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配
第十章
冬日的下午天空半邊灰暗半邊光亮。昏暗的一面慢慢向下無情地壓,黑雲瀰漫,像是沉沉地向下墜落,要把人窒息。
還未被黑色侵蝕的另一面,落日金黃的陽光照射在挺拔如刀的山峰上,映射出耀眼絢目、神聖瑰麗的光芒,美得讓人心驚。
菅原孝支有車有駕照,但是平時不怎麼開。學校放學的時間很早,仙台市博物館離他工作的地方只有一站公交車的距離,他索性走著去。
只有一站也差不多走了二十分鐘,菅原孝支攏了攏帶帽的杏黃色羊角扣外套,脖間圍著天藍色的圍巾,雖然把工作時的衣服換掉了,但依舊質樸青澀得像初入社會的大學生。
他凍得大腦有些遲鈍,雖然被說過27歲與17歲沒什麼不一樣,但平白長了的這十歲也讓他不會再為約會穿什麼更讓人對方舒服而苦惱了。
半隻腳跨入了而立,哪怕再為心動上頭也會為自己留一線,太累的、太麻煩的事雙方都不會覺得太有必要,簡單、舒服就好,誰是社畜誰知道。
菅原孝支雖然對馬渕澪很有好感,甚至偶爾會顯得笨拙,但他不是個沒輕沒重的人。
他相信馬渕澪同樣是這樣,如果他現在去見她特地打扮的話,困擾的反而會是她。
分寸、距離、時機、場合,這些聽上去玄乎的東西,每一樣都在兩性關係種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就像菅原孝支通過步行來放慢去見馬渕澪的速度,就能把時間卡得剛剛好。
不會讓她因為他的等待而產生愧疚,也不會讓這種期待見面的心情變成沉重的殷殷渴望。
當然,他也不會說他是走過來的,嗯。
菅原孝支收到馬渕澪「到門口了」的訊息時,正保持著步行最後的一百米。
氣溫不斷下降,馬渕澪職業裝外裹著長款的黑色羽絨服,她將頭髮盤了起來,只有耳邊不乖巧的小碎發鑽了出來。
她微笑著目視菅原孝支朝她走來,因為距離有點遠,略微眯了眯眼看清,像只優雅而慵懶的貓咪。
在馬渕澪的視角里,菅原孝支穿得比來來往往的不知名同事保暖多了,這很好。
他看上去沒有第一次見面那樣局促,像是含蓄地將喜悅都藏了起來,只有那雙與她遙遙對望的眼睛露出了端倪,熠熠得大約是不會輸給不久后閃現的星辰,令眼角的淚痣都被照耀得分明。
時間彷彿被拉慢了些,但距離還是更近了。
菅原孝支沒忍住笑容加大了些,嘴角慢慢咧開露出大白牙。
他的額發是向兩邊別開的,有些凌亂,發頂的呆毛更是被風吹得搖搖欲墜。
他小跑了幾步,最後站定在她的面前。
「我來了。」
帶著點小雀躍,和隱秘的求誇獎的興奮。
求誇獎?
馬渕澪歪了歪頭,笑彎著眼眸,「我一直有在等你哦。」
那她也要求誇獎。
菅原孝支銀色的眼眸微微睜大,察覺自己的臉頰溫度不斷上升,他緊忙遮掩式地輕咳了一聲。
「謝謝。」他的臉確實微紅著,「沒給你造成困擾真是太好了,再見到你,我、我很開心。」
菅原孝支最後的幾個字說得有些抖,沒忍住撓了撓臉,但仍舊固執地直視著馬渕澪。
馬渕澪懷疑菅原孝支是不是察覺到了她對直球沒有抵抗力。
……超乎想象的敏銳呢,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戀愛小天才?或者其實是人不可貌相的經驗豐富?
馬渕澪將思緒按捺在心裡,笑著說,「我也是。」
「那,我送你回家吧?」菅原孝支試探道,「能告訴我你家在哪嗎?」
馬渕澪說了個離這裡很近的地址。
菅原孝支鬆了口氣,不知道要失望還是慶幸。
馬渕澪願意告訴他是開始將自己的世界展露一角的訊號,但如果離這裡太近的話,就是個有點讓人遺憾的事啊。
不過菅原孝支並未展露出半分,臉頰退燒后便神色溫和地半轉身,面容仍朝向著馬渕澪,「那我們走吧?」
「好。」
馬渕澪幾步往前與他並肩,身後傳來有點疑惑的聲音。
「菅原學長?」
兩人皆停頓轉身,比起馬渕澪純粹的驚訝,菅原孝支就是驚喜了。
「月島?!好久不見啊!」
他看上去是下意識地想上前幾步去拍人的肩膀,卻又忍住了。
他不能把馬渕澪晾在一邊。
月島螢此刻的表情比起平時的冷淡顯得溫情得多,那種輕鬆讓人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兩人之間的熟稔。
他可能在看到兩人背影時就有了心理準備,臉上沒有過多的訝然,只是若有所思地對著馬渕澪點點頭。
見狀,菅原孝支好奇了,「欸?你們認識嗎?」
月島螢勾了勾唇,意味不明,「因為都是在一個單位啊。」
「這樣嗎?」菅原孝支頓了頓,「我還以為你們不認識的話,我之後可以引薦一下。」
「菅原學長你想的可真遠吶。」
月島螢隨意地感慨了句,沒過多評價,但雙手插兜漫不經心的模樣,總讓人有種諷刺的意味。
「那我先走了,兩位再見。」月島螢最後對兩人頷了頷首,高挑的身姿腳步輕快。
臨走前,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面朝菅原孝支不經意地問,「菅原學長,周日的春高,你會去嗎?」
菅原孝支:「嗯,去啊,你不去嗎?」
「去吧。」月島螢轉回頭,「最近也沒什麼別的比賽了。」
馬渕澪安靜地站了會兒,她總有種剛剛月島螢是在試探。
但是,他原來這麼八卦的嗎?
