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 II
和米西門高中比完賽的當天,乘巴士回到青心寮后,經理們就提前結束工作離開了。
而按照在選手席時說好的,隊員們自主訓練的時間,兩名第一次在夏季大會中正式出場的投手的訓練內容,就是和三名捕手一起開反省會(川上憲史自願參加)。
得助於OB們的捐獻所以加蓋了遮頂的牛棚里,兩個一年級投手委頓地坐在地上,面前站著三名捕手加一名二年級投手。
這個場景,光是從壓迫感來說就足夠嚇人了,更別說還得輪流聽訓,重新回顧今天投球內容的失誤。
即便是從場上做守備練習的倉持洋一的角度看過去,也能看到兩個投手頭上落下來的黑線,和整個人都褪色了的低落。
「那兩個傢伙沒問題吧?」
當面不饒人,背地裡其實很關心的倉持洋一朝自己的搭檔說,「其實才入學三個月,能有這樣的表現也算不錯了。」
小湊春市同意:「是呢,」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摳摳臉頰,「而且感覺克里斯前輩尤其可怕……」
「……你感覺得沒錯。」
晚餐前的自主訓練結束后。
「啊哈!對兩個菜鳥的感覺如何?」
踏著從入學起就看習慣的夕陽,倉持洋一走到御幸一也身邊,幸災樂禍地問,「今天的比賽,他們一個比一個僵硬啊。」
「你自己都說是菜鳥了……」
投手陣交給了瀧川克里斯,於是御幸一也在反省會之後也參與了守備練習,現在正一身泥灰。
他先是無語地回了一句,接著立刻換上欠揍的語氣,「所以在他們成長起來之前,你們這些守備的前輩們就有得忙了呢。」
「哈?你作為捕手才要擔起責任吧?」
御幸一也拉著運動包的背帶,咧嘴一笑:「別這麼說嘛,這正是展現作為前輩實力的時候啊。」
「不要擅自把自己從前輩里摘出來!」
「哈哈當然不會啦!畢竟最終能讓他們發揮實力的,還是我啊。」
「……」
在御幸一也說完這句本該會被怒懟回來的話后,倉持洋一卻沒有開口,而是突兀地陷入了沉默。
取下了帽子、但還戴著運動眼鏡的少年有點吃驚——這是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嗎?
他猜得沒錯。
眉毛比旁人短了一截的游擊手想了一會兒,先是一臉不爽地看了御幸一也一眼,然後捏著鼻子說出了這句話:
「那對於你來說,經理和那兩個傢伙是一樣的嗎?」
御幸一也:「???」
倉持洋一:「……」
從訓練場到青心寮的路上,兩人同時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其他隊員都越過他們離開了,只剩下惡友組注視著對方被夕陽照得越發嚴峻的臉,彼此的眼中都透露出「你這個笨蛋」的深刻內涵。
「……怎麼可能啊。」
御幸一也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好笑的笑話,「紬是紬,那兩個傢伙是那兩個傢伙,怎麼可能一樣?」
「是嗎?」倉持洋一語氣自然而輕鬆,「你上次不是還說經理是你的投手嗎?」
御幸一也都不用動腦子就能反駁這句話:「我說的是特別的投手。紬是和我在一起最久的投手,當然不一樣吧。」
「哦」,倉持洋一平板著聲音說,「即便你們三年沒見?」
「……」
「即便經理最近壓根沒有投球?」
「……」
戴著運動眼鏡的少年張了張口,一個字沒說,又閉上了嘴巴。
他視線微妙地挪開,似乎是剛剛意識到了自己說的話里有一個巨大的漏洞。他一直對這個漏洞熟視無睹,現在卻被人「哐」一聲搬了個巨大的紅色箭頭,明明白白地指給他看,因此不由得感到心虛。
「你們這幾年根本就沒有組投捕搭檔吧。」
倉持洋一拿出了自己對御幸一也最大的善意,才能把提醒的話(不怎麼情願地)說出口。
「你說經理是特別的那個投手的時候,到底是指她哪裡特別?」
……
倉持洋一把話說完之後,也沒等御幸一也再回(jiao)答(bian),就提步先離開了。
將天地都染成橙色的夕陽下,御幸一也一動不動地獨自站了半晌,直到開始有附近的居民經過,他才像被驚醒似的給對方讓路,然後朝青心寮的方向走去。
當晚御幸一也的日程安排一如既往:晚餐、自主訓練、洗澡、睡覺。
在進行前三項活動時,他的注意力大多數時候都非常集中,只是倉持洋一的問題總是不經意間就會鑽出來——在夾起餐盤裡的青椒時,在揮完棒收起滑出的右腳時,在浴池的水溫陡然升高的那一瞬間。
如果不是那個問題猛地跳出來詰問自己,御幸一也壓根就對生活中這些瑣碎又轉瞬即逝的時間沒有意識。
現在他被迫意識到了,然後就因為事情超出掌控而感到不快。
所以說,不得不回答那個問題嗎?
