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郎卅,郎卅。
謝芷清在心裡默念了幾遍狼王的名字。
他緊緊揪著馬背,全身僵硬地坐在馬上。
身後的懷抱寬闊溫暖,握住自己的手臂結實有力。
郎卅的右手虛虛搭在一旁,只用左手也能牢牢箍住謝芷清的腰。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謝芷清下意識地回頭,耳垂將將擦過郎卅的嘴唇。
謝芷清臉頰微紅,手忙腳亂地想要躲開。
只是這馬上空間就這麼大,他不僅沒躲開,反被擁得更緊。
「坐好,當心摔了。」郎卅在他耳邊輕聲說著。
謝芷清尷尬回頭,「哦」了一聲。
這一回頭,謝芷清直直撞進郎卅的視線中。
鬧了這麼一遭,直到現在謝芷清才認真打量起這位狼王殿下的長相。
郎卅一身紫紅色婚袍,領口歪歪斜斜;長發鬆松束在一側,垂下四五根極細的麻花辮。
細看那婚袍上綉著極不明顯的暗色紋路,謝芷清知道,那是狼族的狼紋。那紋路初看雜亂無章,細看卻是每一筆都用心。
倒是符合狼王的氣質。
至於這位狼王本人……出人意料的十分英俊。
鼻樑高挺,眼窩深邃,常年在烈日灼灼的草原生活,郎卅膚色略深,從長相到穿著都帶著明顯有別於中原人的異域感。
謝芷清悄悄收回視線,不好意思地皺了皺鼻子。先前覺得狼王的長相必定青面獠牙滿臉橫肉,實在是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
「啊,忘了一件事。」郎卅又出聲,回頭朝自己的侍從喝了一聲,「你把——」
只說了兩三個字便又搖搖頭,自言自語道:「算了,還是本王自己去吧。」
他翻身下馬,拍拍謝芷清的腿,叮囑道:「我去拿個東西,你坐穩。」
謝芷清不善馬術,聞言立刻緊張起來。
郎卅摸摸馬背,笑著安撫道:「別怕,這馬很溫順,不會亂跑。我馬上回來,別怕。」
謝芷清忐忑地坐好,視線跟在他的身後到處亂飄。
郎卅先找隨行的侍從要了水粗略地洗洗手,隨後不知取了個什麼東西攥在手裡,重新朝謝芷清走來。
他步子邁得很大,最後幾步甚至小跑起來,當真是馬上就回到謝芷清身邊。
他攤開手,手掌是一塊潔白的毛絨毯子。
謝芷清一不留神便被郎卅輕鬆托起,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又穩穩坐回馬上。
前後不過眨眼間的工夫。
「不會騎太長時間的馬,不過還是怕你不習慣。」郎卅已重新坐回謝芷清的身後,再次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們狼族的婚嫁習俗與中原有所不同,我知你們講究的是不要拋頭露面,但在我們狼族,夫家越是在意新娘子,便越要在大喜之日讓所有人都親眼見過,不然便是怠慢,是不尊重。」
郎卅伸手將那塊毛絨毯子鋪平,讓謝芷清坐得更舒服些。
「等我們出了城就換馬車,這段路,辛苦王妃同我一起乘馬了。若還是覺得不舒服,可以隨時同我講。」郎卅頓了頓,凌厲眉眼忽地溫柔下來,「王妃有什麼需要,都可以隨時跟我說。」
謝芷清點點頭,小聲嘀咕了一句「知道了」。
他伸手摸摸屁股下面的毯子。那毯子面料柔軟,毛絨綿密,非常舒適。
謝芷清道了謝。
這一折騰,又耽誤了不少時間。
他抹抹眼睛,拽著郎卅的袖口,低聲說:「時辰、時辰不早了,是不是該出發了?」
他扭過頭,越過郎卅的肩膀向後看去——
他的父皇、母后,他的兩位皇兄和躲在人後的小妹,全都站在宮門口。他們一言不發地望著他,眼中除了不舍還是不舍。
謝芷清咬著嘴唇,勉力按下眼中的酸澀,笑著朝他們用力揮揮手,直到那幾人的身影逐漸變小消失才回過頭來。
透明的淚滴從眼眶滾出,沿著臉頰緩緩滑落,一滴兩滴滾到白色的毯子上。
謝芷清用手背抹掉臉頰的眼淚,吸了吸鼻子。
皇長兄十七歲的時候帶領幾十府兵絞殺土匪,二皇兄十四歲起便隨父皇共同處理朝事,自己都十八歲了,理應同兩位皇兄一樣,為國家貢獻自己的一份力。
和親而已,算不得什麼……
落在腮邊的眼淚被郎卅溫柔拭去,謝芷清紅著眼眶抬起頭——
郎卅將他整個攏在懷裡,下巴抵著他的頭頂,無聲地嘆了口氣。
*
一行人出了城后便找了個避光的小樹林休息。
謝芷清下了馬,被郎卅牽在身後,坐進了馬車中。
馬車被簡單布置過,同樣鋪上了厚厚的毯子,一戳一個坑。
謝芷清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抬頭看向郎卅,終於帶上了點笑意。
「我只是不擅長騎馬,沒有那麼柔弱的。」他的眼睛還泛著點點紅意,表情倒是輕鬆了一些,「狼王殿下,你……你不必事事都這樣在意。」
郎卅卻極為認真地說:「你跟我去那麼遠的地方,我總不能辜負了你。一點小事罷了,無需放在心上。」
他在謝芷清身邊坐下,伸手碰碰他泛紅的眼皮,又說:「草原與安渝國距離遙遠,但日後你想回家,隨時都可以回來。」
謝芷清只當他是在說客套話,笑著點點頭。
郎卅卻認真說道:「小清兒,從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換句話說——」
