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的爭奪(16)
這場沙漠風暴,持續了一個時辰。
在這一個時辰里,外面是喧囂震天,裡面是安靜若雞。
等外頭風沙稍稍平靜,不再如千軍萬馬掃蕩而過時,眾人連站起來的力氣,都幾乎要沒有。
這時,他們才驚覺自己身體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一個時辰,連嘴上的咬肌都沒有例外,嘴巴酸得很。
耳朵彷彿還迴響著怒吼聲,就在耳膜上蹦著,痛得難受;心臟的急促跳動還不算消停,一下下,將喉嚨堵得發慌。
「停了?」
不知是誰顫抖著聲音說了這樣兩個字。
黑風暴停沒停不知道,反正大疙瘩是沒有再晃動了。
陸小鳳試探著將木窗開了一條縫。
「誒,別……」沉迷花神懷抱,沒有提防的竹枝枝,伸出去阻攔的手慢了0.1秒。
外頭狂風稍緩,卻也凌厲,拍打進來的沙礫,將陸小鳳的面具打得哐哐響。
不過半秒。
軍校生的手就按住了木窗,附身將暗扣扣上。
「你是不是傻。」竹枝枝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
陸小鳳捂著面具眼睛的位置,半趴在桌子上,沒說話。
「不是吧?」少女推了推浪子的肩膀,有些擔心,「陸小雞,你沒事吧?」
真傷了?
花滿樓也轉臉朝向他:「陸小鳳?」
陸小鳳舉起半隻手,擺了擺:「我沒事。」
就是沙子從眼睛上的兩個洞打進來,將他的眼皮打得……有點疼。
竹枝枝道:「摘下面具看看。」
陸小鳳慢慢摘下。
只見他那濃眉之下,緊閉著的眼皮子已經通紅,還有一些細碎的划痕,就連眼角處的皮膚都被牽連了。
沙礫落在他幾日沒有修建的小鬍子上,給他添了幾分乞丐似的落拓。
適應了那陣熾疼,陸小鳳終於能睜開眼來。
他眨了眨自己的眼。
幸好,安然。
「嘖。」軍校生看他沒有大礙,嫌棄道,「你可真是不怕死。」
竹枝枝重新落座。
花滿樓配合著敲打,卻透出幾分無奈:「你啊你。」
君子么。
對一個人搖頭嘆息的時候,都顯得那樣溫潤。
黑風暴的高峰期雖然只有一個時辰左右,但持續可達三五天,這會兒聽著外面是平靜的,不過是和高峰期有了對比。
實際上,外面這會兒尚且還能將人吹飛去。
陸小鳳將鬍子上的沙礫抖落,把面具重新扣上:「我這不是頭一回么……」
他說得有幾分氣虛。
這蠢事乾的,多少有點丟臉。
可浪子最不怕的,大概就是丟臉了,不到十個數的時間,他就將事情拋擲腦後,興緻勃勃地聊起剛才驚天的動靜。
黑風暴當真持續了三天。
在第四天的傍晚時分,風沙終於停住。
竹枝枝開了木窗。
窗外落日鮮紅。
黃沙大霧散去,煙水薄霧輕攏。
沙丘起伏,安靜,
一汪清澈湛藍如晴朗白日天幕的湖泊,被金黃枯草環繞,倒映著落日與枯黃水草。
野牛在湖邊啃草,野鴨嬉戲在水。
一切都是那樣寧靜。
之前的沙漠風暴,如夢流逝。
此時,若是以木窗框邊為畫卷,將此景裁下,想必也能成為曠世名畫。
「好美啊……」竹枝枝嘆息著,白描一般將風景講給花滿樓聽。
花滿樓聽得入神,臉上帶著微微笑意。
他也已經感受到了生命安靜和平的氣息。
有枯草散發著僅存的生機,將根下冒出的小花遮蓋;也有霧氣爬上枯葉,拉拽著往下;更有小蟲蹦跳在木葉上,四處遊走……
生命是如此美好。
大疙瘩在湖邊停了下來。
銅管中傳出石洞主的聲音,讓大家可以下去休整,活泛手腳。
他們今晚,可駐紮在這地方休息。
陸小鳳不等門打開,便直接從木窗跳了出去。
不少人都是這樣乾的。
——除了沒有武功的客商。
他們就像是森林飛鳥,被囚禁良久,一朝得見自由,便展翅飛去。
「那我也不走樓梯了。」少女長腿踩在木框上,一躍而下。
她輕盈落地,像是飄落清泉的一片葉。
「花神,一起來呀!」竹枝枝落地,回首,轉身,朝窗里的君子招手。
花滿樓懷著笑意,腳尖輕點,也縱身一跳,凌空翻轉,無聲落地。
——如同花瓣落在花瓣上。
傅紅雪還坐在四人座上,那些熙熙攘攘擠出去的人,和耐不住跳窗的人,似乎都和他沒有半分關係。
直到通道無人通行,他才站起身來。
「嘿!」
窗外少女有幾分雀躍。
她揮著手,聲音清靈如鹿鳴:「傅紅雪,一起呀?」
傅紅雪轉眸看去,落在少女面具底下,那雙閃著落日金光的眼。
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收緊。
「你不願意嗎?」竹枝枝瞪了瞪眼。
她以為,他們四個好歹算是朋友。
不過對方要是不願意,她也絕不會強求。