紬到底哪裡特別?
稍微用上一點理智的話就會發現,他說早乙女紬是和自己在一起時間最久的投手這句話,的確在邏輯上破綻百出。
滿打滿算,早乙女紬當他的投手的時間,只有小學時的兩年。而且因為身體的緣故,她只是平時練一練,既不參加少棒訓練,也更不會在比賽中出場。
從時間線來說,他在青少棒時期,有一起組了三年投捕搭檔的投手。現在的青道投手中,川上憲史也是可以預見的三年投捕搭檔。
從接球數量來說,別說少棒和青少棒時期的搭檔,就是他當正捕的這一年時間裡,接川上憲史的球數也比兩年間接早乙女紬的球數更多。
無論從哪個方面分析,早乙女紬都不可能是「和他在一起最久的投手」,也不可能是因為這件事而特別。
……非要說的話,那在投球技術方面,她的確是特別的。
特別地差。
雖然對引導各種類型的投手都很感興趣,但御幸一也其實並不喜歡和太弱的傢伙一起打球。
太弱的話,棒球會變得很不好玩。
而且弱小的投手很快就會被監督換下來(甚至一開始就不會升為正式隊員),說得冷酷但是真心一點,這樣的投手根本不可能長時間和他組成投捕搭檔,因此也沒有必要為對方花過多的心思。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弱小的早乙女紬,他一直都興緻勃勃,每天孜孜不倦地給對方接軟綿綿又亂飛的球。
在她因為天氣冷或者睡懶覺,不想出門練習的時候,還會被他強制從被窩裡挖出來。
……明明是那麼爛的投手。
他在接對方的球時卻那麼開心。
要說特別,這才是特別吧?
入睡前的御幸一也終於找到了答案,但也因為這個答案,而沒法在十一點準時入睡。
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啊?
但凡換成另外一個人,比如說現在青道的任意一個投手,如果對方給他投了足足兩年那種垃圾球——不,都不用兩年,如果有人完全沒有長進地給他投了半年那種球,那他就算轉學去稻實也要和對方拆組,並且在大賽上用全壘打把人轟自閉的。
但是紬就沒問題。
他可以一直接她的球,而從未想過要和對方拆組。
別說拆組了,在他升上初中,加入江戶川青少棒,見識到了各種優秀的投手(例如成宮鳴)后,御幸一也甚至產生了一種危機感——
早乙女紬在升上初中后,很有可能放棄棒球。
因為和她的身體狀況相反,她的投球技術一直沒有起色。
年齡增長后,男生和女生的體格力量差別也會越來越大。
見識到自己和真正的投手之間的差距后,以她對棒球的熱情,放棄也就是分分鐘的事。
但是他一定會一直打棒球的。
當時焦慮的御幸一也於是對超級爛投手早乙女紬說:「你被我甩下了,紬。」
你雖然沒有察覺到,但其實已經遠遠落在我身後了。
所以再努力一點,快一點跟上來啊。
從小就嘴硬、升上初中進入青春期后變得更加嘴硬的御幸一也,並沒有把後邊的兩句話說出來的打算。
站在他面前的早乙女紬臉上的笑落下來,定定看著他,像是試圖在理解他剛才說的話。
……然後他就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和突然消失的三年。
某一天起來,發現隔壁家有搬家公司在工作,久違的早乙女叔叔在安排傢具裝車,並且轉達了已經跟隨早乙女阿姨到了宮城的早乙女紬的問候時,他有後悔說出了那句話嗎?
或許有,但同樣也有憤怒,驚疑,傷心,和「那就此絕交吧」的決心。
雖然這份決心隨著時間漸漸淡去,但偶爾想起來時,他還是會覺得是早乙女紬逃走了。
她跟不上自己,所以逃走了。
是她背叛了我的期待。
但是,現在再回想,他更多的是感到疑惑。
為什麼他那麼執著地想要一個技術稀爛的投手跟上來?
有趣的投手到處都是,他為什麼一定要抓住這一個?
難道今後在棒球上走了更遠的路,也要這個根本做不到的投手「跟上來」嗎?
……不。
御幸一也在心裡回答自己。
不是希望「投手」跟上來。
他實際上只是希望「她」跟上來。
希望她一直一直,都走在自己身邊。
從小時候起,他的願望就是這樣。作為投手也好,幼馴染也好,經理也好,別的意義上的隊友也好,其他任何人都好——
只要兩個人一直在一起就可以。
……
所以,現在御幸一也站在白色塔樓公寓入口處的台階下,聽到自己對那個人說:「你不會再,第二次離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