,她也不想看見這些天下人最是厭惡的牆頭草,也不想聽阿諛奉承。
前些年寒冬藉助妖土法器一路偷渡到人世間,還沒風光旖旎,便被武姓老乞兒逮住,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不幸中的萬幸便是他不是三教修士和劍修,是個武夫,當年天下修士一分為二,一為是練氣士,佔據天時地利,二便是武夫,道理在拳上,氣力更甚,當年還未有劍修說法時,據傳天下第二的七境武夫轟出一拳便打碎某個名流千載的釋教聖人,和劍修相仿,跨境殺人,能與三教修士分庭抗禮的武夫自然不是只會拳腳功夫的江湖中人。
但武夫一脈生不逢時,就算修到十境,至多也僅能存世三個甲子,這點和練氣士相比,便是螢火和皓月了,僅僅綻放了千年歲月便消失殆盡,可後世不知從何得來一個荒唐傳言,說是萬年前那位領著劍修走上修鍊大道的大劍仙,據傳在學劍前,以武夫之力一劍斬了某位妖土巨頭!
這句驚濤駭浪的壯語,三教一笑置之。
為何武夫沒落後,劍修橫空出世?
有些傳聞太過久遠,當年當事人都已身死道消,自然無從取證,可如今再次回想當年一行一舉,寧缺忽然腦子裡生出個荒唐念頭,那位著實年邁的武夫,若是拿劍用力一揮,自家父親會不會也被斬殺?
青衫少女趕緊搖頭,揮去這個念頭。
寧缺身為妖土修士,按理說見到人世間的尋常修士都是要除之後快,就更別提那人世間殺伐最大的劍修了,可如今一個剛好能學劍又剛好修為低下的少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少女卻從未想過為族人抹殺這學劍種子,心頭念想與之恰恰相反,偏偏希望寧初一能成為全天下最厲害最厲害的大劍仙。
寧缺知道這種念頭在人世間的讀書人眼裡有個「千古罵名」的詞,大逆不道。
少女對此毫不在意,甚至還覺得太過好笑,她寧缺認定的事就是一輩子,誰也改變不了。
寧缺嘆了口氣,怔怔出神。
這世上的傻子數不勝數,可能夠妄想以凡人之軀對一個生死境劍修講道理的,普天之下恐是唯有寧初一一人。
這位妖土少女心情極為不錯,興許是又想起了那位想要學劍卻一直背木劍的傻子少年,忽然就捂起嘴傻笑了起來,就這般沒心沒肺。
最後她閉了隻眼,抬起手擋住另一隻眼半邊,再次仰頭望去,圓月已成半月。
她微微凝起心神,想起了些陳年往事,都是些無人在意的腌臢事而已,但不知為何,寧缺至今記得很是清楚,她心有所感,驀然回首望了眼扶風城外那座山的山腳處,神色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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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春夏去的極早,臨近秋末天氣漸漸涼,卻遲遲不見冬日,到底是比前些年來的更晚了些,興許是壓抑許久,寒風刺骨也比往年更甚。
這都算不得什麼,同年大晉帶兵北上失利,正巧撞上久違乾旱,有些個被貶在地方小縣的落魄官員眼尖,早先一步搜刮民財,鬧得民不聊生,這種「臟事」官員壓的實封了官道,京城自顧不暇,也自然視而不見,但地方小縣的老百姓卻正在經歷千年難得一見的飢荒。
各家屋中只有存糧,卻遠遠不夠一家人吃飽,僅僅能生存。
京城內那位九五之尊不知人間疾苦,沒有作為,仍是每日沉迷酒色,把酒言歡,偶有聽聞百姓這般,便與達官貴人笑言:「何不食肉糜?」
扶風城內,家中有些厚重衣服的人家早早換上,家中貧寒的也只能咬緊牙關度過,熬過心中飢餓,熬到春天便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可惜天不遂人願,天下最讓凡人害怕的兩件事如今湊到一起,確是路有凍死骨。
一條僻靜巷子內,有座歷代相傳的祖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與街坊鄰居收拾乾乾淨淨天壤之別。
「娘親!你別走!我今年六虛歲了,能做農活啦,以後一定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
一個身形單薄的孩子小跑出屋門,也不敢大聲哭出來,只得小聲抽噎。
不知是哪裡生出的氣力,他忽然用力推開木門,衝到宅子外的雪幕中,那如粗鹽的雪點點點滴滴飄落到他眉眼間,那道羸弱身板迎面寒風,隨時可倒。
孩子與天地相比,渺小不已。
孩子那雙草鞋早在跨過門檻時便被扯破,一隻腳赤裸在堅硬冰涼的青石地板上,每跑出一步,便生痛一分,直至更甚。
這個充其量不過六虛歲的孩子仿若忘了疼痛,就連另一隻草鞋何時弄丟了,也渾然不知,就這般不顧死活奔向扶風城門處的那輛馬車。
在那裡,有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正風情嫵媚挽著身旁那衣著錦衣的年輕公子,在兩個侍從目視下,準備踏進馬車。
對於那高高在上的華袍公子,孩子只是能看見一個模糊輪廓,可望而不可及。
年輕人雖是在為女子撐傘,可眉目中那抹輕蔑卻是做不得假,女子這時大抵是聽見孩子的喊聲,停了片刻,忽然轉頭回望,接著又漫無精心別過頭,在孩子淚流滿面的無助神色下加快步子,面對那親生骨肉,好似充耳不聞,似乎一刻也不願多待,一句話也沒落下。
二人就這般踏進馬車,接著揚長而去。
夜已漸深,城門附近有幾家屋子燈火常亮,卻無人撐傘走出,燈火通明,也只是如此。
孩子怔怔出神,那世上唯一的血親背他離去,什麼吃食也沒留,就像是篤定主意想讓他餓死在這次飢荒。
許是先前一路上淚水早已風乾,這一刻孩子反倒哭不出聲,只是默默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耳朵,不知所措。
這世間不是所有至親間都悲歡相通,生而不養棄子向榮,未必配得上為人父母,這本該是難以的事,有的人卻做的心安理得。
可對於孩子而言,懂事太早,未必是件好事。
許久之後,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渾身邋遢的老乞丐和緊跟身後那面色陰沉的粉瓷丫頭,和他對視。
老乞丐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讀書是讓人明事理知榮辱,而後內斂自謙,嚴於律己,寬於待人,而不是教人不知廉恥。世間的諸多惡跡,那紅塵女子卻身中兩個,倒是有趣。小傢伙,聽不聽得懂?」
孩子凍得已經唇色發白,望了眼那對他一臉嫌棄的小姑娘,嘴角輕輕張合,卻沒有吐出任何言語。
老乞丐有些頭疼,但還是彎下腰,平靜看向那低他大半個身子的小女娃,令後者心生顫慄,這才不情不願道:「對不起。」
這是二人第一次相遇,過程不出意外。
孩子沒去理會她,面無表情,迅速站起身,只是揚起手朝著老人揮了下,接著轉身回家,身形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喃喃道:「走了,都走了。」
粉瓷丫頭輕蔑一笑,只是覺得那道孤寂身影好可憐,像條賴皮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