——人不可貌相。
如果月島螢知道馬渕澪的心理活動,他一定會無語地解釋一句,任何一個關係不錯的學長鐵樹終於開花總要關心一下的吧?
不過馬渕澪確實不在意,她和菅原孝支都沒有將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重新朝著迴路走。
比起馬渕澪這樣出門在外必靠導航的人士,菅原孝支就像是行走的GPS。
只要說到什麼路、什麼街,抑或是什麼特殊的標誌建築,他都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然後很快成了那個帶領者。
「菅原君,方向感很強嘛,好可靠。」又是一個加分項,馬渕澪感慨道。
「嗯……因為以前身邊總有一些走丟的人嘛。」
一起散步的好處就是能夠回憶往昔,然後逐漸了解彼此。
菅原孝支很喜歡這種節奏,他低了低頭偷瞟馬渕澪是否有受凍情況,見暫時沒有便放下了心。
他不會刻意去問對方和月島之間的聯繫,只是懷念道,「同排球部的一些後輩雖然排球打的很好,但是在生活上都是笨蛋呢。剛剛的月島也是同部的學弟,不過他不會,因為頭腦很厲害嘛。」
這一點馬渕澪深有體會,她點了點頭。
本來菅原孝支想提一嘴月島螢之前也打過排球,但一想兩人這麼談另一個人的私事好像也有點奇怪,如果他們能成為朋友的話,月島會自己說的吧。
於是,就在菅原孝支再想說些什麼的時候,馬渕澪出聲了,「菅原君,我們要不要聊點特殊的話題?」
菅原孝支懵了下,斟酌道,「是什麼特殊的話題呢?」
「就是感情史——」馬渕澪說著自己也沒忍住笑了,「之類的?」
「啊…」菅原孝支不知道自己在感嘆些什麼,然後不尷不尬地緩慢道,「嗯……沒有那種東西呢。」
「欸?」馬渕澪表情有點驚訝,「菅原君這麼優秀居然沒有談過戀愛嗎?謹慎嗎?」
還以為是起碼學生時代有過一段呢,那他為什麼這麼會啊?明明看起來是習慣照顧別人的類型。
「謹慎嗎……不完全是吧。」菅原孝支仔細地思索了一下,「就是比較看感覺吧。」
馬渕澪似笑非笑,「然後單身到了二十七歲?」
菅原孝支張了張嘴,無奈地輕微點了下頭。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也沒什麼好驕傲的,說到底都是個人選擇嘛。
馬渕澪上半身往前傾了傾,仰著頭看他,表情俏皮,語氣打趣,「那,菅原老師對我有感覺嗎?」
印象里的如瀑黑髮被悉數挽起,細小茸毛肆意地蜷起,墨眉如月,瓊鼻秀挺,香腮微暈,櫻色的粉唇說話時呼出的氣在冰冷中凝結成白汽,彷彿吐氣如蘭一般。
菅原孝支又想臉紅了,也可能已經臉紅了,他莫名覺得鼻尖嗅到了馬渕澪身上略微凌冽的香氣,嘴巴就比腦子更快地誠實應聲了,「嗯。」
剛出聲他就把自己應傻了,他瞪大了杏眼,但又做不出手忙腳亂的無措樣,太遜了!
「我是說——」菅原孝支斂眸不敢對視,試圖補救。
「有,還是沒有?」馬渕澪笑著盯他,聲音很緩很輕,明明語氣很溫柔,菅原孝支卻覺得被捉弄了。
半晌,沉默的腳步繼續往前邁了幾步,他壓在喉口低低地道,「有。」
音量不高,但很堅定。
感謝長大,起碼勇氣多了。
「欸——」馬渕澪轉回身去,意味不明地拉長音調。
良久,在菅原孝支將要開始後悔自己剛剛表現的時候,她非常平靜地說,「我也是哦。」
「可能這就是緣分吧。」馬渕澪輕笑了一聲,「如果是十年前菅原老師遇到我的話,一定不會對我有感覺的。」
「欸?」菅原孝支沒有出聲保證什麼,只是單純地疑惑,「為什麼?」
「因為,」馬渕澪嘴角仍舊勾著,溫和似水,「那時候的我好像有點糟糕?嗯——剛剛問菅原君的問題,我自答一下吧。有過那麼幾個哦,菅原君會覺得不舒服嗎?」
菅原孝支頓了頓,「這不是很正常嗎?」
「是吧?所以二十七歲還沒有談過戀愛的菅原君不正常了嗎?」
「……也正常。」
「欸——」
夜晚來得迅速,不遠處的最後一縷夕陽的餘暉倔犟地照耀在兩人身上。
馬渕澪的聲音就在冷風裡飄進了菅原孝支的耳朵里,「正常的我,和正常的菅原孝支,聽上去好像還挺般配的?」