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萍末 第八章 壓勝
「茶醉書香」內,有一位靠窗而坐腰間懸挂酒葫蘆的負劍書生,他看著對面那個抱著一壇美酒卻罵罵咧咧的黑袍青年,輕笑一聲,「如何?」
李慕玄將酒放下,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你也就只曉得欺負我咯。」
讀書人燦爛一笑,「你要是不服,那我們再打一場?我只出一劍。」
李慕玄聞言嚇得不輕,頭皮一陣發麻,打了個哈哈,連忙四處搜尋,終於在店小二幫助下尋來兩個精緻羹斗,隨即落座,手上也不停歇,立馬將酒倒進去,遞了一個過去,反客為主道:「白兄生分了呀,來來來,今日不醉不休!」
能讓他這傲然心性做出這等姿態的,便只有蜀山劍門那位老祖宗,蜀山之外的人世間,堪堪也不過兩個而已,如此說來,那眼前這位讀書人的身份便值得猜測一番了。
讀書人沉默不語。
李慕玄反倒來了興緻,連忙將視線轉移到書生身後,面露奇怪,「青蓮劍呢?」
讀書人收回心神,面無表情,「丟了。」
李慕玄猛拍自己大腿,神色激動,大有一副拚命之意,「你這人良心在哪兒?放著好好的仙劍不用,還非要廢那勞什子事找什麼破劍?他娘的,你不用還不如給我玩玩兒,說不定蜀山劍門一脈就會在我帶領下力壓三教,成為人世間最上乘宗門,嘿嘿,那時候,一想到一群徒子鱉孫跪在我畫像前神色虔誠喊些『老祖宗武功蓋世』、『老祖宗天下第一』,哼,也不枉我李慕玄來過!」
讀書人白禮端起酒杯輕抿一口,平靜道:「劍就在妖土,你隨時可以去拿。」
李慕玄只能一陣乾笑,無言以對,那鬼地方,想來整個人世間,也只有這位讀書人才能來去自如,想他這等去了只會殺妖的……
只怕肉包子打狗。
看著白禮又喝下一口后,他也同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眼珠一轉,語氣歸於平常,小聲試探問道:「白兄既然都這麼說了,那小弟又怎會自討沒趣?可據我所知平常凡劍可入不得白兄的眼啊,那想來這劍也不是泛泛之輩,白兄可否給小弟講講其中奧妙?放心,我李慕玄可不是會亂嚼舌根之人,此事我定不會說出去。」
白禮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將身後長劍放在桌面,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敲。
青年不再嬉皮笑臉,面色凝重只為這一剎那,只見天色驟然一明一暗之際,劍鞘上方,露出狂草「龍泉」二字。
其左邊另有一行若隱若現小字:乃知白不特以詩鳴也。
青年臉肉抽搐了下,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天賦神通是什麼哦?」
白禮有些無奈,「龍泉堪堪只是我的佩劍。」
李慕玄抱起酒罈猛灌一大口,胸口一陣火辣,僵笑道:「白兄不愧是讀書人,真乃神人也。」
白禮不置可否,淡淡道:「這次下山,還是瞞著李前輩?」
李慕玄心頭咯噔了下,嘖了下嘴,破天荒沒有頂嘴。
白禮眯起眼,低頭沉吟一番,若不是答應了一位故人,他才不會去管這些煩心事。
讀書人有些頭疼,便頷首望向窗外,這場春雨來的猛急,連綿不絕下了一個多時辰,觀這天象,保不定還有多久才會停下。
於是這位白衫讀書人凝起心神,發現方圓百里內,多了兩個自視清高的井底之蛙,嘆了口氣,正色道:「閑來無事,不妨你猜猜那妖土小修士會不會殺那孩子。」
「砰!!」
一壇桂花酒徑直被一個不會察言觀色的夥計擺在桌上。
李慕玄大義擺擺手示意夥計速速離開,嫻熟給自己倒上一杯。
白衫讀書人小心翼翼從腰間取出酒葫蘆,將其灌滿,會心一笑。
良久,李慕玄沒有絲毫猶豫,清晰吐出一字,「會。」
讀書人想了想,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同命相憐的二人本該毫無交集,如今卻要在這個多事之秋相遇,我想這也是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道門掌教的傑作吧。」
說的是二人,並非一人一妖,卻令李慕玄頭疼起來,「慕塵那死丫頭也下山了?」
讀書人神色漠然,平淡道:「怎麼,李家出了個不想學劍卻偏好道門的修士,便一定是恥辱?你作為她的兄長,難不成還想要將其捉拿找劍修一脈討要好處?莫不是要讓全天下看盡李家笑話你才收心?白某原以為你李慕玄只是弔兒郎當,想不到還是個『大義滅親』的義士……你說握住了劍便是道理,那行,若你還不離去,休怪白某無情!」
李慕玄對自家這小妹是真的頭疼,又毫無辦法。