他碰碰謝芷清的膝蓋,雙眼一瞬不錯地盯著他,「換句話說,從今日起,你就是我們狼族的共主。你可以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沒有人會違背你。你是我的愛人,是他們的主人。」
謝芷清的心臟怦怦直跳,郎卅說的話讓他的臉頰一陣陣發熱。
安渝國沒有「共主」這種詞語,在他的國家,父皇的命令高於一切,沒有人能和他平起平坐。
想到這裡,謝芷清有些好奇。他掀開馬車的帘子向外看去,試探地問道:「你說的所有人,也包括外面這些人嗎?」
不過,他剛剛掀開帘子,就看到外面那些侍從圍了一個圈站在馬車旁,滿臉八卦地側耳偷聽馬車內的談話。
謝芷清:「……」
他默默放下帘子,耳根又開始發熱。
「……」郎卅一腳踢開轎門,喝道,「滾!」
侍從們屁滾尿流作鳥獸狀散開。
郎卅坐回謝芷清身旁,滿臉無奈。
「這群人……」他按按鼻子,說,「沒規矩慣了,小清兒別見怪。」
謝芷清連忙擺擺手,抿著嘴笑了。
自打確定這樁婚事以來,他心裡一直很矛盾。
身為皇子,他知道這是他該做的。可是婚姻只有一次,就這樣草率地和從未見過面的人草草定下,他也實在是……心裡不痛快。
好在,這位狼王和傳說中的似乎不太一樣,至少……
謝芷清偷偷看他一眼。
郎卅很年輕,也很英俊,對自己很尊重,態度也算溫和,並不像傳聞中那樣殘暴。
現在,謝芷清還有最後一件很在意的事情。
「狼王殿下,我想問……」他大著膽子開口,「你、你殺的那個人……」
就算習俗不同,就算那人意圖侵犯安渝,在大婚當日殺人,也還是太超出謝芷清的承受範圍。
「他想滅了安渝。」郎卅言簡意賅,「我反正要過來這裡接你,乾脆先去那邊幫你們解決一個麻煩。」
他把殺掉一個國家的王這件事,形容得像是順路拜訪一樣簡單哦……謝芷清獃獃地想。
「嚇到你了?」郎卅見他久久不回答,開口問道,「你……應該沒看到吧?你在轎子里。」
我偷偷看到了呀……謝芷清尷尬地抓了抓臉,只能否認:「沒、沒看到……」
郎卅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個人——」
他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除了密謀出兵安渝之外,那人還做了很多惡事。他吞併了另一個國家,把那裡的人民屠戮殆盡,把他們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搶走,搶不走的就用刀划爛、用火燒光。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一個人都不放過——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一夜。」
郎卅似是氣急,臉色沉得駭人,放在膝上的手攥得緊緊的。
哦!謝芷清明白了。
竟然還發生過這樣的事,難怪郎卅看上去這麼生氣!
惡人就該有惡報,這樣的壞人,死不足惜!
「原來如此,我知道啦。」謝芷清小聲說,「謝謝你哦,郎卅。我們素不相識,你卻肯這樣幫助我們。」
「素不相識?」郎卅的臉色緩和了一些,笑道,「我們見過的,只是小清兒不記得了。」
「我們?見過?」謝芷清糊塗了,「沒有吧,你、你這樣的人……」
謝芷清移開視線看向馬車的角落。
旁的不說,狼王這樣的風姿,如果真的見過,必不可能忘記的。
「你時常推著你那位雙腿殘疾的皇兄出宮玩,對嗎?」郎卅笑吟吟地說,「我上次來中原時,我們見過面的。」
謝芷清羞愧道:「原來,我偷溜出宮,不只會被皇長兄抓到,還會被狼王抓到嗎?」
郎卅哈哈大笑。
他終於伸手握住謝芷清輕輕碰著,像是挨著了,又像是虛虛懸在謝芷清的手背上方。
「對,會被我抓到。還有,既然我們成親了,就不要再叫什麼狼王殿下了。」郎卅點點謝芷清的手背,說,「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剛剛不是告訴過你我叫什麼了嗎。」
「哦……」謝芷清應著,手心一陣發熱。
他想起了剛才郎卅在他的掌心裡寫下的字,皮膚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點粗糙指腹劃過的觸感。
他垂下眼睛,視線又重新聚到自己的手背上。
郎卅的手很大,能把他的手整個攏在掌中。那手掌乾燥溫暖,常年在草原暴晒的膚色略深,是完全不同於自己的白皙光滑。
不止如此,郎卅的相貌、性情、習慣,統統與自己熟悉的不同;他所生活的草原那樣遙遠,未來不知要花多長時間才能適應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過……
郎卅的手指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嵌入他的,變成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放在自己膝頭。不知怎的,手掌被完全罩住的時候,謝芷清的心裡忽然湧上了一股難以形容的安全感。
「那,郎、郎卅。」他試著叫他的名字,臉上終於露出發自心底的真誠笑容,「郎卅。」
「嗯。」郎卅笑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