少女原本搖擺的手臂,慢慢垂下來,像是水泊邊上,無精打採的枯草。
傅紅雪忽然就有幾分說不出的愧疚。
他似乎讓她難過了。
不等多思索,刀客便一個縱身,輕巧落在少女面前。
他腿腳雖然不好,但並不影響他的輕功。
「沒有不願意。」傅紅雪垂眸,對著少女面具后的眼睛,慎重道,「我很願意。」
陸小鳳立馬拉起警戒。
他伸出手去,搭在傅紅雪肩膀,道:「來,傅兄,我們灌水去。」
這些日子,每個人只有一水囊的水可以潤喉,大家都不敢多喝。
那麼些天,喉嚨和嘴唇都夠受罪的。
或許是沙漠上的水,比黃金還要珍貴、吸引。
落地的盟友們,都直奔水泊。
野鴨被驚飛,一排向天去。
——像是要去赴落日最後的天光。
他們被驚叫的野鴨引得回頭看,看見了咕咚跳進水泊的一群人。
陸小鳳痛心道:「……我們終究是晚了。」
這水泊不等沉澱,水定然是沒法喝了。
原本要打落浪子手臂的刀客,頓住了動作,只是沉默。
石洞主也沉默。
這群江湖人,真是煩死了。
水泊不先取水食用,居然跳進去攪渾。
智障。
他在心裡暗罵,深吸了一口氣。
忍住。
不能發火。
是夜。
星夜。
漫天星光流轉,落在水泊上。
火堆升起。
濃湯冒起熱氣,烤肉散著香味。
竹枝枝他們捧了食物,到邊上去吃。
「沒想到,這石洞主還挺細心的,居然將鍋碗瓢盆都給捎上了。」陸小鳳喝了一口熱湯,只覺快活似神仙。
花滿樓補充道:「不僅帶了,還都是極其輕便的木碗、木筷、銅鍋一類。」
竹枝枝總結:「一看就知道,很有野外生存經驗。」
傅紅雪沒說話,只是聽。
他們閑話幾句之後,就專心吃了起來。
吃完也沒有人願意回到大疙瘩上,大家都在水泊附近轉悠。
難得沒有銅管監聽,更加沒有監視,說話都放心幾分。
「你們說,這石洞主到底是什麼意思?」陸小鳳雙手交疊,枕在腦後,一隻腳還愜意地翹了起來。
「他和石觀音、玉羅剎,到底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竟連這樣的兩個人物,都與他合作。」
「還有,玉觀音利用楚兄,將我們引來作甚?這件事情到底是她自己的意思,還是石洞主的意思?楚兄他又到底去了哪裡?」
「明明手上有藏寶圖,也有大批的手下,石洞主又是為什麼不將財寶獨吞,非要搞什麼關外同盟會,和那麼多人分一杯羹。」
陸小鳳搖頭嘆氣:「不懂,不懂。頭疼,頭疼。」
這麻煩瞥一眼就足夠大的。
可惜,他們已經牽扯其中,不能脫身。
要不然就得有多遠,跑多遠。
他們此時在黑暗處,又背對著人群,花滿樓已摘下面具,用帕子洗了臉,凈了手。
君子將半濕的帕子搭在一邊吹乾,聞言微笑道:「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
「那怎麼行。」陸小鳳道,「這要是不早點想明白,怎麼能早點解決掉,我們回江南吃香的喝辣的。再說了,百花樓的百花釀,可還等著我回去呢。」
花滿樓微微笑道:「那你便繼續想,想到通為止。」
「那怎麼行。」陸小鳳哀叫一聲,「花滿樓啊花滿樓,我的腦袋都想得要炸掉了,還是想不明白。不如……你幫我想想?」
花滿樓還是微笑,用小腿將浪子踢過來的腳尖擋住。
「那怎麼行。」君子促狹道,「陸小鳳啊陸小鳳,想不通硬要想的人,是你,不是我。」
陸小鳳:「……」
「花公子~」浪子伸出手去。
半道,被少女攔了。
竹枝枝一言難盡地看著陸小鳳:「你不會還在覬覦我花神吧?」
要不然,男人老狗,做什麼要嬌里嬌氣的。
陸小鳳:「……」
「什麼叫覬覦?我用得著覬覦?」陸小鳳琢磨了一下,「不對,我什麼時候覬覦過花滿樓?!我頂多覬覦他家的飯菜和美酒!」
花滿樓忍不住強調道:「枝枝,我並沒有龍陽之好。」
竹枝枝點頭,一臉信任:「我信花神。」
陸小鳳叫屈:「我也沒有!」
竹枝枝搖頭,一臉懷疑:「我不太信你。」
浪子與少女瞪眼。
半晌,誰也沒忍住,都笑了。
他們好幼稚吶。
浪子與少女都忍不住搖頭。
「臭丫頭,年紀輕輕的不學好。」陸小鳳說道。
「死小雞,一把年紀的不正經。」竹枝枝說道。
花滿樓:「……」
罷了。
隨他們高興就好。
君子嘴角掛著淺淺的笑,輕輕搖頭。
星光都忍不住駐足看上一眼。
傅紅雪依舊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側眸看著他們。
遽然,夜風送來微弱的呼喊。
「救……救命。」
一隻手,從黑暗中的沙丘中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