他們李氏一族,天生便是劍修,在劍道上的追求若追本溯源的話至少不下萬年,族譜上也出過一手之數的劍仙,算是天下劍修一脈中存活至今為數不多的傳承世家,到了慕字輩這一代,想來是天命所歸,除去些學藝不精的修士,李慕玄兄妹二人在劍道天賦上便是獨樹一幟,絕無僅有。
故此身為劍道世家的李氏族人因對劍道之外的事務不感興趣,這樣才對。
李慕玄如此,李慕塵卻不去學劍,反而成了蜀山道門一脈的道種,是個例外。
李慕玄只得猛飲一口烈酒,鬱悶不已:「慕塵這丫頭若是還在蜀山道門那我自然做不得主,可如今偷偷跑了出來,那就讓道門那邊自個去琢磨吧,和我有什麼關係?」
白禮笑而不語,只是砸吧砸吧喝酒,似乎是想起了一件陳年往事,其實是對道儒釋三教大有益處,卻註定是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蜀山說是山,其實並非如此,乃是道教創教祖師太上老君於人世間一劍劈開的小天地,自成一體,自開教以來,除了是道家傳承之地,亦是劍修雲集之地,換而言之是齊聚了整個人世間的初代道家聖人和劍修傳承世家,按三教和劍修不合這理來說,除去妖土的虎視眈眈,前後二者修士若狹路相逢,之間必然是有一場大道之爭。
故而如今的蜀山確是分為道門和劍門兩脈,因祖輩傳下來的規矩,明面上兩脈自然要互不相干,可暗地裡就不知道會有什麼腌臢事了。
數萬年前,蜀山劍修一脈人口不少的時候,算下來可是出了整整七位大劍仙,當時縱合三教所有聖人,也不過堪堪六個,為何三教近些年哪怕要背著遺臭萬年的名聲也要打壓劍修,無他,除去劍修同境殺伐第一這點,便是近兩百年蜀山突然冒出頭的女子劍仙軒轅敬月,仿若天生為劍而生,實在太過驚艷,每出一劍都足以斬落萬千星辰,動用仙劍軒轅甚至能跨越兩境強行殺敵!三教修士若是對上,必然是退避三舍!那是何等風采?
是非成敗轉頭空,軒轅敬月生不逢時,還未出劍斬妖便沒了劍心,若不是因祖上是黃帝,軒轅二字怕早已是名存實亡。
李慕玄發現氣氛變得微妙,連忙轉移話題,「天地良心啊,那姓張的和我沒半毛錢關係,良心說到底還是被狗給吃了……話說回來,白兄也覺得那妖土小女娃兒會殺那小子?」
白禮別好酒葫蘆,停在半空的微微一顫,一個勁地搖頭。
——
濁水巷內的破舊宅子。
那位身份極為不凡的妖土少女聽完寧初一的敘述,緩緩站起身來,平靜道:「你早就知道我是妖土的人,所以這六年你是一直在做樣子給我看?」
二人相向對視,屋外春雨不知何時,停了。
而僅剩的那一串糖葫蘆,也從寧缺緊握的手腕之中驟然滑落。
少年不停的搖頭。
寧缺沒有繼續逼問,悠悠站起身來,神色儘是古怪,「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按照你們人類的說法,不是很厭惡妖怪么?」
寧初一呆若木雞,他嘴角輕輕張合,想要說些什麼,卻又立馬閉上。
見少年久久不語,寧缺微微蹙眉,莫名其妙地點點頭,舉起一隻手作刀狀,面若寒霜,自顧自道:「也對,人妖自古便是對立。你自己要做爛好人救我,那我也就不欠你什麼,可惜我是妖啊,見到人類自然是要趕盡殺絕。」
就算是剛入道的修士極重傷勢在身,要殺一個不過十幾歲的凡間少年,不過輕輕抬一抬手便足矣,更何況少女還是騰雲境修士。
寧初一踱步到屋門外鬼鬼祟崇望了一圈,尋不到黑袍青年蹤影后,做到心中有數,又小心翼翼關上門,走回原位,輕聲道:「你現在傷勢還沒好,趁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前,趕緊離開這個破地方。我知道你和那個李慕玄都是很厲害的山上神仙,但在我眼裡,並沒有誰對誰錯我就一定要靠向他這個道理……」
少年頓了頓,蒼白的面容上有了些笑意,「話雖如此,可這天底下就沒有作為兄長而不疼愛自家妹妹這個理。」
寧缺的眼瞳一陣收縮,腦海中一片空白,少年的這番話令她茫然失措,嘴唇喃喃自語著什麼。
「你早就知道…我會下不去手,才這般演戲……」
寧缺雙目空洞,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閉上雙眼,面如死灰。
少年神色悵然,「不,遇到你之前我從未對這個了無生趣的世界抱有任何活下去的慾望。」
「那之後呢。」寧缺木訥回應。
寧初一顫聲道:「或許你的存在對凡人是個麻煩,但對我來說,自爹娘走後,你便是我的一切。」
寧缺忽然仰起頭望向那張怎麼看都不覺得膩煩的面容,目光幽幽,「趁著那劍修殺我前,你還來得及後悔。」
很久之後,寧缺只聽見一道發自心底的肺腑言語。
「不曾悔過。」
這位不知道多大年紀的妖土少女只感到心底最深處一陣顫慄,痴痴望著這道孤苦伶仃的身影,低聲喃喃喚了二字。
少年聽的清清楚楚。
她是在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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